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云锦山顿时被罩在蒙蒙雨雾之中,茂茂青竹滴翠。
厢房里异常静谧,儒家范宁、释家慧远还有道家郗超团团而坐,三人围着眼前少年各自动着心思。
都说名师收徒入门极严,如今徒弟选考师父实在有些可笑,何况这三位可都是当世大家。可若遇到像韩非、董仲舒这样的弟子,凭一人之力就能让让一家学说绵延华夏数百年,哪个学派、哪位师父会不动心?
范宁向众人拱手道:“各位,请恕范某冒昧。”他看向少年,“子野小友,你可愿入圣人之门?”
子野明澈眼神注视着他,躬身施礼道:“范世伯,您可舍得仲舒死、仲尼生?”
“这……”
不说范宁,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怪不得连谢安也与这孩子失之交臂,小小年纪,实在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孔子说: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同为儒家,董仲舒却在《春秋繁露》说: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强调臣从君、子从父、妻从夫,贵阳而贱阴。一层层,国人被打断脊梁由人变成奴才。
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董仲舒却说皇帝是天之子,“君权神授”。皇帝犯错百姓没资格推翻,老天自会降下天灾警示他,即为‘天人感应’。反正不管明君昏君倒霉都是百姓,只能忍只能等。
把君主当“人”的孔子周游列国四处碰壁却成圣人;把君主当“神”的董仲舒帮汉武帝开创“大一统”、让儒家获得四百四十年正统地位却成小人。
三月仍有春寒料峭,范宁却觉得后背被冷汗打湿。
“子野小友,”他辩解道:“社稷是国之重器,君王是社稷之主。若无思想一统天下一统,必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是以,董仲舒固然失文人风骨,若能救民于水火虽杀身成仁无憾!”换言之,皇帝只是儒家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工具。要想让这工具发挥最大效用自然要给他至高无上的权力,神话王权是最简洁最有效的方法。
“极端权力只会造成极端腐败!”郗超冷哼,“文臣武将悉数被皇权架空,昏君无道,致使大汉朝外戚宦官当政乌烟瘴气。世人畏惧‘天子’之说只能逆来顺受。结果呢,还不是三国混战、五胡南下,你儒家又何曾救民于水火?”
汉朝外戚宦官“窃取朝政,临逼主上,淆乱君臣之义”,士人痛心疾首,他们争相进谏结局却极为悲惨:
窦太后临朝,和帝没有亲政,乐恢上书要求抑制窦宪,不仅未被皇帝接受反而被窦宪指使州郡官吏胁迫服药自杀。
安帝时宦官专权,杨震数次上疏未能奏效,后被遣归乡里在半路饮鸩自杀。杨震是一代名儒,他的死引朝野巨大震动,道路皆为陨涕。
汉哀帝宠幸男宠董贤,王嘉上书极谏惹怒哀帝被治罪。当狱卒凌辱他时,他喟然叹息,说自己罪当死:贤,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进;恶,高安侯董贤父子佞邪乱朝不能退。罪当死,死无所恨!(我当宰相,不能举拔贤才罢退愚才,因此负国死有余辜)乃绝食呕血而死……
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对士人是极大地挫伤。他们反对宦官外戚本意是维护朝纲,完全是忠于皇权,一心一意维护儒家道统和大一统朝廷。但这个他们一心维护的政权已完全腐败,他们得到的只能是一次次失望。因此,东汉末“自然”﹑“无为”的老庄思想重新抬头。世人开始崇尚贵生、避世,作为新道学的玄学和佛教便有机会大行其道。
慧远也追忆道:“老衲原本也是自小饱读儒家经典,却在听师父道安讲《般若经》时豁然而悟,和弟弟慧持弃世俗入佛门。在老衲看来,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这些九流学问不过是糟糠。”
郗超点头:“所以帝王、贵戚、大臣、武夫、儒生、文人、艺士、妇女无不以谈玄为乐,余风又流衍于北。若是按照你儒家说法得民心者天下,那么玄学不是更有助于天下一统?”
“这……”范宁一愣。
郗超见他若有所思,知道竞争对手少了一个。当然,他一开始也没把范宁当对手。
“大师,”他双手合十对慧远道:“您德高望众,先请。”
慧远笑道:“如此,多谢!”他转头看向少年,“子野小友,请发问吧!”
好吧,支道林大师暗笑,这老和尚倒是实在。
子野抬头看南墙上挂着的“佛”字,“大师,请问何谓‘佛’?”
