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妨月明。
淮南太守府里睡意正浓。
一个身着黑衣、面罩黑巾的矫健身影从府衙高墙跳进正院,四下一望没有声息,选定东厢一个窗户,用手中匕首撬开插销跃身而入。
屋里漆黑一片,影影绰绰的能感到房内陈设简单,应是一间书房。此刻夜深人静,房里没有人。
来人压低气息取出火折子小心点亮,用手拢着光先看了看书案,桌上除了惯常摆设的笔墨纸砚,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敲敲桌面,有空洞洞的回响,他心里一动,动手撬动起来。
不一会儿,他从暗格里掏出一件物什,上下掂量了掂量,顺手放进怀里的暗兜。四顾房内一眼,墙上光秃秃的没有字画之类的装饰,看来这间书房的主人应是一个极为无趣极为务实之人。
来人熄灭火折子,带上遮面巾,走到门口拉开门闩准备出去,眼角余光无意中扫到房内矮榻上有个细长条物件,他脚步一顿,随手将门轻轻掩上,转身走过去伸手抄起举到眼前瞅了瞅,是根竹萧。
萧?他心里一动,小心插在腰带上。
“官印拿就拿了吧,”冷不丁头顶一个声音道:“这根柯亭萧是家师所赠,倒不好让你顺走。”
黑衣人闻声一顿,猛地抬头看向房梁喝问:“谁?!”
梁上人影纵身跃下,笔直的站在他眼前,冷声问:“不请自入,尊驾又是哪位?”
黑衣人十分镇定,重新拿出火折子点上,微弱的火光照亮眼前的少年,少年照亮了他的眼。
“太守大人?”他讥讽道:“怎么,桓大人何时变成了梁上君子?”说着顺手扯下自己面巾,坦然道:“某是刘牢之。”
十六岁的刘牢之面貌英武,举止有度,哪怕被子野抓了个现行仍然不卑不亢。
子野从他腰间抽出自己的竹萧,“刘牢之,征虏将军刘建之子?”
刘牢之不屑道:“某不靠老子混名堂。”
子野扯扯嘴角,用萧点点他胸前暗兜,“不靠老子,靠这个?”
“哼,”刘牢之伸手掏出兜里官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官印丢了这么大的事,大人竟也能装作视而不见,大人这番举止是真狂妄还是假清高?”
“真狂妄,假清高,与你有什么相干?直说来意。”
“大人看出某是有意而来?”刘牢之调侃道:“不愧是少年名士。某此次前来,为的是大人正在大张旗鼓推行的土断之法。”
年后第一天上朝,桓温就扔了颗炸弹,将满朝文武和世家大族炸了个人仰马翻。
桓温站在玉阶下,他已经习惯了站着和皇帝说话,“陛下,朝廷如今外难未弭、内弊交兴,已经积贫积弱到无力支撑国家运作的地步,北伐大业更是无以为继。”
司马奕端坐在御榻上,心里清楚的很,自己这个皇帝还能坐几天,全凭这位大司马一句话。
“桓卿所言极是,朕近来日夜难安所虑正是此事。爱卿今日提起可是已有为国解忧良策?”不就是要个乖乖唱和的应声虫。
桓温从袖中掏出一折,“臣苦思日久,得此《七项事宜疏》,请陛下御览。”
司马奕点头,内侍忙下阶弯腰低头恭敬的双手接过桓温的折子,回身上阶呈给司马奕。
司马奕低头略略看了一遍,倒吸一口冷气,抬头看桓温一眼又低头细看起来。
其一、抑制朋党,杜绝因政见不同而相互倾轧;(谁是朋党,还不是你桓温一人说的算)
其二、合并、裁撤冗余官职,重视机要政务,对公文案卷处理要限制时日(裁谁留谁,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其三、明确长幼之礼,奖励忠实、公正官吏,褒奖惩罚应与事实相符(哪个官员没个远近亲疏);
其五、选派史官,编修晋书(我司马氏还在台上呢,急着换国号了);
其六、力行土断,开源节流;
其七、遵古制,废九品中正,弘扬学业提拔人才,任人唯贤;
这七大条疏里最让司马奕如坐针毡的还是最后两条。
太极殿众臣看到一向逆来顺受的皇帝竟露出这番表情,心里都有些讶异。
司马奕看完第二遍,低着头久久没有出声。
“陛下,”桓温拱手道:“当年陛下年幼,许多事情有所不知。朝廷渡江以来,对北来流民采取优待政策,并设置大量侨州郡县予以安置,这些流民民间称为侨人。侨人户籍称为白籍,不算正式户籍,也不负担国家赋役。一些世族大族也趁机利用特权,荫庇大量流民,侵占良田,逃避赋役,致使朝廷财源日益枯竭。今惟有重新推行这土断之法,断土断侨居人户,撤销侨置郡县与侨籍,清查户口让侨民入当地户籍,同时担负课税与徭役,以稳定国家税收。对世族贵戚隐占人口进行纠查,对隐匿户口予以惩处,规定侨户上籍纳租,增加朝廷租税调役收入,如此才能节源开流,解朝廷内外忧患,续北伐后继之力。”
这些事情司马奕又岂会不知道,他还知道当年就因为这件事司马氏的江山差点儿移了主。
咸和年间,朝廷就实行过土断,因门阀士族极力反对而收效甚微。
