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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回到家,过了极度郁闷的一个寒假。

在家无事可做,让我可以细细梳理一下我和周菲相识相恋的过程,也好让我对她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回想起来,我和周菲之所以成为恋人,固然源于我俩性格志趣相投,可也同周菲的大胆主动是分不开的。从她打第一个电话开始,哪一步不是在她的引导下,我和她的关系才得以发展的?如果没有她含情脉脉的暗示,我怎么会意乱情迷把持不住?就连那位数次规劝我的她的室友“花雨”,我后来都醒悟过来,那应该是周菲本人冒充的。她做的这一切,让优柔寡断的我一次次在退缩中又鼓起勇气追求她。至于在一起的那几天,她更是给了我无限的柔情蜜意。

可是,为什么我回到杭州以后,她的态度就忽冷忽热呢?客观上讲,她这个学期的事情确实太多了。要考公务员,要考研,还要料理生活上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每个月,她都要在天津、省城和市里三地之间往返好几趟。没人帮她,没人陪她,想象一下她形单影只独来独往的情景,就让人觉得心酸。

如果说,刚开始她还在为我俩共同的目标而坚持的话,那么到后来,我明显感觉到,她开始向现实妥协了。正如她妈说的那样,现在工作越来越难找,就算考上了研究生,三年以后是个什么形势,很难说。况且,对女孩子来说,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太辛苦了。现在考上公务员,起码就有了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有机会还可以往市局甚至省局调,如果想读研究生,也可以考个在职的。出于这种心理,考研对她成了负担、成了鸡肋,为了考研而考研,可想而知这个过程会有多么折磨人。

因为这个,我和她之间渐渐出现了隔阂,起码在考研这个问题上,说不到一起了。以后怎么办,她总是缄口不提,我知道我俩曾经憧憬的那个美好的未来,在她心里已经模糊了。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隐隐作痛。我猜,周菲的心里应该也是很难受的,原本活泼开朗的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否定自己,毁掉梦想,换了谁都难以接受。

所以,周菲后来表现出的烦躁和忧郁就可以理解了。但是,她和大多数女生不同,她太要强太独立了,从不肯向别人倾诉自己的委屈,哪怕是男朋友。这一点让我感到既无奈又难过。

我能做的,就是等着她,希望她自己从这一片泥沼中走出来,回到以前那个简单快乐的她。到那时,我俩才能为了同一个目标继续努力。

我失去了奋斗的目标,过得极为颓废,除了春节期间例行公事地去亲戚家拜年之外,就是睡觉、吃饭、看电视、想周菲,几乎足不出户。没有周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爸妈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即使知道周菲的事,他们也会觉得无所谓,在他们眼里,儿子是最优秀的,女生应该上杆子追才对。他们在乎的,可能就是我的工作。

然而,寒假结束了,研究所依然没有通知我去体检。爸爸沉不住气了,总是念叨,“一般的单位过了正月十五就正常上班了,怎么还不通知?”在他心里,我工作的事,应该是铁板钉钉,不应该出现意外。

等到三月份了,还是杳无音信,我有点着慌了,预感到情况不妙。爸爸催了我好几次,让我主动打电话问问。我开始总觉得不好意思主动打问,后来实在等不下去了,犹豫再三,决定先跟徐飞龙联系一下,侧面了解了解情况。

徐飞龙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我们早就体检完了,现在都开始考察了。我还奇怪,你为什么不来,是不是联系上其他单位了?”

我支吾着应付了两句,匆匆挂断电话,脑袋嗡嗡作响。

这下,不用爸爸催,我也得立即给研究所打个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主任带着抱歉的口气说:“不好意思,招录工作基本结束了。你的面试成绩不太理想,没能进入体检环节,我们就没通知你。不过,我觉得你条件不错,多联系联系其他单位,说不定有更合适的。”

叶主任客气地鼓励了我几句,不致让我太难堪。我挂了电话,大脑一片空白。

这可是我从没想到的结果。尽管我深知自己在这一批考生中相形见绌,然而,我还是抱着很强的侥幸心理,想当然地认为,既然没有比例限制,多招一个不算优秀的我又有何妨呢?

爸爸更加惊愕,他愣了一下,嘴唇蠕动了半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用发抖的声音说:“没关系,考不上这个,考别的单位,机会还多呢。别人要问起来,咱们就说人家有关系,把你顶下去了。”

我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到这个时候,爸爸居然还死要面子。这该死的面子,难道不是因为它,我才变得这样懦弱和自卑么?难道不是因为它,爸爸什么都办不成,至今还是一个小小的副科级干部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认不清这一点呢?我在竞争中已经失败了,他却还要在别人面前装,再装,我就得沿街要饭去了。

我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地摔上房门,进了卧室。冷静下来,我不得不思考摆在眼前的问题,我该怎么办?去哪里?不能再呆在家里了。

我一晚上睡不着。脑子里纷乱如麻,一会儿觉得前途渺茫,一会儿又觉得天意弄人,先是周菲去北京读研的希望泡汤,想不到,紧跟着我工作的设想也落空了。我俩还能走到一起吗?现在,这个目标看起来太艰巨了,我自己连饭碗都没有,还奢望什么恋爱呢?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对爸妈说,我准备去北京找工作,明天就走。

妈妈担心地问:“怎么走得这么急?不再住几天了吗?你去北京,用不用你爸和你一块儿去?”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妈妈的话,就是她的溺爱让我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废物。如果找工作都让我爸陪着,那么用人单位会怎么看我?谁还愿意要我?

