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真大。
屋顶的雨幕晕着迷迷蒙蒙的水雾,急坠的雨珠蹦跃着打在瓦楞上,有的直跳起来摔到地面,有的顺着低垂的屋檐往下滚落,追赶着连成线打到地上早已积成的水洼,激起一串串半圆的泡泡,瞬间破碎了。
进城异乎寻常的顺利,既得利于这场大雨,也得利于跌也与守城护卫的熟稔。
袁悦之领着几个随从出门打探消息还未返回,蔺襄是武将出身,领着众护卫稍事休整就下楼热酒驱寒,和大堂里来往的客商熟络的谈笑起来。
傍晚天色微冷,珣之素来喜欢一人清净,自己披了一件黑色大氅,站在客栈三楼扶栏内,透过雨帘远望着这座传说中的王城。
吐谷浑王城傍青海湖而建,地域空旷辽阔,建制几乎完全仿照建康城。中轴大街,宫城居中,坐北朝南,街衢宽阔、坊里齐整、形制划一、渠水纵横、绿荫蔽城、郊环祀坛。象天设都,依据天象星辰位置布局都城中宫城、皇城与郭城众坊里,体现着天人合一与君权神授的神秘色彩。大街两侧整齐的罗列着居坊。要不是大雨,日常的大街中心应是热闹的街市。
从北秦到吐谷浑,近乎两年时间,四处打探追寻,终于在年前有了一点点线索,想想她们极有可能流落在这里,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夜色渐暗,雨终于停了,北面王宫的轮廓影影绰绰。
不知你会在哪间宇檐下驻足,是否也这样一个人看着雨,望一人。
九日后,祭山会。
天光初亮,休息了几日,众人的精神都恢复的不错。袁悦之早早跟珣之禀报了昨日打探来的消息,三人商量好今日的行程,仍旧换做马贩装扮,分散开向街市走来。
祭山会果然热闹,街市上人潮涌动,这里有来自中亚、南亚、得各国各地区的商人,其中尤以中亚与波斯、大食的“胡商”最多,他们多侨居于西市或西市附近一些坊里。这些外国的客商以带来的香料、药物买回珠宝、丝织品和瓷器等。西市中有许多外国商人开设的店铺,如波斯邸、珠宝店、货栈、酒肆等。最惹人瞩目的还是那些年轻的鲜卑和羌族姑娘,个个盛装出门,身上的服饰虽然与汉家女子极为相似,但发式都梳着十几根细长的发辫,每根辫子上以金花为饰,有些甚至头戴金花冠,也有发上缀有珠贝的,鲜卑族女子皮肤白皙,眼睛湛蓝,映着年轻的面庞格外明艳。
众人逛了半天,晌午找了间颇具胡人特色的酒肆休憩。
酒足饭饱,一行人慢悠悠的朝王宫方向走。跌也指着路边来来往往的鲜卑姑娘笑道:“公子,你可知这些女子的打扮也是有讲究的,从头饰上金花与珠贝的多少,可以看出贵贱之别,身份越高贵的姑娘头饰越多,据说王宫里的公主出门都得下人扶着。”
“哈哈哈哈。”一个卖零嘴儿的小贩正好挑着担子路过他们身边,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嘴道:“这位大哥说笑了,公主咱们虽然没亲眼见过,但肯定不用下人扶着出门。”
跌也不服道:“既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不用?”
“咱见过王妃啊,汉家的王妃呢!这不祭山会了吗?就像现在这样,街市里热闹着呢。前天早上,牛王会,在南宫门楼,王领着王妃出来赏景了呢,头上也插得金花,不比街市中户人家的姑娘多多少,左不过精致一些。”
蔺襄看了珣之一眼,不动声色的从小贩的担子里挑了四样零嘴儿,掏了一小块碎银子递给小贩,“小哥,这几样瞧着不错,给俺小孙子解个馋,不用找零了。哦,你说的可是抢来的那个汉家公主?”
小贩接过碎银收进怀里的暗兜,眉开眼笑道:“白兰王妃是汉家公主?这俺可没听说。难怪,虽然隔得远,那气派,”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有人搭讪,小贩忙转身卖他的货去了。
跌也回头朝珣之拱拱手,“公子,阿柴贵族与汉家不同,与民同乐是常有的事,今日祭山会最热闹的是黄昏的傩舞祈福,到时也会在南宫门楼上见到王和王妃的。大家如果想看看热闹,不如早些去,还能占个好位置。”
珣之点头,一行人穿过热热闹闹的人群朝南宫门走去。
还以为来的早,宫门前早已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团团围住临时搭建起的高台等待傩舞的开始和白兰王的出现。好在王城里能见到白兰王和王妃在伏俟城似乎并不是极为稀罕的事,不然珣之一行早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了。
装扮成各色商旅的侍从们悄无声息的圈了个靠近门楼的位置,若即若离的隔开拥挤的人群将珣之几个人护在中央。
天色渐暗,金乌西坠,大漠里,漫天的霞光布出夺目的光彩,吐谷浑王城在血色金光中倨傲雄浑。
鼓声渐起,人群忽然安静下来,齐齐抬头望向高耸的城门,盛装的白兰王牵着王妃的手缓缓出现在霞光里,男子俯瞰着下面的人群,目光深邃如青海湖的黄昏,他身旁的女子微微笑着看向众生,绝代双目在对上珣之的眼光时蓦然顿住,隐隐浮起一层水光,唇边的笑意深深。
欢呼声顿起,鼓声雷动,高台上的大巫开始起舞。狰狞诡异的面具,奔腾跳跃地方舞姿,激烈诡黠的鼓点,低沉祈福的吟唱在暮色里撼动人心。
夜色笼盖。
城郊,羌人聚落的高台村外,一场送葬的傩舞已经进入尾声。
今天本是一年中最热闹的祭山会,但生老病死从不会因为日子特殊而迟到。
起傩、跳傩、驱傩、圆傩,奔腾跳跃,激烈诡黠,神秘而威严。
