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太原王氏大宅。
受封圣旨到达会稽王府已过三个时辰，王坦之在自己书房来回踱步，也不知道昭阳公主火烧到什么程度？
“来人，”他咬咬牙，对着门外唤道：“去琅琊王氏上房。”
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并非同出一支，但都是晋朝顶级门阀士族，位于四大盛门“王谢庾桓”之首。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司马睿在王氏拥戴之下于建康立东晋。王氏随之衣冠南渡、举族乔迁到江左会稽、建康。南渡之后，因对故乡思念，一直都以北地原籍“琅琊、太原”为称，晋元帝时侨置南琅琊郡。
王氏被司马睿称为“第一望族”，并欲与之平分天下。王氏势力最大时，朝中官员近八成是王家或与王家相关之人，真正是“王与马，共天下”。彼时，“自开辟以来，未有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王氏之盛也。”
王氏家族在朝中地位如日中天，地位名望之高其他家族无望其背。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被会稽王司马昱费尽心机打压后，让新崛起外戚颍川庾氏和豪强谯国桓氏钻了空子。
正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为力保王氏在朝中地位，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之间同气连枝，几合为一家。
王家上房现由司马昱长女昭阳公主司马道莲掌家，其公公便是官至会稽内史、右军将军王羲之，字逸少；婆婆则是前太尉郗鉴之女，出自高平郗氏的郗璿、字子房；丈夫王玄之，早亡，留一子王昀之。小叔子六人，名凝之、涣之、肃之、徽之、操之和献之（字子敬）。
昭阳公主公婆和丈夫去世时，几个小叔子刚入仕途，王献之还未成人。十几年来，顶着她父亲司马昱层层打压，朝阳公主苦苦支撑着王家庞大祖业，几个小叔子也都前途有望，她也算得上“长嫂如母”。
马车停在上房大门口，王坦之下了车，一抬头见王昀之面带笑意从台阶上走下来。
“五叔，”王昀之揶揄道：“侄子等你半个时辰了。”
王坦之调侃道：“我这不是等雷打完嘛！看你这副样子，必是雨过天晴！可是珣之到了？”
王昀之竖起拇指，“怪不得世人都说‘江东独步王文度’。五叔还真是会揣摩母亲心思。”
王坦之心中一松，得意的拍拍侄子肩膀，“女人心，海底针，哪那么容易揣摩出来？更别说昭阳公主。小子，学着点儿！”
“呵呵，呵呵！”
叔侄两人打趣着进了大门，换上内宅马车，在一路花木葱茏中进了深宅。
一刻钟后，两人在昭阳公主居住的蘅芜居下车，还未走进正堂，就听到昭阳公主气愤的质问声传来，“你昏头了？！”
王坦之诧异的看昀之一眼，昀之扯扯嘴角，“哦，王蕴二叔随我和珣之一起回来。”
不早说，王坦之瞪他一眼，臭小子，明知道我俩不和！
“公主，这是谁这么不开面儿惹您生气？”王坦之笑着打趣，已到门口还能怎样？
昀之暗笑一声，“母亲，坦之五叔来了。”
门内静默片刻，昭阳公主平平怒火，静声道：“是五郎啊，进来吧。”
两人进正堂，见坐在椅子上的昭阳公主一脸愠怒，她的奶娘连姑姑坐在她身后，站她身前五步开外、面带颓色之人正是会稽王府长史王蕴。