爸妈对视了一眼,不再往下说了。过了一会儿,爸爸试探地问:“你去了北京,准备怎么找工作?”

“这个星期六有招聘会,我想去看看。”

“那你住哪呀?”

“随便找个宾馆住就行。”

“参加完招聘会呢?还回家吗?”

“不回了,直接去杭州。”

爸爸摩挲着碗沿,犹豫地问:“你看,用不用跟你三姑父联系一下?”

如果在以前,我肯定会断然拒绝。然而,在遭到昨天的打击之后,我的心气儿没那么高了,再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离开大人的帮助,我在社会上也许真的一无是处。

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低声说:“看情况吧。”

第二天,我背起背包,去了北京,空空的背包里只塞了几十份爸爸帮我复印的简历和几件洗漱用品。下了火车,我直奔农展馆的招聘会。没进展厅,先看到了蜿蜒如长龙的排队大军。我排了一个多小时,才挤进展厅。展示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参展的不是这个公司,就是那个集团,跟我的专业根本不粘边。

我转了一圈,一份简历都没投,就出了展厅。在农展馆门口,我买了一份求职信息,看到明后天还有几场招聘会,我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中午匆匆吃过一碗鱼香肉丝盖饭,我就开始找宾馆。虽然以前我在北京住过很多次,可那时都有爸爸陪着,我从来没为这种事情操过心。这次来北京之前,爸爸特意在纸上列了几个他认为安全卫生的招待所,说如果我找不到合适的宾馆,可以去这几个地方住。可是,有了今天参加招聘会的经验之后,我决定在招聘会场附近找个宾馆住,免得来晚了排不上队。

我在附近打听宾馆的房价,不由得吓了一跳。一个看上去极其普通的宾馆,房价都贵得吓人,最便宜的房间一晚要三百多。尽管爸妈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吃好住好,不要怕花钱,可是,我不知道在北京会待多久,万一是长期作战呢,所以,尽量省着花钱吧。

我在大街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找不到更便宜的了。我正准备放弃原来的打算,一个拉客的中年男人热情地拦住我,说他家旅馆安全又可靠。我跟着他钻进一条小胡同,越走越深,越走越窄,想不到北京繁华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阴暗的角落,也算是长了见识。

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在一处低矮的两层小楼前停住了。这家小旅馆最贵的房间也不到二百块钱,我花了八十块钱,住进一个四人间里。房间极其简陋,四张床几乎把空间都占满了,没有卫生间,好在暖气还挺暖和。桌椅床凳都是老式的木制样式,磨得掉了漆。十八吋的电视机只能接收三四个频道,信号还不稳定。可就连这小小的陋室,我都不能独享,天黑前又住进来三个人。其中两人四十多岁,一脸风尘,好像是长年出差在外跑江湖的。另一个年纪不大,戴着眼镜,穿得整整齐齐,像是个学生。

“我说今天房间咋这么紧俏呢?敢情是明天有招聘会。”一位中年人对他的同伴说,听他口气应该是这个旅馆的常客。

“是哩,刚出正月么,正是用人单位招工的时候。”他同伴答道。

两人把提包搁在地上,各自在床上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坐起来热情地招呼道:“喂,两位小兄弟,你们都是大学生么?”

我和另一位年轻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来北京找工作?”

“是的。”

“怎么样?今年好不好找?”

我说我是学文科的,今天招聘会上没有专业对口的单位。我不想说得太多,怕有辱母校。相比起来,另一位年轻人显得健谈一些。他说他是山东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学计算机的,想在北京工作,可来北京跑了五六次了,都是无功而返。

那位中年人与同伴对视一眼,摇头道:“现在的年轻人也可怜,念了这么多年书,都找不下个单位。”

他同伴也坐起身来,“这事看咋说嘛,依我说,刚毕业的孩子们观念还是放不开,找工作不能尽想着专业对口,只要能挣钱就干么。”

也许是因为觉察到我俩不以为然的神情,也许是因为房间简陋得让人发闷,两位中年人讲开了自己的经历。他们都是内蒙人,八十年代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县里机关工作,干了十来年,觉得这样饿不死撑不死地过一辈子实在不甘心。于是,趁着九十年代的下海热,他俩办了停薪留职手续,一头扎进了商海。

“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年轻人听得很入神,忍不住插嘴问道。

“嗐,啥都干过,瞎折腾。这几年一直在做医疗器械,这个利润大。”

“生意不错吧?”

“将就吧。起码比上班强,挣得肯定比那俩死工资多,时间又自由。”

我和那位年轻人沉默了。那位中年人接着说:“所以说,别死抱住那个专业不放,我当年要是不从那个县城出来,咋能在市里买上房子?”

