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此时的郗愔,对他儿子郗超那封偷梁换柱、直奔姑孰而去的信还毫不知情。
那两盏御赐宫灯也还好好的挂在郗府正堂的檐下。
天还没亮,府里的家人已将各色灯笼挂起,只等酉时把里面的蜡烛点燃。
雪下的越发的静越发的厚。
屋顶,檐下,窗棱上,井台边,还有各式各样粗粗细细的枝桠……都被松松绒绒的包裹,空气更加清冷。
这是个适合思念的日子。
圭吾苑。
珣之捻捻右手手指,苦笑一下,这是怎么了?
不过才五天,竟有些不习惯。
大雪盖住通向大门口的石板路,院子里的绿萼开的比昨日还好。高大的树下走过身披红色连帽大氅的小姑娘,弯弯的眉眼笑起来比梅瓣还巧。
今日树下空空的,雪遮住了昨天乱七八糟的小脚印。
说好今天要一起围在窗前煮茶赏梅,有人失约了。
外面真冷。
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出门。
“珣之哥哥,幸好你受了伤不用出门,你试试,我的手都冻麻了。”小手伸过来握住自己的手,冻透了,冰凉。
“珣之哥哥,”小小的身子在树下使劲的往上跳跃,指着树上的梅枝,“快,找找喜欢哪枝,我让素雨姐姐给你剪下来。”
原来受伤还有这样的好处,珣之莞尔,从来都是自己送花给人家,现在倒有人送花给自己。
这感觉,怨不得她们喜欢。
“你的手好凉,怎么,是屋里的炉子不够旺吗?很暖和的呀。来,搓搓手,热了没?热了,赶快捂耳朵,暖和不?”
“尝尝这馓子,奶娘新炸的,又香又酥。”
“试试这手炉,姑姑请人从建康捎来的,烫不烫?”
“娘亲刚教我剪得窗花,小公鸡,好看吧?我给你贴上。”
“阿宝的羽冠又长长了,看他骄傲的,哼!”
“飞白嫌天冷不肯跟我过来。哦,飞白是爹爹送我的小马儿,他是一匹小黑马,就是额头上有块儿白。爹爹说来年它会长得和屋檐一样高,可年都过了,它还是和我一样高。”
“快看,墙外那边海棠树上的鸟窝,有一窝云雀呢。娘亲说去年冬天暖和把母云雀骗了,不该这时候有小云雀的。天能早点暖和起来就好了,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熬得住?”
“等天暖和了,我带你看看我的花房啊。一定有好多、好多花儿你都没见过。”
“爷爷说明天院子里的梅树就全开了,大夫什么时候准你出门啊!没关系,咱们在屋里也能看。”
……
大门没有开启。
许是在屋里呆的太久,珣之觉得微微有些闷,伸手拿起件深青大氅披上,打开房门。
袁悦之忙拦道:“世子……”
珣之摆摆手,“我自己走走。”
袁悦之低头拱手退下。
外面的空气……珣之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盛放的绿萼眼角带笑。
尓宴,你笑起来的样子。
沿着连廊慢慢的走,天虽然有些冷,雪地里的景致却着实吸引人。
往哪去呢?
昨夜风大,前方不远处就是那棵海棠树,悬在树上的鸟窝被吹的有些散,树干细处的枝桠经不住雪,折断时发出轻微的一声“啪”。
海棠树底下,尓宴跪在雪里,用两只小手倔强的扒着雪,碎雪渣扑了她满头满脸也全然不顾,大滴大滴的眼泪坠进她扒开的雪窝里。
“九娘,起来吧,小心冻坏身子。”素雨跪在她身边,边帮她扒雪边哀求道。
素雪打着寒颤,没有说话,手里紧紧捂着一只早已冻僵的雏鸟。
阿宝呆呆站在尔宴右膝边,耷拉着脑袋,平日趾高气昂的冠羽敛收在后背上。
经过一个冬天,雪下的土早被冻的冰硬。
“扒不动,冻住了。”尓宴嘟囔一声,抬脸四处张望,想找把可用的工具。
四周白茫茫一片,干净的一无所有。
除了正站在廊下,静静看她们的珣之。
尓宴的嘴唇冻得发紫,愣愣的望着他,眼泪又开始急急地往下坠。
珣之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拉起她的手握在手里,钻心的凉。
“素雨,去端盆热水来。”
“是,世子。”
素雨起身离开,剩下的三人蹲在雪里,默默看着扒开的雪窝。
一刻钟后,素雨端过来一盆热水,身后的小丫头手里托着个小小的黑漆木匣子,“世子,夫人让把……装进盒子里。”
珣之点点头。
热水倒进雪窝里,激开一个不大的坑儿。
素雪把雏鸟放进匣子,尓宴接过匣子把解下的随身香囊放在它身旁。
四人把匣子埋下去,上面再盖住厚厚的雪。
阿宝树起冠羽,抖抖羽身上的残雪,飞到尓宴肩头,用小脑袋蹭蹭她的面颊。
郗愔书房。
郗超将一份礼单递给郗愔,“父亲,这是前来祝贺您升任北府统帅的礼单。”
郗超接过来看了看,其他各家都是惯常的礼节,只有两家有些特殊。
郗愔捋捋胡子,微皱眉头,“谢家是咱的儿女亲家,礼物稍重一些也可理解。这西阳王府……珣之始终不肯见吗?”
