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大雨倾盆。
各营帐点起火把,大战过后一身疲惫的兵士东倒西歪的聚集在自己的帐内,没人睡觉,更没有激战过后的喜悦。大帐里气氛沉闷压抑,人人心头憋屈的要命,又不敢宣泄。
刘牢之扛着一副甲胄进了中军大帐,帐内只有范宁一人,手里举着本书,也不知道看没看进去。
刘牢之把肩上甲胄往帐里原有的那堆甲胄上一扔,摘下头盔,抹了把头上的雨水甩了甩。
“找到一副膝盖被砍断的甲胄,差不多各部位的都凑齐了。将军还跪在那儿?”他哑着嗓子问范宁:“叫不回来?”
范宁把手里的书往案几上一扔,“倔得像头牛!他下的军令,谁敢违抗?三天三夜了!也难怪他,毕竟还不满十六岁,有些东西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刘牢之点点头,“将军这次是把桓温得罪透了。整个北伐大军里只有他极力反对活埋乞活军。”
范宁起身怒道:“桓温老贼!一辈子优柔寡断,胆小如鼠,霸上不敢进,枋头不敢进,轮到自己人他倒敢了!倒如此残暴冷血!乞活军乞活军,一帮子从北边逃难来的老百姓,不就为了讨口饭吃从了军!”
“听说打北燕的时候就属他们冲的最猛,战斗力最强。”刘牢之冷嗤一声,“没想到这竟然成了桓温拿他们立威的接口!”
“不拿北燕立威,不拿北秦立威,拿自己的贫苦百姓、北伐功臣立的什么威?!”范宁眼眶发红,“我早说老贼误国!明明是他临阵退缩贻误战机,反而倒打一把诬陷袁真逼反了他!朝廷更是一群酒囊饭袋,畏其权势就能颠倒黑白不罚反封。还有那郗超,屡劝不听,不听,助纣为虐以致酿成今日之祸。陈宫遇吕布、李儒遇董卓,都是旷世奇才,怎么就看不清自己殚精竭虑扶持的都是些草包?现在倒好,终于要跟着老贼遗臭万年了。”
刘牢之是军人,心里更是窝了一肚子火,恨恨道:”这场仗打的真够窝囊的!自己人杀自己人,可恨我大晋朝的士气一泻千里,倒让那苻坚匹夫看了笑话!”
范宁道:“这一仗,桓温老贼军心、民心尽失,那是罪有应得。可怜这五百乞活军,可惜那死于自相残杀的一万将士。”
“能收殓的都收殓了,还有些实在没法找全的就只好葬在一起,立个无名冢。”刘牢之的眼眶也红了,“太惨了,好多人的眼睛都没闭上,特别是那些老兵。谁能想到打了一辈子仗,没死在北燕北秦手里,倒死在了自家兄弟刀下。”
范宁叹口气,“所以子野才坚持将他们像镇压叛乱牺牲的将士一样,能收殓的都收敛,以免做了孤魂野鬼。”
“将军说,谁愿意死后背个叛军污名?朝廷已经不可能还他们清白,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曝尸荒野。可那个活埋乞活军的坑谁敢动?怨气太重了!都三天了,将军就这么不吃不喝的看着,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了啊!”
刘牢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雨水还是泪,都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和子野都是行伍世家出身,对子野内心的痛苦挣扎感同身受。
范宁穿上斗笠,走到门口拿起门边的油布伞,“走吧,咱们再去劝劝,实在不行,打晕了也得扛回来。”
雨大的看不清路,路上泥泞不堪,踩下去拔脚都很困难。范宁和刘牢之深一脚浅一脚,用风罩笼着火把蹒跚而行。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到眼前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形相隔一丈跪在泥地里,像两尊早已冻住的雕像。
刘牢之停在林锐身边跪下来,对着眼前的一片平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将手中的斗笠遮在林锐头上。林锐木然没有反应,三天来滴水未进,他早就失去了反应的力气。
范宁走到子野身后,望望他面前的那个早被大雨冲刷的看不出痕迹的大坑,沉默了一阵,然后蹲下身用伞遮住大雨,在他耳边轻声道:“子野,回去吧。”
子野没回头,他的眼里充满血丝,范宁只能听到他嘶哑着嗓子喃喃道:“夫子,一个连猴子都心疼的人,坑杀这五百人时,眼皮都没眨一下。”说完,身体摇晃“砰”地一声砸在泥地里。
范宁惊得连忙伸手抱起他,刘牢之和林锐连滚带爬跑到他身边,范宁试试他的额头,滚烫!他朝着刘牢之大喊:“背上,快!回去找齐大夫!”
七天后。
齐大夫拔出子野身上的银针,长出了一口气,“好了,”他回头对大帐内焦急等候的人安慰道:“将军这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真是太好了!”范宁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下,“太凶险了!”