说完,他问起我的学校,我含糊地说我在杭州上学。他听了很是高兴,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名片,“杭州离上海不远,我们公司在上海有办事处。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常年招人,可以兼职,时间和地点都自由,买一台就给你一台的提成。”

他说的生意原来就是推销嘛。对这个我向来不敢想象,我既没口才又拉不下面子,怎能上门向人家开口?

中年人冲着那位年轻人说:“来,小伙子,也给你一张名片,以后在北京找了工作,还可以兼职干这个。光靠死工资在北京咋能混得下去嘛?”

这天晚上,在这个简陋的小旅馆里,我感到自己从高高在上的云端结结实实地跌在了地上。

第二天,我赶往附近一个人才市场参加了一场招聘会,总算比昨天的情况好些,有一两家小报社招聘采编和发行人员,看到我的简历,他们又惊又喜,说没想到研究生肯干这个。因为,这项工作是个苦差事,常年在外风吹日晒,得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他们领导同意,明天就会通知我去面试。

这位工作人员的话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想象中的报社是坐在办公室里写稿子,想不到这种单位都需要上门推销。

我在外面无所事事地闲逛了大半天,晚上回到小旅馆,两位中年人已经退房走了,那位年轻人倒是还在,可我俩也没什么话好说。后来,房间里又住进来两位上年纪的人,听他们带着怨气的谈话,应该是来北京反映问题的。

第二天,我白等了一天,那家报社没有通知我去面试。我心里苦笑道,这真做叫高不成低不就,好单位高攀不上,想找个跑腿受罪的粗活,人家都不要我。

我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北京流浪了一个星期,参加了大大小小几个招聘会,结果同前面的都一样。我的信心彻底破碎了。混迹于这浩瀚陌生的人海中,让我有一种自我放逐的感觉。招聘会附近都是做求职者生意的行当,有文印店、招聘信息、快餐,一切都给人一种不稳定不踏实的感觉。中午,我在路边买了一个鸡蛋灌饼,坐在商店的橱窗前,就着冷风和扬起的灰尘吃了下去。对比两个月前我来研究所面试时的待遇,我突然明白,离开了别人的照顾,我与周围这些为生活搏命的可怜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社会浪潮中一颗最微不足道的沙粒而已。

这时,爸爸打来电话,问了问我应聘的情况,又小心地建议我可以主动联系一下三姑父,说他尽管有些傲气,可还是乐意帮助我的。

我低低地答应了一声。我已经向现实低头了,像无数我曾经看不起的人一样,现在得靠关系靠别人,为自己谋口饭吃。

我踌躇许久,才拨了三姑家的电话。可没人接,我又拨通了三姑的手机。三姑的态度不冷不热的,说她在外地出差,让我直接和三姑父联系。

晚上,我去了三姑父家。他家在西直门,住的是单位宿舍,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居室。房子是别人调走后腾出来的,装修比较旧。目前的居住条件同他在省城的时候相比,显得寒酸多了。可是,我在北京漂泊的这一个星期,让我知道就连这种房子也是让多少人梦寐以求,甚至可望而不可及的啊。

三姑父出身贫寒,靠着自己的努力,从县城调到省城,现在又跻身于中央某部委,他一直是我们家的骄傲和晚辈们学习的榜样。可是,他总是有那么一股子恃才傲物的狂放劲儿,有点看不起人,所以我对他总是敬而远之。现在见到他,却让我心里生出一种落魄中见到亲人的温暖。

三姑父很晚才回到家,一脸疲惫,简单地问了我几句,就带我去小区附近的小饭店吃饭。他不跟我客气,自己点了两个小菜,两大碗面,两瓶啤酒。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我的心情不禁紧张起来,猜不透他对我是什么态度。

一杯啤酒下肚,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爸昨天才告诉我你公务员考试的事情。我马上找人问了下研究所,人家说已经上会研究了,人都定下来了。”

我低着头,又惭愧又后悔。惭愧的是,没想到三姑父为我的事情这么操心,后悔的是,如果我早一点跟他打个招呼,说不定可以改变今天这种结果。

以前,我和三姑父只有在家庭聚会的场合,才一起吃过饭。他喝过酒,经常摆出一副居高凌下的姿态,给我们晚辈讲大道理。像今天这样和他单独吃饭,我还是第一次。而且,他的态度也前所未有地平易近人,他带着失望的口气说:“这种事,你就应该提前告诉我。我跟那边打个招呼,总会起点作用,说不定这件事就成了。现在告诉我,什么都晚了。以后要吸取教训,再找机会吧。”

他问起我今后的打算,我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真的,我对自己的前途一片茫然。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去学校,国家公务员考试的机会又已经错过,其他单位我还真的不了解。

三姑父好像并不期待我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找工作是一方面的,可是一定要坚持学习,不断提高自己。研究生毕业,只能说明你在专业方面合格了,在社会上,你还得提高自己。”他又像以往那样,讲起了大道理。可是,这些话在今天听来,我却感到句句入心。