活该！王坦之心里暗骂一句。他拱手施礼道：“坦之见过公主！不知公主为何事动怒？”
昭阳公主一抬下巴，对着王蕴道：“让他自己说！”
王坦之朝王蕴拱拱手，“二哥。”
王蕴尴尬的受了王坦之虚礼，讪讪道：“是公主误会了。我只是听内人说法慧来了上房，想趁着送世子来上房机会顺道接她回去。”
王法慧是王蕴独女，年仅六岁却隐见芙蓉之姿，颇得无女的昭阳公主喜爱，是以常到上房与王家几个年龄相近女孩玩耍。
昭阳一拍桌子，“怎么，你那点子龌龊心思还不好意思对自己兄弟说？我替你说！”她转头看向王坦之，“方才他和昀之送珣之回来，听说法慧也恰巧在这儿便急急地要接回去。怎么，怕我家珣之污了你家女儿双眼不成？”
王蕴一听，慌得连忙摆手道：“公主折煞王蕴！世子金尊玉贵之躯，王蕴岂敢？只这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法慧已经六岁，礼数上是该男女有别。”
“不是还不到七岁吗？”昭阳反驳道：“就是七岁，我王家女孩也不必避着珣之，能被珣之看中是她们福分，日后就算当个世子侧妃也不委屈她们！何况珣之已定郗氏女，你在担心什么当我不知道？”
听着两人争执，王坦之这才了然，珣之啊，我的好学生，你这个“宗室之美”真真害人不浅！这不，人家当父亲早就像防狼一样防着你了！
王蕴一贯知晓昭阳直脾气，怕她说出什么僭越的话来，急忙拦道：“公主……”
“怎么，不敢让我说？我偏要说！”昭阳怒气未消，“你是眼见会稽王移了主，操心着未来大位也要移主，早早给自己女儿打算上了？坦之，我问你，”她转向王坦之，愤然道：“怎么你太原王氏女儿命就这么贱，只配做你太原王氏争权夺利的祭品吗？！”
“公主！”王蕴与王坦之齐声惊呼，这可是诛心之言啊！
昭阳公主恨声道：“刚刚吊死个亲妹妹，又忙不迭把自己亲骨肉往那个火坑推，司马王宫就那么值得你们拿这些花儿一样的女儿去献祭？”
刚刚自缢故去的哀靖皇后王穆之，正是王蕴亲妹妹、王法慧亲姑姑。
见他二人低下头满脸哀戚之色，昭阳心里闪过一丝不忍，“何况，这司马曜刚刚四岁，长不长大还得另说，老头子又不是没死过儿子。”
“母亲！”王昀之急忙出声阻拦，这话可是僭越了！
实话好说难听，王坦之和王蕴也皱起眉头。王蕴皱眉自然是因为昭阳的话刺中了他的隐忧。
而王坦之考虑的却是更深一层。他转头盯着王蕴：“当今圣上皇后出自颍川庾氏，二哥现在就考虑皇后人选似乎操之过急。何况会稽王年仅四岁，日后会怎样还两说。然而数百年来，‘不以王为后，必已王为相’，特别是朝堂外还有桓温虎视眈眈。皇帝是谁无所谓，皇后是谁暂时也无所谓，关键是朝堂。所以公主有句话说的对，咱们王家不是只能依靠女儿当外戚。”
王蕴思品他话，面上浮出一丝愧色。
昭阳脸色也缓了下来，“还是坦之明白。”
王坦之神色却是渐渐严肃起来，“但是二哥，公主是珣之嫡亲姑姑，自是站在珣之一边不说。我是珣之师父，也早就同气连枝。以眼下情形，若司马曜以后有大出息，会稽王府事权落在谁手里还不一定。那二哥呢，二哥若是有所筹谋，又要站哪边？”
王蕴一愣，“五弟这话何意？无论何时，咱们王氏也是患难一体。再说，会稽王日后要有大出息，会稽王位自然还是珣之的，怎么你我就分了两家？”
“真是愚不可及！”昭阳冷笑道：“司马曜还有个同父同母亲弟弟，你忘了？”
“司马道子？”王蕴惊问道：“不可能，他是庶子，再说琅邪王已让我警告过李夫人母子安分守己。我见那李夫人愚蠢的很，端端掀不起什么风浪。”
王坦之与昭阳对视一眼，愚不可及！
