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梅韵住进了黄金宫。
新住处有卧室、有客厅、有卫生间，空调、电视、电话、太阳能等等，应有尽有，一应俱全。而且，大部分家具器物，都是纯金打造，金床金桌金椅子，金墙金地金屋顶，金马桶金浴池，处处皆金，金碧辉煌。然而，金马桶金浴池里没有一滴水。待遇也没有改变，仍然是一日二餐二杯水。
拉吉多告诉他，这里就是花园国总统的避难所，花园的最后一任总统和他的幕僚们，曾在这里躲避了很多年，最终在这里结束了夹地人的最后统治。这套黄金套房，就是那位末代总统居住的地方。
梅韵受宠若惊，但却满腹狐疑，搞不清拉吉多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自着陆以来，他就没有洗漱过，早已是蓬头垢面，浑身发痒，洗个热水澡的愿望比什么都强烈。因此，他向天帝之子提出了请求。
拉吉多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请求，一对猫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瞳孔忽大忽小，变幻不定。梅韵看出，这眼神不是恼怒，而是讽刺。
他有些恼，说：“我只想洗个澡，你可以拒绝，不必用这种眼神瞅我。”
拉吉多说：“你知道，我们天堂星人，平均每人每天有多少水？”
“这不关我的事，我不猜！”
“只有1.5升，其中一半是中水，也就是你刚来时喝坏了肚子的那种水。另一半是来自极乐岛的自然水，由于输水管道要经过克隆人的辖区，水被他们截走了一半，因此，我们的人均供水量还不到1升。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渴死，而你却要求我给你提供洗澡水，外星人先生，你的欲望是不是太奢侈、太离谱了？”
梅韵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言以对，过了半分钟，方讪讪地问：“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拉吉多说：“我们已经初步确认了你的身份，就应该给予你贵宾级待遇，此外，还有一些问题需要澄清。”
“你是说，我还要接受审讯？”
“不是审讯，是澄清。”
“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就去，请！”
审讯室就在隔壁，他照例被架上椅子，套上了头盔。审讯内容仍然是地球人类的经济实力、军事实力、军事装备、军队的协同作战能力、太空作战与防御能力等等，反反复复，天天如此，没完没了。起初，梅韵还耐着性子知无不言，不久便不胜其烦，索性三缄其口，拒绝回答了。
这天，他被带到另外一间套房内，拉吉多指着沙发请他入座，然后说：“今天没有特定内容，咱们随便谈谈。”
“我对你的审讯非常困惑。”梅韵提出了压在心头的疑问：“你为什么对那些内容特别感兴趣？你想干什么？”
“我想求证一件事。”
“求证什么？”
拉吉多说：“早在1000年前，天堂星上就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有一批科学家，在蓝星上虚拟了一个未来世界……”
“什么？”梅韵差一点跳了起来。“我怎么没有听说？”
“你才来几天？”拉吉多满脸嘲弄。“此事曾盛传一时，之后，便逐渐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即便有人记得，也会觉得不过是一个传说故事而已，没有人当真。几年前，我从缴获的文件中，发现了一份绝密文件，记载的就是这件事，说明这个虚拟世界很可能真的存在。这一切如果是真的，那么，你们的社会状况，历史发展，生活习性等等，就会与夹地人有着种种相似之处……”
梅韵对他的解释半信半疑，对“地球人类社会是虚拟世界”之说，也释半信半疑。这件事太离奇、太匪夷所思了，令人难以接受。
“你相信吗？”他反诘道。
“不知道。”拉吉多回答。“文件只说曾经实施了这么一个计划，如何实施的，结果如何，都没有说明。”
“什么时候放我走？”
“随时可以。”拉吉多很干脆。
“我的飞船在你手里？”
“我的手下无意中发现了它。”
“什么时候还给我？”
“现在就可以。”
“那我现在就走。”梅韵站了起来。他心里很清楚，没那么便宜。
拉吉多也站了起来，说：“当然可以，我马上派人护送你回飞船。分手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据可靠情报，你的同伴还活着……”
“什么？”梅韵激动得气促心跳，差点儿去拥抱拉吉多：“他真的没死？那具尸体……”
拉吉多说：“那是克隆人掩人耳目，故布的疑阵。最近，我得到可靠情报，他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在什么地方？”
“还没有确定，我们初步匡定了几个地方，那里驻有重兵，戒备森严，很难渗透。你若想救他，我会加强侦查，相信很快会有消息，如果你不想救他，我也就不必大费周折……”
“我不走了！”梅韵大声宣布。身为指令长，只要同伴还活着，就不能弃之不顾，绝对不行！