说着说着,他的话题转到我爸妈的教育上,亲戚们都觉得我爸妈对我和秋江太溺爱了,可他却说:“在社会上,你们要学习你爸。你爸的文化没你们高,可是他的为人处事,让县里人都没话说。咱们这么一大家子,有比你爸职务高的,有比你爸有钱的,可是我们都很服你爸,发自内心地当大哥来尊敬他。这是因为,他为别人付出的最多,所以,你别看他说话不多,也不会说,可是只要他说话,我们都听他的。特别是他对你们兄弟俩付出的最多,为了你们,他自己牺牲了很多。所以,不要看不起你爸和你那些亲戚,他们可能只是高中学历,最好的也是后期进修的大专,论职务也只是个科级,可是他们做人的本领,值得你学一辈子。”

我低着头,眼眶微微发热。想不到在心高气傲的三姑父眼里,老实巴交的爸爸居然这么让人尊敬。这让我加深了对爸爸理解,我心里感动极了。

我本以为三姑父会跟我好好聊聊工作的事,不料他老调重弹,又讲了一番做人做事的大道理。听着听着,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想在社会上安身立命,为人处事才是根本,至于工作,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他讲了这么多,其实是委婉地指出,我在这方面欠缺的太多了,所以,现实给了我这样一个教训。

最后,他让我留下两份简历,说以后看情况再说。我刚说了句客气话,他立马拦住我的话头,“不用为这个感谢我,要是感谢的话,你应该为我今天说的这些话谢我。以后你会明白,说别人好话很容易,批评人是最难的。”

在北京的一个星期,让我重新看清了自己。我必须放下架子,脚踏实地地找份工作养活自己,至于恋爱、前途,似乎离我遥不可及了。

我从北京回到杭州。初春依然阴冷,经常下雨,让人身体和心理都觉得难受,但这里有一张属于我自己的小床,我在这里感到踏实而安心。

即将毕业的寝室里人总是不全,来来去去,大家都在为前程奔波。我们寝室的人气还算旺一点,早早就确定工作的阿发现在是最幸福的人了,学校已经没什么任务,去实验室或图书馆全凭自己的兴趣,那个叫周玲玲的女生经常来寝室把他叫走。鲁杭直博了,仍旧像以前一样跟着导师在外面做环评,一星期也难得回几次寝室。看似柔弱的李可,这时却展示出山东人吃苦耐劳的本性,只要哪里有招聘会,他就天南海北地跑过去。

呆在寝室时间最长的就是我。我没有别人那种适应能力,我找工作的信息主要集中在三个地方,北京、杭州、省城。我觉得离开这些我熟悉的地方,我简直就不会生活了。

现在,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供自己挥霍,然而,我却感到茫然和自卑。我不愿出现在校园里,怕遇到熟人。就连和何亚君逛街,我都觉得偷偷摸摸地像做贼。

在西湖消磨时间的时候,我经常想,周菲现在做什么呢?上班?还是在家?还是继续复习考研?如果我顺利考入研究所的话,我就可以利用这段空档,理直气壮地到她身边陪她,那会是多么快乐啊!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别说和周菲在一起,就连她的手机也仍然关机。三个多月了,这绝不可能只是暂时的关机,我猜,她早已换了手机号码,故意让过去的一些人联系不上她,包括我。

我曾疯狂地试着寻找她的联系方式,在QQ上留言,在同学录上查找她的踪迹,然而,一切都是白费。后来,我放弃了努力,我想通了,如果她自己不想见我,就算我找到她,又有什么用呢?

唯一和我经常来往的人就是韦云波。这个天资聪颖、热情开朗的人,心里却偏偏结了无数个疙瘩,他需要有人听他诉说。上个学期,困扰他的是论文和李红娟。今年刚开学,他居然不声不响地“把”到了女朋友。不过,不是李红娟,是一个上大二的小女生。韦云波谈起他的女朋友,总是带着不屑的神情。尽管韦云波是我的朋友,可是我心里也替这位女生叫屈。这可能就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被人珍惜吧。

经常不知多少次失败,我对工作的定位越来越低,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一天,我无意间翻出一张名片,想起在北京小旅馆遇到的那两位中年人,我决定不能这样坐吃山空了,我要去挣钱养活自己。

我坐火车去了上海,费尽周折找到了那家公司。他们给了我一摞资料,让我先去推销,拿着合同回来提成。

我回到杭州,壮着胆子上门找药店、门诊推销。人家脸一沉,我就不好意思再磨下去,讪讪而退。如此经历了四五次,我的勇气就消磨殆尽了。

五月的一天,我到南京参加一场中央某事业单位的招聘面试,结果比以前好不了多少。我惆怅地想,既然来了,还不如多转转,就当是顺路旅游了。

我专拣便宜的景点,逛了一下午,晚上在南京又住了一晚。去杭州的火车下午才开,于是,第二天上午我沿着秦淮河漫无目的地闲逛,打发时间。

秦淮河两岸,挤满了各种茶楼、饭店、宾馆,留给没钱人的,只有这一条散发着淤泥味的黑水河。我走了一会儿,感觉有些索然,便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

无事可做,我习惯性地摸出了手机,其实里面并没有新信息。我突然想打一下周菲的电话,尽管我对这个号码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电话居然响起了“嘟嘟”的声音。开机了!她会不会接?我顿时惊慌失措,反倒后悔不该这么草率地打这个电话了。

电话那边响起了久违的声音,“喂,你好!”

