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这些年轻的女子待在一起着实不自在，不知是因为她们暗中跟我划分开来，还是我潜意识里觉得和她们并不是同一类人，所以我一有机会便离开住处，到夜深人静时才回去。
天边的晚霞很美，红得艳丽，像是秋天的红枫一般，又像是尚衣局新染成的衣料。
我倚着长亭的圆柱，出神地望着来往步履匆匆的宫人，希望能看见一两个熟悉的人影，可是这样的场景，一次也没有出现。
身后传来女官的声音：“姑娘，虽然姑娘以前是夫人，但既然被送到这里来了，还是要干些活的。若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姑娘莫要责怪……”她低垂着头，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虽是试探性的话语，语气却格外坚定。
“没事的，没事的，干活好啊，干活……”我连忙回应，用欢快的语调掩饰我的尴尬。被废黜的妃嫔，没有被排挤都算好事了，我哪里还敢要求太多。
“那就好，我也不会故意为难姑娘，会尽量安排一些轻松的事务给你。”她和善地说。
我连连点头。
可浣衣局的宫人对我却不怎么和善，或者说，她们对所有人都是冷冰冰的。可能是因为她们大多和我一样，是被贬斥的人或是因罪划入奴籍，打发至此。
浣衣局的住处与普通宫人的住处比也显得有些糟糕，一间屋子划给四五个人住，光线也很差，不知是不是因为朝向不好的缘故，被子弥漫着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原本便不大的房间因为物件的堆砌显得颇为杂乱，好在我带的行李很少，暂时没有这方面的苦恼。
但有一点好处便是，这里的宫人不会像之前那些刚入宫的宫女一样叽叽喳喳问我一大堆让我感到为难的问题，诸如为什么会被发配到这里啊、真的见过皇后吗、从夫人变成宫女会不会有很大的落差啊之类……末了还要感叹一句，用一种我不要变成你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又或者是一副同情的模样……
这里的人便不一样了，她们大多数情况下都沉默寡言，除非万不得已，不然能不开口便不开口。以前常听曼灵说，浣衣局的宫人大都有个可怜的身世，想必她们也和我一样，一定有很多失落的地方。
不知是因为消息闭塞，还是我的经历于她们而言，根本算不得悲惨，她们像是见惯了宫中大事小事的老人，对我的到来波澜不惊，甚至都不值得她们抬一下眼。
只是我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我也变得和她们一样，对新来的宫人，甚至懒得费时间去抬一下眼。
起初我还很好奇，为什么她们不喜欢说话，女生扎堆的地方，往往弥漫着欢声笑语，可她们却很少交谈，着实让人惊讶。但在我发现每天光洗衣服都要耗费我整整一天的精力与时间后，我便也很少说话了。
我边将手伸进冰冷的井水中搓洗一件浅碧色的襦裙，边思索着在这个世界令我牵挂也会牵挂我的人，然后我就发现，好像既没人令我牵挂，也没人牵挂我，只得无奈地笑笑。
到底是没有经验，其他宫人早就洗完了衣服，这会儿早就吃饭的吃饭，休息的休息，而我还剩好几件衣服没有洗完。肩膀已经有些发酸，腰也因为长时间地弯着有些疼痛，我放下手中的衣服，伸了伸懒腰，又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再挽了挽滑落的衣袖，继续洗衣服。
突然在木盆中碰到了另一只手，她手上戴着一只质地上好的翡翠镯，那只翡翠镯，是我见过的样式，那成色、那工艺……难道是……
我的视线顺着她的手往上，果然是她，诗韵。我喜出望外，正要叫她，她却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这才注意到她穿了和我一样的宫女衣服。
我疑惑地望着她，她却很淡定地帮我洗起衣服来，她动作十分熟练，比我快了不知好几倍，而且洗得也很干净。我这下更加疑惑了，她不应该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吗？怎么干起粗活来还能这样顺手，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奇怪，真是奇怪！”我看着她清秀的面庞，连连摇头，就是再怎么脑洞大开也无法把这样一个有着倾城之姿的女子和那个熟练地晾着衣服的身影联系在一起。
她回头冲我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姐姐忘了进宫之前我是做什么的了？”她边说边再次浣洗起盆中剩余的衣物。“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小声地问道，仍是一脸好奇。
“不过是漂洗衣物、织布一类的活儿罢了。”她轻松地说着，才一会儿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又洗好了一件衣物。看来她真的没有骗我，可她的手却一点也不像是做过粗活的样子。也是，就算以前经受过再多苦难，当了这么久的美人，也早该磨去了吧……
多亏有她帮忙，不然真不知道我还要笼罩在洗衣服的恐惧中多久。我跑过去对她撒娇：“多亏诗韵了，不然还不知道我会不会到半夜还在洗衣服呢！”
“慢慢熟练了就好了。”她又是浅浅一笑。
“也就只有你还关心我。”我感叹道。
她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半晌，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还穿着宫人的装束？就算要来看望我，也不必这么偷偷摸摸吧？”
她突然笑了起来：“是呀，你终于反映过来了。”
“那到底怎么回事？”我焦急地询问，我可不希望她因为我而惨遭牵连，虽然有人作伴会减轻我的难处，但我不希望将自己的庆幸建立在她的苦难上。她不过才十几岁，若真如她所说，她进宫之前一直过着以浣洗纺织为业的生活，那再次回到这样的日子，岂不是一种残忍？
“没什么，你放心吧。”虽然她假装轻松，但眼底还是浮现出一丝担忧，“就是那日我主张姐姐的诗是有冤情的，所以惹恼了皇后，被罚到这里来了。”
我突然感到很自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