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小章被吓得良久才回过神,他后背的衣衫已经被热血浸湿了一大块。
他挪了一下身子,后背的尸体便啪一声砸在了地上,血从尸身下慢慢往四周流去,酒桌下那堆酒壶很快被围在了血泊之中。
血还在流,雪还在下。
本是热闹非凡的酒馆,在那一刻突然变得寂静,直至有人瞪着地上的那具被猩红包围的尸体,大喊一声“杀人了!”
酒馆内迅速乱作一团,食客们纷纷往外逃窜。小二端着酒菜定在了原地,掌柜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酒桌被打翻不少,只是可惜了那些好酒,都浪费了。
酒馆里已然只剩下几桌食客,都是一些江湖豪杰,自然是少不了奔着凌九来的,“秦岭双雄”许无道和朱巳也混在其中。
这些人手中的兵器以刀剑最多,只是不知谁又藏了暗器。
长发男子杀了人后,像个无事人一般,又继续吃起了酒来,而角落里的那十余名昊阳门剑客已经站起身来,虎视眈眈对着长发男子。
斗笠下隐藏着阵阵阴森,是来索命的厉鬼,倒是站在最角落里的一个女剑客,看不出任何神情。
长发男子只是用余光瞟了他们一眼,紧接着对赖小章道:“小子,再去帮我拿两壶好酒!”
吃了酒再打架,这是酒疯子常干的事。
平日里总能滔滔不绝的赖小章,此刻竟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呆呆的看着对面那一排剑客,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地上那个男人死在了长发男子的剑下,可怕的是,他甚至没见过那人生前是副什么模样。
见赖小章还坐在木凳上一动不动,长发男子又道:“怎么?没钱买酒?”
赖小章哪里想趟这滩浑水?假装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就要离去。
买酒?真是可笑,傻子才替你买酒。
他可不想在这种江湖争斗中丢掉自己的性命,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昊阳门的一名剑客突然纵步向前,用剑拦住了他的去路,顺手还摘去了头上的斗笠。
这剑客眉分八字,器宇不凡,双瞳炯炯有神,身长八尺,一身貂绒,格外显眼,这人正是这群剑客之首,向昊阳座下三弟子,李庭舟。
拦住赖小章的那柄青锋在火光下熠熠生辉,赖小章只差吓得魂飞魄散,要是走得再急一些,恐怕此刻他已和地上的那具尸体一样了。
飘在赖小章腮边的那几根头发,被这青锋一碰,已经断成两截缓缓落在了地上。
他身子猛地变得僵硬起来,心里咯噔一下,连腿也挪不动了,面前这柄剑,明显是吃过人血的。
那剑客怒色道:“臭小子,你想逃哪里去?”
赖小章往后稍了一稍,吞吞吐吐道:“这位兄台,那人也不是我杀的,你拦我做甚!”
地上那人并非昊阳门弟子,李庭舟自然没太在意,只是酒馆里有众多江湖豪杰,李庭舟还是叹了口气道:“江湖上又少了一位不惧生死的豪杰,真是可惜!”
赖小章自是听出了地上那人不与眼前这剑客相识,倒也不提了,但还是不明白这剑客为何要拦下自己,又问道:“我与兄台无冤无仇,这是为何?”
此时长发男子从方凳上站了起来,提着剑晃晃悠悠朝李庭舟走了过去,李庭舟没再回赖小章的话,旋即转头看向了长发男子,只有剑依然架在赖小章脖子上。
现在他可杀不得赖小章,昊阳门乃名门正派,要杀人,总要给江湖豪杰们说个缘由,不可辱没了师门名声,更何况还是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那就更需要理由。
其余的昊阳门弟子也都纷纷往前靠了几步,却不是管这小小的赖小章,而是那连路都走不稳的长发男子。
长发男子走到李庭舟面前,右手的剑拖在了地上,他本想吃一口酒,可那酒壶再也滴不出酒了。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歪着脖子,仰看着站在阶上的李庭舟,笑道:“原来是三师弟啊!”
李庭舟冷哼一声,道:“谁是你三师弟?你也佩做昊阳门的弟子?欺师灭祖的恶贼!”
长发男子正是他口中欺师灭祖的恶贼,凌九。
凌九心下在意,面上却无任何显露,只道:“我的人头就摆在这脖子上,你想要,随时来取便是!管那小兄弟何事?”
李庭舟虽在江湖上排不上号,但终究是向昊阳座下的三弟子,也算赫赫有名的剑客,只是比起凌九来说,可不止是逊色而已。
向昊阳的自在剑法,他一辈子也学不会了。
李庭舟手中的剑压得更深了,赖小章脖子上渐渐显出血痕,直让他疼得咬牙,但他无论怎么也不敢动弹一分,稍不注意,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李庭舟俨乎其然地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为何拦他!”