我被她的客气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愣了片刻,我深吸一口气,问:“你干吗呢?”

她停顿了一下,犹豫地问:“不好意思,我没听出来,您是哪位?”

“我是魏秋枫。”

停顿了片刻,她笑了,“原来是你呀,我说这号码这么熟呢。我刚换了手机,以前存的号都丢了。”

我跟着她干笑了两声,一丝酸楚涌上心头,她的手机号码、生日……都刻在我心里,连QQ密码都是她的手机号码。她却忘了我的。

她的声音变得忧郁而温柔,“你在哪呢?在北京上班吗?”

我苦笑了一声,简单说了说我的近况,然后问她怎么样。

她为我惋惜,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我们这几天在省局培训中心学习呢,刚下课。”

她说她们年后已经上岗,都被分到了基层所里。她算分的最好的,也是在市区边上的一个所里,路上要花一个小时。其他同学都分在县里的基层所。她只上了一个星期班,就不想再去了,甚至萌生辞职的念头。她说:“那种单位不是咱们这些人呆的地方。”这次培训对他们来说,就像学生放暑假,学什么倒无所谓,玩是都玩疯了。

她突然叹息道:“你当时为什么不考这个呢?要是报个名,你现在就和我一起培训了。”

我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就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她培训完怎么办。

她说:“我还想读研究生,争取调离现在的单位。好不容易从那个小地方出来了,我可不想再回去。”

我顺便问她考研的情况。她说:“去年我就没时间静下心来复习,你说能考得怎么样?公共课都及格了,专业课被卡住了。我爸妈说我已经工作了,上学对我来说只是个学历的证明,所以不管学校怎么样,能上就上吧。现在调剂到咱们学校了,准备走省筹的。”说完,她自嘲道:“怎么样?是不是很让你鄙视?”

如果在一年前,我肯定要批判她这种没出息的想法。然而现在,我有什么资格再自命清高呢?我说:“其实不管上什么学校,说到底还是为了文凭。我们班有两个女生,当初就读了省筹的研究生,现在都留校了。人家都比我混得好。”

周菲笑了,“你现在怎么也学会安慰别人了?不像以前的你啊。好了,我们要上课了,以后再聊吧。”

我俩客客气气地道了再见。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苦涩。欢喜的是,总算有了她的音信,而且她过得好好的。苦涩的是,我们再次联系时,却是如此礼貌生分。我俩似乎都变了,变得不像以前了,难道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吗?

我的心情被这次电话搅得更加复杂。回到杭州,我重新思考将来的打算,既然周菲要回省城读研究生,那么如果我回到省城工作的话,岂不是又有机会在一起吗?可这毕竟只是假设,实现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我在省城的各大网站上搜寻工作的信息,哪怕专业不对口,哪怕待遇差点,我都愿意。另外,我对周菲的思念又如泼了油的火苗般重新燃烧起来。

这半年是我在杭州最痛苦的时期。希望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破灭。眼看快要离校了,我的工作还看不到希望。然而就在我绝望的时候,省城一家省直事业单位打来电话,征求我去他们单位工作的意见。我顿时懵了,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后来我才明白,这应该是三姑父向这个单位推荐了我,人家现在答应了。

我百感交集,自己辛辛苦苦奔波了半年,不及三姑父的一个电话管用。我赶紧给三姑父打电话,道了感谢。我又给爸妈打电话,好让他们放心,谁知他们得到消息比我还早一点,已经高兴了好半天了。

感谢老天爷,感谢帮助我的人,在我即将离校的时候,送来这个好消息。这时已经到了办毕业手续的最后期限,我终于可以挺起胸脯走进学生处,在报到证、组织关系证明等等材料上写上我单位的名称了,我终于可以体面地向翁老师和蔡老师告别,谢谢你们的厚爱,魏秋枫总算没给你们脸上抹黑。

这时,班里的同学早已离开了学校,研二的很多同学也回家了。只有韦云波呆在学校,他把我约到南山路的一间酒吧里喝啤酒。在这炎热的盛夏,酒吧里空调的凉风无比舒适,音乐柔和舒缓,韦云波这家伙总是比一般学生更会生活。

韦云波有些伤感,他喝下一大口啤酒,说:“老魏,你毕业以后,我连个喝酒的人都找不到了。”

我故作轻松地说:“中外所只有咱俩最不求上进,我走了,省得影响你。”

“不不,话不能这么说。”以前玩世不恭的韦云波,今天却特别认真。他诚恳地说:“可能别人看咱俩,确实不是好学生。以前,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做学问,可现在我明白了。老魏,咱们这么多同学里面,最有潜质做学问的,就是你,老哥我其次。”说完,他自嘲地大笑起来。