“长官，我不走了，请你帮助我，尽快救出我的同伴……”他第一次正式提出了请求。
拉吉多说：“从克隆人手中救人，非常困难。本来，我没有这个义务，不过，二位是先祖的朋友，我就责无旁贷了，但我不能100%地保证，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做到。”
“我理解。”梅韵满怀感激。“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十分感激。”
“那你就安心地住在这里，有了好消息，我马上通知你，你可以走了。”
梅韵千恩万谢，正要告辞，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一直想搞一套能够囊括天堂星所有历史的资料，067答应相助，但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拉吉多身为安全部长，办这种事易如反掌。
“你好大的口气！”拉吉多听了他的请求，吓了一跳，语气略显不快：“我没有时间，也抽不出人来。这样吧，夹地人的图书馆还基本完整地保存着，这里有现成的电脑，你可以通过网络自己查阅。”
梅韵先是一喜，接着又苦着脸说：“可是，我不懂你们的文字。”
拉吉多站起身来，踱到他面前，说：“等待是非常枯燥的，我给你派几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来，一边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一边教你天堂星的语言文字。”
梅韵吃了一惊，立刻想起了在家翘首以待的妻子，忙不迭说：“不不，不要女人，请派一位男教师来。”
拉吉多说：“那会很寂寞的。”
梅韵说：“我不在乎。”
“随你。我的电话是121413，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你可以走了。”
四十四
经过几天的精心护理，吴良斐脸上的青肿业已消褪，头上和身上的伤，也都已经落痂。电脑马甲失而复得，更使他感到宽慰，同时送还的还有防护服、氧气瓶、百宝囊等杂物，唯独没有送还他的表。女孩说，出于安全考虑，那块表暂时由她保管。他同时还得到了一套绒线衣和一套灰色工作装，这里的人都穿这种衣服。
马甲看上去很干净，还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吴良斐不知道，这件马甲，这些天来一直穿在一具死尸身上。穿戴整齐之后，他感到，自己又由畜牲重新变成了人。
“这是什么地方？”他小心翼翼地问。
“1107基地。”女孩拉拉她的衣角，左右看了看，笑盈盈说：“不错，还算合身。我的编号尾数是1304，你就叫我04号吧。”
“叫编号不好，可不可以叫你阿四？”他壮着胆子问。
女孩善解人意，对他关怀备至，使他渐渐摆脱了恐惧和噩梦的折磨，他感激她，不愿意用编号来称呼她。他一直觉得，给人冠以编号，是对人的尊严和人格的污辱和践踏。他觉得，人类既然克隆了自己，就应该承认被克隆出来的自己也是人，就应该给予他们做人的权利，就应该尊重他们的尊严和人格，而不是肆意地去践踏。
女孩说：“这名字好，我喜欢，你叫什么？”
“我叫阿飞，阿四，这个基地是干什么的？”吴良斐急于了解自己的处境。
阿四说：“曾经是个血浆库和器官库，还有一个实验室，战事缓和以后，就闲置了。现在是一个种植蔬菜的小农场，你打开窗户看看，就知道了。”
吴良斐一直想窥探窗外的秘密，始终没敢妄动，此时得到了允许，他迫不及待地撩开窗帘，推开了窗户。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只见一排排金属架上，摆满了金属槽，槽内长满了各色蔬菜，满目翠绿。举目上望，高高的穹顶上，布满了太阳能灯，为菜园提供了充足的光照。
阿四介绍说，1107基地是一个由半球形膜结构组成的梅花状建筑群，总面积约12000平米，管理者仅30余人，31号是基地长官。35号则有点特殊，他是克隆帝国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的科学家，也是帝国0012工程特遣专家组的成员，公开身份是农场实验室主任。
“那个0012工程是干什么的？”
“就是寻找原始细胞载体。”阿四奉命知无不言。“你能活下来非常侥幸，35号在最后一刻发现了你，他说，再迟一分钟，你就没救了。这种潮热空气，对健康不利，关上吧。”
阿四关上窗户，指指沙发，请他入座。
吴良斐依言落座，望着阿四欲言又止。
阿四鼓励说：“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有事尽管开口，我会知无不言。”
吴良斐心中的确塞满了疑问，他点点头，说：“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宁为太平犬，勿作乱世人。战争年代，杀死几个人，就像踩死几只蚂蚁，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把人弄死之后，又救活过来来，然后没完没了地折磨，我不明白，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你是说你自己？”