慧远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自拭—双清净眼,笑看孤月出浮云。佛是什么?佛就是这双眼:一只内观自性,一只遍观世间;一只睿智,一只自在。佛眼如中天炬日洞察千亿世界众生,化芸芸众生心向光明。”
子野追问道:“大师,佛在哪里?”
“佛在百草头,佛在心中坐。”
“大师,人人心中一面佛、人人心中一双眼?”
郗超一乐,老和尚要栽!
慧远还未察觉,“自然。”
“青山何处不道场,何须策杖礼清凉?大师,情无取舍,若能直指人心自当见性成佛。子野说的可对?”
用自身光明去照看每个行动当下、每个心念当下,那打开的心眼不就是佛眼?又何必拘泥形式非入佛门不修行?
“好!”范宁和郗超同时击掌。
慧远愕然,与支道林微笑点头,果然不负幼年盛名。
子野面色平静,“大师,何谓涅槃?”
慧远这次不敢再掉以轻心,“涅名为出,槃名为趣,永出诸趣生死。受诸因缘故轮转生死中,不受诸因缘。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佛取涅架,世间眼灭!”
子野顿悟,“如此说来,只要心中有眼,我不灭佛便不灭,世间眼自然不灭?”
“自然。”
子野躬身道:“子野愿带心中佛眼走遍三千世界,谢大师指点迷津!”
慧远笑着还礼,虽然与如此慧根深种弟子失之交臂,但老和尚并不失望,若与佛有缘早晚沙门人,时机未到。
子野对着郗超深施一礼,“世叔,请指教。”
这就是“糯米糕”的父亲?子野心想,但愿“盛德绝伦郗嘉宾”不是徒有虚名。
郗超一抬右手,示意:“小友请。”
“世叔,《老子》有句话: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敢问玄为何物?妙为何物?”
“玄,无形之类、自然之根;妙,自然万物千变万化之妙。”
“世叔,如何才能体察世间玄妙?”
郗超笑着指向门外氤氲在雨雾中的云锦山,“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自足其性,任性逍遥。做你想做的事、喜欢做的事方能不负此生。”
范宁没好气道:“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错!”郗超也不看他,神情肃然起身看向门外正殿飞檐,“借用佛教五戒检形十善防心,借用儒家慎独于心治心从善防微虑始。只因善恶有报,天堂地狱均系乎心。”
“阿弥陀佛!”慧远与支道林齐宣佛号。
范宁有些羞赧,都说郗超郗嘉宾学综九流,果然。
子野跟着起身,抬头注视飞檐上发出阵阵清响的铜铃,“这么说,世叔也是赞同释家‘因果报应’之说?”
“同,也不同。”郗超低头看着少年明澈眼睛,“释家讲来世报,而我认为善自获福,恶自受殃。是祸是福都是自作自受,不会延及后代子孙。”
范宁一直与郗超不对付,但这次他站起身走到子野身后,附和道:“《礼记·礼运》有言:人不为(wéi)己,天诛地灭。人之初如玉璞,不琢不成器。人如果不先修身、博学、明辨、慎思、审问、力行,通过修身实现自我、树起一个大写的‘人’字则必为天地不容,圣人为政当如是!”
“善哉,善哉!”支道林笑道:“虽说袈裟非朝宗之服、钵盂非廊庙之器,沙门尘外之人不敬王者,但我佛慈悲普度众生,若得明主贤臣相助能使佛光普照大晋,我佛幸甚!众生幸甚!”
慧远捻着手里佛珠,“儒家修身、道家逍遥、释家成佛,皆以光辉人性为本。既然儒、佛、玄三家本源一致,老衲主张内佛外儒、玄,以达会之有宗百家同致。”三教并立互斗,不如三教合流,以佛教为宗,共存共生。
“为何不以我儒家为宗,释、玄同致?”范宁倔劲上来,“当年,大汉朝之所以绵延四百四十年,皆因武帝采纳董仲舒之言表面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则外儒内法、兼以黄老之术。”
“大汉朝最后还不是亡了?!”郗超毒舌:“你如今连个称心弟子都收不着,我看儒家也快到头儿咯!”
“你!”范宁指着郗超鼻子,浑身抖个不停。要不是顾忌佛门净地,老头儿早就破口大骂。
支道林见他三人争论不休忙打圆场,“阿弥陀佛!老衲倒有个法子,三位不妨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