领舞的傩者手持青铜镜,头戴“赤帻“(红头巾)、“朱裳“(红裙子)、“绿鞲衣“(绿袖套),面带诡异的白色面具,面具上人兽合一,狰狞凶悍,犄角、獠牙、火眉、金目、黥面、剑鬓。
缓缓舞蹈的队伍围着熊熊燃烧的柴堆反反复复的哼唱:
我最亲爱的爹娘,
想你曾经怎么生活着。
我亲爱的爹娘,
(这一辈子都)
像远古的人无比艰辛。
我亲爱的爹娘,
想你曾经怎么生活着,
我亲爱的爹娘,
像远古的人无比艰辛。
十岁的无素子紧紧握住手里的两只可标,绝望的看着阿姆的身体在火舌里化成灰烬,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小孤女了。
释比巫师吟诵着安魂咒语,将一只刚刚被宰杀的小羊伏卧在墓室中央棺木前左侧,“引路羊”,它将引领主人的魂灵前往长生天永在。
火光熄灭,慢慢冷却的骨灰被释比仔细收进瓦罐,装进早已摆放在墓室的棺木里,无素子将阿姆生前喜爱的那套陶甑、陶盘、陶钵、陶罐围着灶台排放一圈,一如阿姆生前所居。
羌人礼制,外族人一概不能参加本族人葬礼。
郗玉染站在远离送葬人群的桦树林边,紧紧盯着被围在舞动人群里的小小身影缩成一团。
洁白的桦树皮上一只只黑黜黜的眼睛冷漠的睁着,早已看厌面前正在上演的这一幕古老戏码。
这是她十三年的生命里第一次与死亡迎面相撞。
鸾宫,吐谷浑王宫王妃寝殿。
王茵玉踩过门槛从隔间走出来,正在攀谈的珣之和白兰王视连从几案前起身。
珣之走到她身边,看看她身后隔间的门,“长姐,她睡了吗?”
茵玉有些倦意的点点头,“昏睡吧,睡一觉明天就好了。这一天真够她受的,小小年纪非要去参加什么葬礼,知道她和无素子不像一般的主仆,感情好的更像姐妹,劝也劝不住。”
“这火葬的情形,就连孤第一次看的时候都差点压不住。”视连接过话来,“何况是个连土葬都没见过的小姑娘。”
茵玉对着视连深施一礼,“今日辛苦,请王早些回宫歇息。”
视连嘴角一紧,旋即露出笑意,“你们姐弟许久未见,好好聊聊,孤不打扰了。”
两人恭送视连离去,茵玉的神情放松下来,“噗嗤”一笑,“听说尔宴晕倒了,你硬是把她从视罴手里抢回来的?那个小霸王,仗着他哥哥骄纵,在吐谷浑可是谁也不敢惹,怎么就怕了你?”
珣之莞尔,“我只不过告诉他,‘这是我的未婚妻子。’”
茵玉点头,“年前他央求王帮他提亲时,我就告诉过他,尔宴是有婚约的人,但他仍不肯放弃,你可曾留意晚宴时他看你的眼神?”
珣之捻捻手指,目光一冷,“一头狼。他跟白兰王不是一样的人。”
茵玉懂他的意思,微皱了眉头,“白兰王兄弟众多,只这一个是同母所生。他们母亲在生视罴时难产过世,兄弟俩相依为命长大,在先王众多兄弟子嗣中夺得王位,情分非比寻常。旁人,是插不得一句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茵玉忽然一笑,“怎样?”
珣之一愣,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茵玉盯着他打趣道:“九娘啊!认不出了吧?”
“哦,”珣之了然,低笑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尔宴’二字,以后怕是叫不得了。”
郗玉染,珣之心里默念了一下,还真是有些不适应呢。不适应才蒋蒋一年多没见,怎么那个小小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一个女子。
想起刚刚抱她回来时的感觉,珣之的耳根隐隐的红了。
茵玉见素来冷清的他竟也露出小儿女的尴尬,嘴角掩不住笑意,却也不说破,轻咳了一声,赶快换了话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听母亲说你从离开建康后就与家里断了联系,长公主也不许家里人再提起你。”
珣之眼神稍暗,“是我命人有意掩住行踪,没想到建康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你和亲这里的消息知道的也迟了一些。长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嫁到吐谷浑?”
茵玉没有直接回答,起身走到殿门口,头顶的月亮又圆又远,不似江南明月那么温婉,“你来之前一个月,我母亲刚刚离开,她说要沿着青海道去波斯和大食看看。听说了吗?她与父亲分开,离开王家了。”
“怎么?”珣之着实一惊,这可是大事,“什么时候的事?”
“等九娘告诉你吧。”茵玉低下头,“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她也知道一些,我实在没勇气也没力气再去想这些,何况作为女儿,有些话也说不出口。”
珣之看出她的沮丧,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
茵玉转回头勉强笑笑,“别操心这些,都过去了。你来一趟不容易,先安顿下来,让九娘带你到处去转转,四月正好是这里最好的时候,特别是青海湖,自有一番不同于咱们江左的景致。”
珣之拱手,歉然道:“长姐,来之前郗府已托我尽早将九娘送回,郗夫人身体抱恙思女心切,怕不能久留,”
“我知道,我只是……”茵玉有些哽咽,“只是怕你们这一走,不知……”
珣之暗叹,他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