“若说你们都是虐待狂，好像说不通，为什么？”
阿四递给他一杯水，说：“这是一场误会。”
吴良斐的胆子越来越大，反驳说：“你们到现在都没问过我的身份来历，误会二字，未免太牵强了吧？”
阿四失声说：“对呀！二位长官没对我说你是什么人，我也没想到问你，真是对不起。”
“我叫吴良斐，是外星人……”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阿四很吃惊，有关外星人曾光临天堂星，以及大灾变的故事，在天堂星广为流传，家喻户晓。没想到，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人，居然声称自己就是那二个外星人之一。如果是真的，大灾变的传说，也就不是空穴来风了，一个外星人，不会无聊地跑到别的星球去信口雌黄。
她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尽管故事内容像天方夜谭，令人震惊，令人新奇，但她始终沉静地听他讲述，始终没有插言。等他讲完之后，她才按照他的要求，告诉他这场战争的前前后后，告诉他目前各方的态势，并且毫不隐瞒地告诉他，克隆人目前面临的困境和克隆帝国的顶级机密‘回归’计划的所有内容，以及他在这个计划中所扮演的脚色。
“你们要拿我当人种？”吴良斐瞠目结舌。
“是的。”阿四倒了一杯水，取出一把药片吞了下去，然后按照上峰的指令，将一切和盘托出。
“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可是，我们别无选择。”
“我也别无选择，是吗？”
“我们迫切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帮助我们。”
她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望着他，他感到，那里面除了“坚定”二字，读不到其他任何内容。
“我的同伴在哪里？”
“什么同伴？”阿四颇感意外。
“我和我的同伴，同时被你们捉来了，你敢说你不知道……”
他突然怒不可遏，话没说完，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欺软怕硬，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换了几日前的那位主儿，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冲她发火。他心里很乱，在感情上，他同情克隆人，也愿意帮助他们，可是，他们需要的帮助，有点匪夷所思太荒谬。想到若干年后，天堂星和火星上，满世界都是他吴良斐的种，他便感到如芒刺在背，全身不自在。
“对不起，我心里着急……对不起……”他连声道歉。
“没关系。”阿四温婉地拍拍他的臂。“我打电话问问二位长官，他们兴许知道。”
电话就在旁边，二位长官很快就到了。问明情况之后，31号告诉吴良斐，梅韵落入了康科人的手中，并解释说，克隆人的防护服是黑色和灰色，亡民的是杂色，只有康科人是统一的纯银灰色，不会有错。
“他们会把他怎么样？”吴良斐问道。
31号沉吟片刻，说：“我由衷地希望他能死里逃生，不过，这个希望太渺茫了，很可能当天就被吃掉了……”
吴良斐打了个寒噤，面如死灰。
31号又道：“你的同伴很可能落入了康科人猎食者手中了。这些家伙，都是擅离职守，偷跑出来，专门捕杀克隆人或者夹地人以饱口福的，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没有人能逃脱性命。我还有事，先行告退，有什么事，你可以对35号讲。再见！”
四十五
31号走后，35号对吴良斐再次阐述了克隆帝国面临的困境，然后指着阿四说：“你看她，只有24岁，可是，她的生命只剩下24天了……’’
吴良斐吃惊地望着阿四，只见她依然如往常一样坦然娴静，憔悴的脸上，依然带着安详的微笑。面对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克隆人女子，他忽然感到羞愧难当，他觉得，自己尽管很懦弱，也不怕死，然而，若要他像她一样坦然面对死亡，他办不到。只有真正不怕死的人，才会对死神无所畏惧。
35号又道：“这种早衰症状，一旦出现，就会在百日之内死亡，无一例外。从开战到现在，我们直接死于战争的，只有30余万人，而死于早衰症和其他禁制的，已经超过了300万人。”
吴良斐接言道：“你们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在希望之星繁衍生息。尽管那里的条件非常严酷，可是，你们不是一直在努力改造它吗？为什么要卷入战争呢？”
35号说：“是康科人把我们拖入了战争，另外，我们还有一个难以释怀的情结。”
“战争和情结能扯到一起吗？”