我轻笑一声,“你这么说,把我们班的陈俊杰往哪摆?还有查林泉、小雪……”

“老陈嘛,学习态度是好的,可是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一根筋。别人嘛,都是功利主义,做学问对他们就是图个名声而已。”

我觉得他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他继续说:“所以嘛,你从了政,可能比教学轻松一些,可是有点浪费你的天赋了。”

我打断了他,“我那叫什么从政?只不过有个上班的地方。再说,哪有什么狗屁天赋?我能毕业都算运气了。”

韦云波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哎,翁老师跟我们表达过这个意思,他觉得你没考博最可惜了。”

我心里一热,想不到自己在翁老师心中还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又觉得挺对不住他的培养的。

韦云波接着说:“当初翁老师选你做弟子,弄得老陈好一阵子不高兴。后来,我觉得翁老师的确眼光独到,看人看得很准。你的论文写得比他们都好。”

我打断他说:“算了吧,评委老师能让我通过答辩,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是因为你不善言辞嘛,给评委们造成一种你不熟悉你的论文的错觉。其实,翁老师和蔡老师是清楚的,蔡老师对你的论文评价很高嘛。”

我叹了口气,“我可不觉得我适合做学问,如果让我在学校工作,简直是误人子弟。”

韦云波来了劲,“这就是我想说的,你缺的就是那么一点东西,一点点自信,就差一点点。不能太多,太自信也不好,可是,人没有自卑心理也是不行的。”

我换个话题问:“那你呢?你以后准备干什么?”

“唉,你说起这来,让人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下学期也就该找工作了。我肯定不会留在杭州的,我想回老家开个书店,找个老婆,生好几个孩子。”说完,他笑了,“可那是理想状态,只能幻想幻想喽,还得找个工作度日。”

我想起了大学毕业时的情景,就笑着说:“想想大学毕业时,同学们一个个都豪情万丈,进企业的叫嚣几年要挣一百万,进机关的号称若干年后要当副市长。哪像我现在这样灰头土脸?”

这时,一位女歌手走上台,开始演唱。韦云波指着她说:“老魏你看,这妹子够漂亮吧?唱得也不错,比那些歌星怎么样?可是,中国的人才太多了,像这么正点的妹子,一抓一大把,酒吧里、剧团里多的是。这些人中能出了名的,绝对不是长得最漂亮、唱得最好的,好多因素是外界的,由不得自己。”

他的话让我深有同感,年龄越大才越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才越知道自己在社会上的渺小,这不知该称为成熟,还是该说是消沉?

回到寝室,我给何亚君发了条短信,她说要见见我。我来到篮球场上,她像那次打篮球一样,穿得宽松休闲。见到我之后,她送给我一个洋娃娃。

“还记得这个娃娃吗?去年你和我逛街的时候,你给我买的。我一直放在我床头上,送给你算个纪念吧。”

我笑着接过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我问:“你毕业手续都办完了?最近工作还好吧?”

“学校这边其实早就没什么事了。工作还好啦,领导对我蛮好的,和同事们相处得也不错。忙是忙点,可是挺充实的。”

“你在报社挺合适的,将来会发展得很好的。”

“我学的就是这个嘛,我喜欢采访,接触不同的人。不谦虚地说,我觉得自己的沟通能力还算不错的。”

“那当然,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

说了几句,我没话了,又感觉有一满肚子话想说。经过一年多的交往,在我眼里,何亚君已经变得再普通不过。也许,是她本身的确改变了很多吧。就像今天,她不施粉黛,穿着随意,让人想不到她曾经是红极一时的校园风云人物。现在,既将离开她,还真有点不舍。

我问:“你什么时候离校呢?”

“后天吧,后天不是毕业生离校的最后期限吗?坚持到最后一天。”她笑着说。

“房子租好了?”

“好了,离单位不远。东西大部分都搬过去了。你呢?什么时候走?”

“一样,后天。”

她叹了口气,“真快啊,四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是啊,我们三年,比你们感觉更快。”

以前,和何亚君在一起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说我听。今天,她却表现得非常沉默,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

我们绕着篮球场转了一个圈,到了她寝室楼下。我俩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她装出轻松的样子说:“好了,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和你散步了,以后再联系吧。”

我点了点头,抚摸着手里的毛绒娃娃,朝她挥了挥手。

接下来的一天,就在手忙脚乱的收拾、打包、邮寄中度过了。室友们早已离校,所有这些事,我只能独自处理。除了留给韦云波一些物品,其他东西,我都打包寄回了家里。

最后,我把寝室里散落的纸片和垃圾打扫干净,拖了一遍地板。寝室空空荡荡,恢复了三年前我刚来时的那个样子。

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做完之后,我一个人爬到宝石山上,远眺西湖。三年来,这片熟悉的山水,已经成了我的一位老朋友,不论我是什么心情,只有他始终默默地倾听我的心里话。现在,我即将向他告别,也是最后一次与他谈心。

