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衙门都有仵作,每十个仵作有一个头儿叫验尸官,验尸官只管记录仵作们的验尸结果不管验尸。此外,每个验尸官还管着一处暂时寄放涉案和无主尸首的义庄。淮南郡守府的义庄就设在府西南五里地的鸭公山上,管事的验尸官是本地人,今年三十二岁,名叫丁武。
鸭公山不高,远看就是个大馒头似的土丘,山上草木葱茏,三月的天阳光正好,进了山却有骨阴寒之气让人极不舒服。
范宁坐在马上四周张望一圈,摇了摇他的扇子,“没想到离咱们这么近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别说,这鸭公山虽不高,景致倒还不错,难得清静。”
刘牢之翻了个白眼,“也就夫子您觉得这里好。当地人都嫌晦气,没事儿谁上这儿来。”
子野他们在义庄门口下了马,还没进门就听“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黑瘦少年涨红着脸从里头窜出来,看到门口站着的三人一愣,回头张望一眼仓皇的从三人身侧跑了过去。
“丁头儿,丁头儿,”门内有个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的喊道:“消消气,消消气啊!”
丁武手里攥着把刀,忽的拉开半掩的门,恶狠狠的骂道:“王八蛋!今天……”一看门口站着的几个人愣住了,刘牢之他倒认识,忙下跪见礼,讪讪道:“大人,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身后追他的老头儿跟出来,看到三人忙唬得跪下。
刘牢之笑着扫了眼他手里的刀子:“丁武,怎么,改行了?”
“大人取笑了。”丁武尴尬的把刀别到身后,看了看子野和范宁,“这两位是……”
“这是咱们郡守大人和范先生,有事问你。”
丁武忙叩头,“给郡守大人叩头。”
“起来吧,”子野点点头,“刚才那孩子……”
丁武站起身,尴尬的笑笑,“让大人笑话了,那个混账是小人的儿子,叫家满。”
“哈!”刘牢之笑道:“拿刀砍自己亲儿子!丁武,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说出来丢人!”丁武苦笑,拱拱手,“请三位大人先进来再说吧。”
义庄是个两进的院子,外院东西两厢,东厢用来处理杂务,西厢是守庄人的住处;内院就是存放涉案或无主尸首的地方。
三人落了座,丁武给倒上茶,歉然道:“大人,这里没什么好茶,水还行,是山上的泉水,大人权当解渴。”
子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无妨。”
“方才让大人见笑了,要是孩子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子野摆摆手,刘牢之笑道:“说吧,怎么回事。”
丁武叹口气,“不怕大人笑话,都怪小人教子无方。半个时辰前小人刚从连家村办案回来,就听老薛头儿,哦,就是大人方才见到的那个,他是这里的守门人。听老薛头说小人的混账儿子又来了,”他顿了一下,似有些难以启齿,“又去了后院,在那里,唉,摆弄那些,那些尸首。”
众人一愣,“哦!”范宁的扇子不摇了,惊讶道:“他竟然不怕……”
“哪里还怕,”丁武苦笑,“让他和那些东西呆一晚都不带打怵的。”
范宁奇道:“这是为啥?”
“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小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说是长大了要干仵作,大人您说这孩子自甘堕落如此,小人能不恼吗?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人的这份差事影响了他。”
范宁点头,明白了。
尽管忤作长期从事人命关天的工作,但因为世人皆惧怕死人和鬼魂之说,迷信思想极重,自尧舜起仵作之职一直由贱民或奴隶来担任且世袭。这些人大抵出自殓尸送葬、鬻棺屠宰之家,其后代禁绝参加察举选拔,终身不得入官。因仵作从事的工作低贱晦气,成为不少人奚落和嘲讽的对象。很多仵作不思人命至重,暗受凶首或事主情嘱,捏合尸伤供报。还有些仵作明白大部分官老爷不喜欢报重案,经常把红的说成紫的,青的说成黑的。所以仵作这一行在民间是极不受人待见的,很多仵作一辈子也说不上个媳妇。
刘牢之显然也了解这一层,“这仵作可不是什么好前途,难怪你这么火大。”转而又道:“对了,你这里最好的仵作是谁?”
丁武想了想,“大人您是找经验丰富的还是动手能力强的?”
“这有什么不一样?”