齐大夫点点头,“将军是常年习武之人,身体其实并无什么大碍。只这心神遭此一劫深受重创,短期内还需要细心调养。”转身从药箱里取出一段香,递给林锐,“这是艾草香,将军在那个地方呆了三天,怕受了些晦气,每天燃一注,接连三天方安!”
林锐小心的接过,用火折子把一头儿点燃,放到子野床头的香炉里,香头袅袅升起一缕清烟,艾草的暗暗药香让众人心头一清。
楼量看着子野的面色不再那么惨白,低声道:“将军这是生生脱了一层皮啊!只要扛过来,就是脱胎换骨了。”
范宁轻笑道:“他肯活过来,就代表着老贼在他心里已经死透了!这孩子还是涉世未深,太感情用事了些。”说完转身就朝门口走。
楼量忙拦住他,“将军还没醒,你要去哪儿?”
“听说郗嘉宾在老贼执意坑杀乞活军时愤然离开,”范宁冷笑道:“我现在就去给他写信,问问他对自己的宝贝学生死里逃生这件事怎么看?”
兖州,高平郗府,郗超书房。
郗超正在看范宁的来信。
郗恢盯着大堂哥颓败难看的脸色,心里有些不忍,范宁那张嘴他虽没领教过,可也听说过,贯会诛心。
“大哥,”他看郗超折起了信纸,“范老夫子那副怪脾气,又酸又臭,仁义道德通篇大道理,大哥无需理会就是。”
郗超摇摇头,将信放到书案上,“这次他骂的句句在理,骂的我无地自容。”
“大哥……”
郗超摆摆手,“家里有父亲、有你,朝廷如今正是用着你们的时候,当不会对咱们高平郗府怎么样?只是尓宴这孩子……,算了,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我既然选择这条路,就早有面对今日结局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大司马在紧要关头,竟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郗恢心里一凉,这句话当年陈宫、李儒在临死前都说过。
郗超一看郗恢脸色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放心,我还没固执到陈宫、李儒的份儿上。”一条路走到黑。
郗恢舒了一口气,“大哥能想得开就好。今晨的军报说大司马上奏、朝廷已下旨另他移镇广陵,大哥接下来如何打算?”
“广陵郡……与建康近在咫尺了。”郗超面色平静,“我嘛,自然是再送大司马一程。”
……
天气大好。
子野收了剑,拿起凳子上的帕子擦擦脸上的汗,回头问站立在一侧等候的林锐:“人都齐了?”
林锐一拱手,“齐了。”
子野把帕子扔回凳子,“回帐。”
大帐里,军中中上级军官均已到齐,见子野掀帘子进来纷纷拱手施礼:“将军!”
子野在帐内正中位子坐下,朝众人摆手道:“都坐。”
“诸位,”子野扫视帐内众人一眼,“可曾听说过先登死士?”
众人心里一亮,来了!
“将军,”偏将沈毅出列,一脸肃然回道:“下属祖上就曾做过先登死士。”
“哦,说来听听。”
“将军定然知晓,所谓先登死士是指大军的精锐先头部队,意思是谁先登上城门谁的功劳最大,当然冒的风险也最大,非有不畏死的勇气不足以成死士。”
子野微点头认同。
沈毅接着道:“先登死士属于重装弩兵,配备大型盾牌、重弩,专克骑兵。其统帅鞠义是袁绍嫡系,当年就是因为率八百先登死士在界桥之战中完败公孙瓒的白马义从而名声大震。当时的战况,属下祖上曾有记载。在那场大战中,公孙瓒犯了几个严重错误:一是见敌兵少,就认为对方弱,轻视对方战斗力。二是在丘陵地形让擅长平原作战的白马义从冲锋。三是用轻骑去对抗袁绍配给鞠义的千张强弩的正面进攻。”
“厉害!”有人低声赞道。
刘牢之接口道:“先登死士专克轻骑兵的精锐,但对高顺陷阵营那样的重步兵和西凉铁骑这样的重骑兵杀伤力不足,容易被克制。”
沈毅点头,“劳之说得对。北秦大军之所以能在半年里灭掉北燕,除了北燕内讧主将叛逃之外,就是他们的骑兵所向披靡:重骑兵作为先头部队,轻骑兵随后挺进。”
林锐接道:“白马义从就是典型的轻骑兵,机动力和射程优势极为明显。当年,公孙瓒就是依靠这支轻骑威震塞外,让胡人这样骁勇善战的轻骑行家都闻风丧胆,据说“瓒每与虏战,常乘白马,追不虚发,数获戎捷,虏相告云:‘当避白马’。”
刘牢之扼腕,“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可惜最后因轻视步兵败在鞠义的先登死士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