记得刚来的时候,我对你是那么陌生,那么惶恐。开学报到那天,爸爸走了以后,我还忍不住掉了眼泪,怎么才能熬到毕业啊?想不到在无声无息中,三年就这样过去了。过去的一切,就像火车外的风景,再美,也匆匆地一闪而过。导师们推荐的经典著作,很多都没来得及读。写了一年多的毕业论文,刚摸着点门道,已经答辩了。有些相处了三年的同学,感觉连话都没说了几句,就该离校了,比如我的室友鲁杭。还有小敏、红娟、三位留学生……和他们甚至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要离开学校了。

想到这里,我曾经期盼了无数次的毕业时刻,不仅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和释然,反而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和空虚。这三年,我做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我说不上来。留在记忆深处的,恐怕只有与夏屿、换芝、周菲这些女生的种种纠葛了。

再见,西湖,别了,杭州。几个小时后,我将离开你们,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

我回家待了一个星期,便去单位报到了。领导对我很是客气,说我是单位历史上学历最高的。我所在的处室不算重要,工作也不太忙。安顿下来之后,我对周菲的思念更深了。

培训结束后,周菲没去上班,而是请假回了家。她说反正上学的事已经定了,回去上班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人事关系暂时留在原单位。她在电话里越来越客气,我也不敢表现得太亲热,等她开学的时候当面再说吧。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是周菲报到的日子。我日夜盼望,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清晨醒来,我忍不住先拔了她的手机号。然而,她没接。难道她在来省城的路上?也许她家人陪她来的吧?我怕频繁的骚扰会惹恼她,一上午便不敢再打她电话。

捱到中午,我猜她应该到学校报到了,又打了个电话。

还是没接。

难道是在吃饭?接个电话也不碍事啊。我耐定性子继续等着。

下午,我仍然打,她还是不接。我实在不能忍耐了,每隔几分钟打一次,她的手机就像扔在了荒岛,一直无人接听。

我的耐心已经冲破了极限,趁着天还没黑,我去了学校。

母校的研究生数量实在微不足道,校园秩序一切照常,看不出一点新生报到的忙乱气氛。

虽然在这所学校生活了四年,我却找不到研究生宿舍。问了几个值班室的阿姨,才知道研究生宿舍原来就在教职工楼里。

研究生宿舍占用了半栋教职工宿舍楼,我毕业那年,全校才招收了四五十名研究生,料想今年也多不到哪里去。我打听清楚,便等在楼下,一边不停地打她的手机。

她似乎下决心不接手机了。天黑了下来,年轻教师和研究生纷纷走下楼,去食堂吃饭。我厚着脸皮站在门口,接受各种目光的观望。只要能见到周菲,这些都是值得的。

去食堂的人又回来了,周菲仍然没有露面。我感到绝望,硬着头皮向值班室阿姨打听,她说因为刚报到,学生的名册还没印制出来。我试着问我能不能进去,她坚决地拒绝了。我没办法了。

我回到宿舍,心情沉到了谷底,这种感觉就像两年前在杭州等夏屿那样。这个让我盼望已久的日子,让我无数次幻想的日子,想不到竟以这种方式结束。

第二天偏偏还是星期天,漫长的一天,该怎么打发呢?我坐立不安,脑子里都是她的影子。我不由得又拿起电话,拨打她的号码,就像昨天一样,仍然无人接听。

再去学校等她吗?在那里可能会让我安心一些,可如果等不到她,那种滋味会更加难受。我怀疑自己能不能再坚持一整天。

去找宋军和洪扬他们散散心吧?可是,我这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肯定会被他们看破,我可不想在他们面前丢脸。我只好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时不时地拨打一下她的电话号码,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下午五点来钟,她居然接了电话。霎那间,我一肚子的委屈和愤懑,都想发作出来。

我气呼呼地问:“你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周菲却像往常一样平静而冷淡地说:“昨天和朋友在一起,调成静音了。”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忙问:“什么朋友?都顾不上接电话。”

她叹了口气:“男朋友呗。”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口气堵在胸口,张口结舌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尽管我猜测过这种可能性,可没想到它会变成现实。过了好一会儿,我问:“你现在在哪里?”

“在等公交车,一会儿回学校。”

“我能见见你吗?在哪都行。”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她淡淡地说:“好吧,就在学校吧。”

我急切地赶往学校,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见她,见她要干什么。但是我必须见她,我的大脑已经混乱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学校,她还没有回来。

此时,学校里已经弥漫着秋天的味道。西北风卷地刮来,枯黄的白杨树叶漫天飘落。夏天里布满墙壁的爬山虎都已枯萎,那干枯的枝条无力地耷拉下来。几位工人在教学楼前忙碌着,把开败了的盆栽用平板车运走。

三年没在省城过秋天了,我发现这里的秋天居然是这么萧索。我缩着脖子坐在她宿舍楼前的石凳上,身上一阵阵发冷,树叶落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我都懒得抖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走来一位身材婀娜的女孩。没错,就是周菲。她扎着马尾辨,穿着暗红格子的衬衫,套了一件马甲,下身是浅蓝色的牛仔裤。天凉了,怕冷的她穿得总是比别人厚些。