昭阳站起身，手指头差点戳到王蕴鼻子上，“亏你还当了王府二十年大总管！我母妃可蠢？生了余姚公主的徐贵人可蠢？生司马郁、司马朱生的胡淑仪可蠢？生司马天流的王淑仪呢，她可蠢？府中那几十位姬妾都是世家闺秀，她们都蠢？！”
“这……”王蕴被她一问，登时语塞。
昭阳眼眶子蓦地发红，“可她们死的死，丧子的丧子，守活寡的守活寡。聪明的都死光，只‘愚蠢的很’活下来。十年，府中大小姬妾一无所出，这个又老又丑的昆仑奴，却连生两个儿子！老头子想儿子想疯了，你也糊涂了？”
“这……”王蕴彻底呆住，只要稍一寻思，李夫人又哭又闹丑态……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是啊，任谁一想都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自己从来就没怀疑过？
他惊疑道：“不对，是王爷？王爷他从未怀疑过，他……”
“怀疑什么？”昭阳厌恶的皱起眉，“怀疑有人给他带绿帽子？怀疑他自己不行了？”
站着的三人愕然瞪着眼前这个女人，娘欸！您老人家也太彪悍了吧？王昀之一脸尴尬看着他公主母亲，那可是你亲爹！
“咳咳！”王坦之掩嘴轻咳一声，“公主话糙理不糙。二哥，你莫忘了，琅邪王他也是个男人。”
而且除了手握重兵的桓温，他还是大晋朝最有权势的男人。
当局者迷，王蕴脸色变得惨白，可怜王爷！
他看了一眼王坦之，“五弟，这么说，你是担心一旦会稽王他……他会支持司马道子和珣之争夺王府事权？”
“我不担心他二人挣什么事权？不说我王氏，老西阳王还健在。何况珣之已与高平郗氏女定亲，那可是辅国将军郗愔的嫡孙女。郗氏还是羲之伯父和子敬岳父家、昀之外祖家，就冲这几层关系，他们要动珣之也得三思而行，我担心的是我们王氏。”
王蕴嚅嗫道：“我们，我们有什么？”
“别装傻！”昭阳粗暴打断他，转身坐回自己椅子，“别说你没考虑过。你既然看上司马曜当女婿，日后李‘昆仑’母子若是得势，必然帮着司马道子，你又站在哪边？难道说，你们太原王氏还要在自己家里分庭抗礼不成？”
“这……”王蕴被昭阳的质问逼得后退一步，这点他自然不是没考量过，只是这当“国丈”诱惑太大了！
昭阳见他一副冥顽不灵架势，不耐的挥挥手，“算了，你们太原王氏的事，你们自己回去解决。姑姑，”她转身看向身后奶娘，“你去后花园叫法慧来吧，直接送到大门口不必来与我告退，免得人家提心吊胆，说咱们怠慢未来皇后娘娘。”
王蕴尴尬涨红了脸，“公主，这……”
连姑姑站起身，屈膝道：“是。”转身走了出去。
“昀之，”她看着自己儿子，下了逐客令，“你送你五叔出去吧。”
王昀之赶忙应道：“是，母亲。”
王坦之和王蕴无奈朝她深施一礼，“公主，打搅了。”
这毕竟是太原王氏家事，回去再说吧。叔侄三人前后退了出去。
正堂里忽然安静下来，初春的黄昏已有暖意，昭阳却觉得遍体生寒。
母妃，道莲不甘心啊！
你们三条命换了那个低贱女人母子三人荣华富贵，上天何其不公？！
“阿姐，阿姐，”六岁道生满脸兴奋朝她飞奔而来，后面袁悦之喜滋滋牵着一匹雪白小马，“快看，父王送我的‘踏风’！”
“阿姐，阿姐，”四岁俞生眼泪鼻涕抹了一脸，奶声奶气抽噎着，“哥哥，哥哥不让我骑他的小马！”
……
走了，都走了，只留着自己苦苦支撑，连为他们复仇的对象都找不到。
珣之，你可千万莫让姑母失望啊！郗家女，她头疼的想起七郎屋里那位，郗家女固然好，只怕是不和宗室。
司马皇室的水，太脏太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