“怎么不能？”35号说。“据说，曾经有一种鱼，它出生在小河里，生长在大海里，也生活在大海里，而在即将走完生命历程的最后时刻，它们会不远万里，不顾一切地从四面八方回到它们出生的那条小河。大部分鱼都死在途中了，但是，它们无怨无悔。我们也是这种鱼，尽管我们完全控制着希望之星，并且在不遗余力地改造它，可是，我们的根在天堂星。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深藏着一种期盼，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母亲的怀抱。我们的母亲就是天堂星，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无怨无悔。”
吴良斐暗暗颔首，他理解这种情结，譬如他自己，他宁愿被地球上的怪兽生吞活吃了，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活着。
35号看了一眼阿四，问道：“关于那个小装置，和即将进行的治疗，你说了吗？”
“全说了，长官。”阿四回答。
“很好！阿飞先生的健康，没有太大的问题，今天晚上就可以进行治疗了。请告诉我，什么人在你的大脑里植入了这个小装置？”
“不知道。”
吴良斐无意解释，也说不清楚。梅韵只告诉他，他曾经迷失了自己，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治疗进行得很顺利，十天以后，附着在脑干上的小装置被顺利摘除了，阳痿症也基本痊愈，唯独自闭症的治疗成效不大。他的病是自幼形成的，短期内难以奏效。
阿四的健康每况愈下，但她仍然像母亲一样关怀他、呵护他，像妻子一样体贴他，像护士一样照料他。一举一动都很自然，很真实，没有一丝的矫揉造作。望着这位随时都可能倒毙的女人，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感动，充满了愧疚，也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和爱怜。有时，他觉得，他在地球上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东西，他愿意就这样和阿四共度一生。然而，他常常被梦惊醒，所有的梦都是地球。他觉得，自己也是那种鱼，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返回小河的情结，还有，克隆人也不会永远这样供养着他。还有阿四，她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他的一日三餐，由35号亲自精心搭配，不仅丰盛，而且营养丰富。相形之下，阿四的饭菜就很简单了，只有半饭盒浓浓的粥，里面参了一些萝卜丁或者土豆之类的菜。
她像往常一样，捧着饭盒，远远地躲在一边，默默地吃她的粥。她吃得很慢，每吃一口都很艰难。吴良斐望着她，忽然感到，她像一个倍受虐待的童养媳，显得那么凄凉，那么孤独，那么可怜。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他曾多次邀请她共同进餐，都被她婉言谢绝了。
“阿四，这满桌的饭菜，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吃呢？”他走了过去，坐在了她的身边。
阿四放下饭盒，说：“那是给你的，我怎么能吃呢？”
“是他们不让你吃吗？”他站了起来。“我去找他们。”
“别，你坐下。”她慌忙拉住了他的手。“我请示过，二位长官都同意我陪你进餐。”
“那你为什么不吃呢？”他重新坐在她的身旁，责问道。
“我吃不下。”阿四苦笑不已。“我的胃很难受，吃什么都咽不下，我怕影响你的食欲，所以……”
“阿四，你对我太好了……”
他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地捧着她的面颊，说：“你事事都替我着想，可我一点也帮不了你……对了！一定是那些药，你整天大把大把地吃药，是那些药把你的胃弄坏了，一定是！”
阿四微微一笑，说：“这我早就知道。”
“那些药，管用吗？”
她推开他的手，摇头说：“所有的早衰症患者，都在服这种药，可是，没有一个能活满100天。我已经活了90天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就会突然死亡。”
“既然不管用，为什么还要吃它？”
“大家都在吃，我也就跟着吃了。”
“你害怕死亡吗？”
她深深吸了口气，说：“我是一名军人，早就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前仆后继，勇往直前，这就是我们离开希望之星时立下的誓言。所以，克隆帝国的军人，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可是这种死法，使人感到很窝囊。还有……”
“还有什么？”
“这几天，我突然觉得，舍不得离开你……”
吴良斐闻言，顿时心潮汹涌，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在怀里，喃喃说道：“倘若在地球上，得妻如斯，夫复何求……”
四十六