兴宁二年三月初一(庚戌日),桓温受命主持土断,即“庚戌土断”。他雷厉风行,将违禁藏匿流民五户的彭城王司马玄下廷尉问罪,这是司马氏宗室建朝以来第一个因非谋逆大罪被下狱的王爷,其他受牵连的王室宗亲和世家大族不胜枚举。
在他的铁腕手段下,仅会稽郡就“亡户归口三万余”。朝廷税赋是增加了,司马氏的江山却差点儿被王、谢、庾、袁、萧这些累世公卿大族联手给掀翻。
从此,整个朝廷和世家大族将桓温和龙亢桓氏视作入股之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至于第七条,废九品中正,桓温提出这点明摆着就是要断绝几大世家的后路。
九品中正又称九品官人法,上承两汉察举制,魏文帝曹丕采纳陈群意见于黄初元年制定。
中正是品评人才的官职名称。九品大体指由各州郡分别推选大中正一人,所推举大中正必为在中央任职官员且德名俱高者。
大中正再产生小中正,大、小中正产生后,由中央分发人才调查表,在该表中将人才分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此表由各地大小中正以自己所知将各地流亡人士无论是否出仕皆登记其上,表内详记年藉各项,分别品第,并加评语。
小中正襄助大中正审核后将表呈交吏部,吏部依此进行官吏的升迁与罢黜。
九品中正制创立之初,评议人物的标准是家世、道德、才能三者并重。但由于魏晋时充当中正者一般是二品,二品又有参预中正推举之权,而获得二品者几乎全部是门阀世族,故门阀世族就完全把持了官吏选拔之权。高门士族子弟往往弱冠便由吏部直接从家里铨选入仕,而不必经过察举。如傅畅,“年未弱冠,甚有重名,以选入侍讲东宫”;谢琰,“弱冠以贞干称,美风姿,……拜著作郎”。
在中正品第过程中,才德标准逐渐被忽视,家世则越来越重要,甚至成为唯一的标准,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九品中正成为维护累世公卿统治的重要工具。
这种情况已经运作了上百年。
现在,桓温轻轻松松一个折子就想也能废了它,毕竟晋朝三分之二兵力掌握在他手上。
司马奕觉得自己屁股底下坐的不是龙榻,而是烧好的油锅。他看完后将折子合上,缓缓的抬手示意内侍,“宣吧。”
内侍恭敬的接过奏折,尖利的嗓子对着满朝文武高声念道:“七项事宜疏……”
七项一条条念得很慢很清楚,条条像锥子一样扎进众臣的鼓膜里。
偌大的太极殿里静的落针可闻。
殿内站着的每一个身影,其肩上都背负着一个或几个门阀世家的命运。大晋朝建国一百多年来,几大世家通过相互联姻早已血脉相连、荣辱与共,即使国破南渡也未改变。
桓温这个折子势必打破原有平衡和安定,重新洗牌利益格局,绝不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明摆着要挖掉他们的根基。
鱼死网破,近在眼前。
“陛下,”桓温见司马奕久不出声,“陛下如有疑虑,可择一地先行试点。”
司马奕心里清楚,桓温既然选择年后开朝提出此事,七大条疏势在必行。
“以桓卿看来,何地可行?”
桓温细思片刻,“陛下,淮南郡地处晋秦边境、淮水与江水之间,是扼制秦燕两国南下入侵的关隘之地,也是我朝大军北伐的后援之地。臣以为可选一精通军事、长于谋划,又能独当一面之人在淮阳郡试行此法。”
司马奕点点头,应声道:“桓卿想必已有合适人选?”
桓温侧头看一眼站在朝班前列的桓景,桓景心里“咯噔”一下,“启禀陛下,臣举荐丹阳尹长社侯桓景长子桓伊出任淮南太守。”
司马奕看吏部尚书谢安一眼,谢安轻微点头示意,司马奕直起腰,“准奏。”
……
鸡鸣五鼓,夜尽天明。
“大人,以您的聪慧才智不可能看不出大司马的谋逆之心。所谓北伐不过是他立威夺权的借口,大人为何还要追随于他?”刘牢之不解的问。
彻谈半夜,他与子野对彼此都有些惺惺相惜。
子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反问他:“大司马北伐是否为实?”
“为实。”
“当今之世,北伐大业除他外可有旁人可以胜任?”
刘牢之把他脑子里的名字转了一圈,摇摇头。
“七大条疏,尤其是土断之法、废九品中正两项是否于国于民有利?”
牢之点头,“这两条虽挖了咱们世家大族的根基,却是救国救民之策,且势在必行,某也认同。”
“这就够了。”
牢之疑惑的看着他,“话虽如此,大人就不怕背上助纣为虐的千古骂名?”
子野目光清亮,“问心无愧。”
牢之惊愕的瞪着他,子野眉眼平静。
良久,“大人,”牢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恳请道:“牢之不才,愿追随大人成就不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