我喉头艰难地蠕动着,两腿不争气地发抖。周菲,这个让我想了一年想疯了女孩,终于站在了我面前。一年前我离开这里时,临别前她的吻还留在我心上。一年后的现在,我却以这种身份来面对她。

她似乎什么都没变,那茸茸的睫毛、丰润的嘴唇,如同我亲吻时的那个样子。她那玲珑的身体,曾经像藤蔓一样日夜缠绕在我身上。对她,我是多么熟悉啊。然而,她又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眼圈发黑,一脸疲倦,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一种不耐烦的神色。

我费力地张开嘴,叫了一声,“菲菲”。

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冷淡地说:“你来得挺早啊,等的时间长了?”

我反倒不安起来,像做错事似的嗫嚅着说:“没关系,我也是刚刚来。”

她转过身说:“咱们到操场上走走吧,别在这儿,别让我同学看见。”

我尴尬地跟在她身后,向操场走去。

操场向来是学生们谈恋爱的重要阵地,我和换芝在这里走过无数次,我也曾幻想和周菲在这里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然而,现在这里却像我俩最后告别的舞台。

她默默地走着,始终不回头看我一眼。

我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你有男朋友了?”

“嗯”。

“多长时间了?”

“最近吧。”

我瞟了她一眼,她眼神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这是恋爱中的女生的眼神,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幸福。她的神情说明了一切,让我感到绝望。

我强忍着内心的痛楚,问:“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啊。”

我笑了笑:“他是什么样的?”

她眼神里的幸福扩散开来,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笑意,“他属于那种特别男人的人,身上带着一种霸气,认定了的目标,就自信一定能达到,特别让女生佩服。”

“是吗?你俩合得来?”

“他开始追我的时候,我没答应他。后来,他紧追不放,我那段时间心里很郁闷,慢慢就接受他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和我是同一批考的公务员。他说考试的时候,他和我在一个考场,他当时就关注我了,可是我根本没注意他。后来,在省局培训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搞集体活动,接触多了,他就开始追我。”

我沉重地笑了笑,问:“昨天是他陪你报到的吧?”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是啊。我本来一个人独立惯了,不让我家人来送我。我更没让他送,他也没说过会送我。可是,我从天津坐大巴车来的路上,他从市里开车追了上来。一车的人都在看他,后来,大巴停在路边,他把我接走了。那种感觉特别棒特别浪漫。”

周菲彻底变了。对我,她说两句话就不耐烦,而提起她现在这位男朋友来,她却滔滔不绝,有说不完的话。这是一个彻底变了心的女人,九头牛都别指望能把她的心拉回来。我的口气尽量保持平静,可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痛。

不需要再问什么了,我也不想再了解什么了。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心底的话,“那咱们还能重新再来吗?”

她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冷冷地说:“不可能了。”

“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吗?”

“没有了。”

我提高了声音,“为什么?”

“你不觉得咱俩在一起根本就不合适吗?”

我俩在一起不合适?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我懵住了。

我绝望地哀求,“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反正他平时也不能陪你,我可以。”

“别想,我不会脚踏两只船的。”

我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做出了最后的挣扎。我猛地抱了她,把嘴唇凑向她的脸蛋。

她拼命推挡着我,像泥鳅似的逃脱了。我看着她跑远,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她带着哭腔喊道:“你别这样。你要是欺负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周菲长喘一口气,说:“男人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像你这样,我们以后连朋友都不能做了。”

“我不敢了,我不会冲动了。原谅我吧,别不理我。”

她转身向宿舍走去,“我该回宿舍了,你也回单位吧。”

“那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只要你不像今天这样,我就不至于那么小心眼。”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宿舍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不住地问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道歉的反而是我?难道是我错了?不,我不甘心承认。她现在的男朋友,可以为了她开车追大巴,可假如周菲生病了,甚至瘫在床上,他能保证照顾她一辈子吗?这种男生,我见多了,不过是些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他们的本事也就限于玩玩女人,她却认为这是霸气……还有,这种男生本来是她瞧都不会正眼瞧一眼的人,可她现在却像吃了迷魂药一样,离开人家就活不下去了。唉,女人啊,你为什么不能擦亮眼睛,看清楚你身边的男人呢?

唉,说什么也没用了。她已经不属于我了,还计较什么对错?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操场,在白杨树下的石凳上颓然地坐下。树上的喇叭里,校园广播站的女播音员正用悦耳的声音播报校园要闻,然后开始播放流行歌曲,“我从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分开,说好不为你忧伤,但心情怎会无恙……”我突然想起,我和周菲在西餐厅听过这首歌的钢琴曲,想不到它竟是这样打动心灵,唱的仿佛就是我的故事。

广播里的歌声停止了。我心里却接着响起了另一首歌,“太委屈,连分手也是让我最后得到消息……”这些伤感的情歌,被无数少男少女哼唱过。他们是不是都像我一样,一边歌唱,一边在心里书写那个属于自己的悲伤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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