凌九淡然道:“那倒不关我事,只是这小兄弟请我吃了酒,得等我还了他才是!”
“如此说来,你不认识他?”
“刚认识!”
“那又如何,他辱没先师,岂有饶他的道理!”
凌九顿了下来,将手中的空酒壶无力的扔了去,瞟了一眼前者身后的剑客道:“放了他,我可不想为了救他杀了你们!”
凌九之所以躲了五年,却不是害怕江湖追杀,只是害怕再次遇上昊阳门的弟子,他不愿自己剑下再有昊阳门弟子的亡魂。
“好大的口气,就算你那自在剑法如何了得,又怎能敌得过我昊阳门!更何况还有众多江湖豪杰在此,无论如何,你凌九今日也是插翅难飞!”李庭舟烧着怒火,道。
话虽如李庭舟这般说了,但酒馆内的江湖豪杰,谁也不是吃亏的主,若不是昊阳门下了悬赏令,只要取下凌九的项上人头,可领赏三千两黄金,谁还愿来趟这浑水?
他们最多也就是浑水摸鱼罢了。
金钱的诱惑,哪能是这些所谓的江湖豪杰能抵挡得了的?更别说若真能除去凌九这一大祸害,还能名利双收。
向昊阳死在凌九剑下,在江湖上已是不争的事实,凌九也从未替自己开脱过一句,信与不信,全凭他们。
只是想起那昊阳门所下的悬赏令,凌九倒是不由得想笑,暗地里嘀咕了一句没成想自己这没用的木鱼脑袋,竟能值三千两黄金。
不过在凌九眼里,这些江湖豪杰,三千两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只多不少了。
赖小章这下算是明白了,他盯着眼前那如鬼魅般的长发男子,目光竟变得火热,声音却像是松动的琴弦所发:“你是凌九?”
当下他也明白为何这叫做李庭舟的剑客要拦他了,此前他说书时不巧讲到了凌九,说那死在凌九剑下的皆是该杀之人,又不巧撞上了昊阳门的人,如此侮辱昊阳门掌门向昊阳,这群昊阳门的剑客又如何能放过他。
市井里那放荡不羁的少年,不曾想今日也误入了江湖之事。
赖小章眼睛也不眨一下,依然盯着凌九,哪里会想到自己最为敬佩的剑客,竟会半点人样也没有,活脱脱一个酒疯子。
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剑客,谁也不像他这样。
凌九看了他一眼,问道:“后悔了?”
赖小章虽然惜命,但总归是个满腔热血的少年,心中藏着的那把剑一直没地方使,如今能见到凌九这样的剑客,死也无憾了。
他嘴角夹着一丝笑容,淡然回道:“怎么会,讲了便是讲了!”
李庭舟哈哈大笑了一声,道:“满嘴胡言的兔崽子,好一个讲了便是讲了!辱我先师还如此狂妄,既然这样,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拿那欺师灭祖的人头!”
李庭舟话音刚落,手中的剑微微一动,就要去割断赖小章的喉咙。
霎时只听见铿的一声,也不知哪蹿进一阵风,一旁的火光随着一道剑影闪了一下,李庭舟手中的剑竟插在了酒馆中间的木柱上,筛糠般晃动不止。
赖小章急忙摸了摸自己脖子,依然只有此前那道被压出来的血痕,刚才那剑哪怕偏了一寸,恐怕他现在早已是一口血泉了。
再看凌九,虽站在原地未动,却已然动了。
看着那木柱上晃晃悠悠的长剑,酒馆里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有人站起来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坐了回去,谁也不敢着急出手。
李庭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握不住剑,这下却是差点连剑也找不着了。
“凌九,偷袭算得了什么本事。”李庭舟怒道。
在场的虽没人看见凌九动手,但都知道是他动了手,只是没人清楚他何时动的手。
凌九笑道:“也好过将剑架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脖子上!”
李庭舟沉默了,紧接着,他若无其事的将木柱上的剑取了下来,赖小章也趁这时迅速逃到了凌九身旁。
凌九瞥了一眼赖小章,指着酒馆大门道:“小兄弟,那边才是生路。”
赖小章看着门旁酒桌坐着的几名江湖剑客,摇头道:“那明显是条死路!”
凌九看着赖小章傻里傻气的样,笑道:“可我这里是条绝路!”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就这么死了的!”赖小章一脸天真的道。
他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他现在只相信凌九,至少站在这里,凌九不会让他死,尽管他不是十分确定。
凌九道:“我可没说!”
“若真死了,那也是因你而死,是我赚了。”
“真是个臭傻子!”凌九苦笑一声。
夜,渐深了。
千门万户浮雪,点点无声落瓦。天不惜此琼花,穿庭树作飞絮。客速来外有犬吠,谁人把盏夜不归。门前青竹变琼枝,井口玄石成满月。
那雪,始终舍不得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