郗超点头,“珣之这孩子看着冷清,内里自有章法。”
郗愔端起茶杯吹了吹,“珣之做的对。虽说是骨肉亲情,但私下见面终归不妥,宗法礼法都无法交代。”
郗超不置可否,“这琅琊王做事也太绝了些。”
郗愔一瞪眼,“你懂什么?大丈夫成大事自当不拘小节。”
郗超忙陪笑道:“父亲教训的是。反正咱家也从没想过让珣之跟那个位置挂上什么关系。”
郗愔道:“这样想就对了。咱家的女儿,怎么能做宫里的鸟?”
“父亲,如此以来,珣之在会稽王府的日子恐怕更艰难,以后尔宴嫁过去……”
“不怕,不是还有我们,还有一大帮子叔伯兄弟?”
“父亲说的是,是我多虑了。”
郗愔拍拍儿子肩膀,“也难怪你,可怜天下父母心嘛。这西阳王世子说来也不易,好好的一个家,唉!”
郗超笑笑,“说起来,这才是正经的儿女亲家。这司马林可比那司马昱有人情味多了,可惜。”
郗愔赞同道:“可惜他做不了西阳王府的主。老西阳王英明神武一辈子,到头来竟被司马昱摆了一道儿,想想真够他恼的。听说老王爷早就后悔了,可这宗室毕竟不是普通平头百姓家,除了家规还有国法压着,孩子既然已经送出去,要是要不回来的。”
这可不一定,郗超心里嘀咕一句。幸亏没把司马林此行的真实目的说给父亲听,只说想见见孩子。老爷子固守礼法,知道了西阳王府的想法还不得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郗愔感慨道:“庄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老了老了,总做些糊涂事。景兴(郗超字),他日父亲如果也老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你可不要跟着做那愚孝的子孙!”
郗超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看看父亲脸色。
郗愔面色坦然的看着他,并无一丝试探的意思,最后这句话应该仅是有感而发。
郗超恭敬的弯腰拱手应道:“是,父亲!”
郗愔点点头,“如此甚好。还有何事?”
“还有一事请父亲定夺。”郗超从袖子掏出一个锦袋,“父亲,这是长社侯夫人送给尓宴的见面礼。”
郗愔接过锦袋疑惑道:“不是一只緑萼碧玉簪吗?簪上的梅花是天然形成极为难得,据说是长社侯夫人的家传之物。”
郗超一愣,顿时了然,一定是尓宴这小丫头偷偷拿给老爷子看过。
郗愔一脸“你没想到吧”的得色,“我昨日刚见过,尓宴很是喜欢,确实与她极为相配。”
果然。
郗愔边说笑边打开袋子,待看清手里的东西,他猛地抬起头,“这!……?”
郗超完全明白他的心情。他初见这件东西时,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儿,郗愔见郗超面色平静,看来心里已有主张,问道:“你怎么看?”
郗超回道:“父亲,儿子觉得这件事应当不是长社侯的意思。”
郗愔点头,“为父也这么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除你我之外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郗超肃然道:“是,父亲。”
郗愔把东西放回锦袋,走到书架前打开一排典籍,露出里面的暗格,然后小心的将锦袋收入暗格。
整理好书籍,他又对着书架拱手深施一礼,回头对郗超摆摆手,“去吧,为父想一个人待会儿。”
郗超低声道:“父亲,子野和瑗度来了,刚刚领着一帮小子去了教武场。”
郗愔与郗超不同,他是武将出身,惯好舞枪弄棒。
郗超也知道父亲现在来看热闹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希望父亲能出来缓口气散散心。
长社侯送的这份礼物对父亲乃至郗府意义过于沉重,父亲毕竟上了年纪,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无益。
郗愔淡淡的应道:“知道了,去吧。”
郗超躬身行礼,出去时将房门轻轻的掩上。
郗府教武场,看热闹的、起哄的、偷学招数的,众多儿郎分成两大排,雪下的越发大也遮不住他们满腔的血性和热情。
生逢乱世,这是个好男儿争显英雄本色的大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