“一般的斗殴受伤,检验方法比较简单,验尸便复杂得多。大人想必也听说过,仵作是不准毁坏尸首的,要在没有解剖尸体的情况下把详细的检验结果报告给有司作断案的参考,没有相当的经验和技术是做不好的。好的仵作可以判读出何处经络受伤便危及哪处脏腑,中何种毒便出现什么症状,认真负责的仵作,检验尸体极其详细,从毛发到指甲,决不放过任何细节,一具尸体总要翻来复去地勘查,寻找可疑之处。那些已腐烂的尸体,高明的仵作也有办法验证,甚至根据枯骨的颜色来判断当初中的何种毒药。判断越准确,对破案越有帮助。仵作这一行几乎都靠师傅手把手传授,大部分仵作都是子承父业,许多独门秘技也是父子相传。有些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因为没有后代又早不到合适的继承人,许多技艺就慢慢失传了。有经验的仵作往往年纪大动手能力差,年轻仵作倒是有把子力气可惜没经验,愿意扑下身子真心实意干这个的年轻后生又少,这些年兵荒马乱的,好仵作越来越少。呐,就说老薛头吧,在咱们淮南郡,要说经验丰富手法熟练谁也比不过他,可他是个老光棍至今也没找到合适的徒弟,年纪大了眼神和手感都差了,只能在这里看大门。”
子野眉头挑了一下,“把他叫来有话问他。”
“是。”丁武应了声转身出去把老薛头唤了进来。
老薛头看着年纪倒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估计是干够了跟尸体打交道的行当,借着年纪大撂挑子了。
“大人,”老薛头扣了头站起身,“不知唤小人为了何事?”
“你对人的身体可熟悉?”子野顿了顿,“比方五脏六腑的位置?”
“呃,”老薛头一愣,讶异道:“大人,小人是仵作,不做开肠破肚的营生。”
子野神色一冷,“你可知有什么人对以这种情形熟悉?”
“小人,”老薛头垂下眼皮,“回大人,小人不知。”
子野扫了他一眼,把杯子放到桌上。
丁武见冷了场,盯了老薛头一眼,对子野拱手道:“大人,小人听说他们这一行当有个暗门叫‘缝尸匠’,是专门给尸身破损包括身首异处的死刑犯缝合成全尸的工匠。只是这种事极为晦气,从事这种买卖的仵作都是匿名行事,没有确切的事主他们绝不会出面,出面也是隐姓埋名由中人牵线。”
三人一听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个行当,身上禁不住一阵发麻。
“找这个人是打算请他协助本府改进沙场甲胄,若有大成也是军功一件,也算的一个出路。”子野瞅着老薛头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道:“说吧,你那里一定有合适的人选。不论是谁,本府都会征询他的意愿,战场无小事,勉强不得。”
丁武和老薛头眼神一亮,这倒还真是件大好事!有了军功就可以摆脱世代贱籍,说不定还能谋个好的出身。只是能胜任这件差事的人也不怎么容易找,甲胄的精进可不是仅有经验和技术就行,还得有相当的灵性和悟性,否则也不会进展的如此缓慢。
丁武皱皱眉头把他认识的几个仵作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平日里鸡毛蒜皮的案子也就罢了,干这么精细的活儿还真不行。
老薛头抬头看看子野,又瞅瞅丁武,嘴角嚅嗫了一下。丁武眼皮一跳,额头的青筋突了出来,总得有取舍,也罢!他对子野拱手道:“大人,都说儿大不由爷,小人的儿子家满从小与别家孩子不同,也许命中注定他该走这条路。”
范宁摇摇扇子,“丁武,你可想好了。”怎么说在世人眼里这也是个贱业,丁武大小是个官身,让儿子干这行弄不好会辱没家门。
丁武点点头,“大人,小人斗胆往大里说,能为国为前线将士效力这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个人荣辱倒算不得什么。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能否符合大人的要求。”
“好!”刘牢之一拍巴掌,“从来富贵险中求,有胆识。老薛头,你也别吞吞吐吐的了,这家满合不合适恐怕你心里最有数吧?”
老薛头笑笑,眼神里透着老油条的精明,“不瞒各位大人,至少在咱淮南郡这块儿地界儿上,没有比家满更适合的人了。”
丁武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你不会偷偷教家满东西了吧?难怪他三天两头往这跑。”
“丁头儿勿怪。”老薛头拱拱手,“各位大人,做小人这一行虽然世代不被人待见,可小人心里有杆秤:那些屈死的冤死的人虽口不能言,但身后尸首会说话,这些话只有小人这些仵作看得懂只有咱能替他们说出来洗刷冤屈,这也算功德一件吧。小人实在是看家满这孩子有天分,是这行极难得的好手,小人攒了四十年的这点儿东西埋进土里也有些可惜,所以他问的时候也就不避讳都告诉了他,丁头儿勿怪。”
丁武摆摆手,“谢你还来不及呢,赶明儿选个好日子让他正式拜师,将来为你养老送终。”
“好好,这可是件大好事。”范宁抚掌笑道:“到时候丁头儿别忘了请我来喝一杯哦。”
“理当如此。”丁武笑道,对子野和刘牢之拱拱手,“也请两位大人赏光。”
子野笑笑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