她伏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可我就要死了，就在这几天……”
“不！阿四，不要死，为了我，活下去，好吗？”
她睁开眼睛，望着他，憔悴的脸上带着无奈的苦笑，说：“这能由我吗？不过，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他捧着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只有你来之后的这十几天，才活得像个人。”
她说：“你以前过得不愉快吗？”
他叹了气，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说：“请教几个问题，可以吗？”
“但愿我能答复你。”
“什么是幸福？”
他颇感意外，低下头望着她，她也仰面望着他。四目相对，他发现，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灵光。
“幸福是一种感觉。”他说。“彼此深深相爱的夫妻，和睦温暖的家庭，事业上的功成名就，一帆风顺，这些，都会给你带来极大的满足感，这种感觉，会使你感到非常幸福。”
“那……什么是爱情？”她提出了新的问题。
他微微一怔，讶然问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怎么说呢？”她沉吟片刻，说：“一直以来，爱情二字，在我们克隆人眼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词，譬如我，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它，或者说，几乎不知道它的存在。”
“你们不懂谈情说爱？”吴良斐惊讶万分。“不会吧？我们当年见到的那些克隆人，都是很重感情的。”
阿四解释说：“那是自然人为他们自己制造的泄欲工具，如果都是不解风情的行尸走肉，岂不大煞风景？”
“那你们呢？改变了自己？”
“对，我们历来认为，****会使人堕落，贪婪会使人丧心病狂，丧失人性，所以，我们修改了我们的基因。不为七情六欲所左右，不贪婪，没野心，无****，不为私利所动，不为名利所惑，无大喜，无大悲，一切以平常心待之……”
“等等！”吴良斐拦住阿四，说：“你说的这些，似乎是修行者毕生追求的无贪、无痴、无执着的至高境界。你们摒弃的，正是人类最基本的东西，也是区别人类与动物的基本界线。要么，你们真的已经修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要么，恕我直言，你们把自己变成了行尸走肉。”
“什么行尸走肉，你的话太苛薄了。”她的脸上微现不豫。“我们有理想，有抱负，怎么是行尸走肉呢？”
“什么样的理想和抱负？”
“彻底剔除附着在天堂星上的蛀虫，使它重新恢复生机，成为真正的花园，真正的天堂。”
“谁是蛀虫？”
“我们之外的所有智慧生命。”
着陆前，吴良斐曾经在高空俯瞰过天堂星。从空中望去，这是一个被战火彻底烧焦了、并且被毒雾重重包裹着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星球，若想使它恢复生机，似乎不大可能，吴良斐对此表示怀疑。
“一定能！”阿四的语气非常肯定。“毋庸置疑，天堂星的确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但它并没有死亡，它还存在着大量的水和微生物，甚至，在无人区的废墟里和岩石下，还能发现小草。我相信，人类的破坏一旦停止，凭借自身的修复能力和我们的努力，它一定能恢复生机。”
吴良斐叹息道：“你们已经拥有了火星，还要占领另一个星球，你们的野心太大了。”
谈论这类问题，阿四向来寸步不让，她反驳道：“35号长官说过，这不是野心，而是一种情结。从战争开始至今，死在天堂星的克隆人，已逾300万，他们最大的安慰，就是把自己的骨灰撒在了天堂星的大地上。这也是所有活着的克隆人的最大愿望，我们的根在天堂星上。至于火星……瞧，我也跟着你叫它火星了。”
她朝他莞尔一笑。他觉得她的笑容非常甜蜜、非常动人，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
“火星的改造困难重重，所以，我们把重点改在了天堂星。‘回归’计划的后续内容是，天堂星奖被建成一个大花园，所有的人都生活在这个大花园里，一切损害生态环境的生产劳动，都在火星上进行，人们将乘坐星际快车轮流前往火星工作。”
吴良斐抚掌道：“一个令人陶醉的宏伟计划，我几乎要相信它真能实现了。”
阿四的脸色微微一沉，嗔怪道：“你就不能假装相信，哄人高兴一下吗？好啦！灾变也好，计划也好，都是以后的事，不说它了，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关于爱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唉！我也不懂。”
“书里说，人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还说爱情是个永恒的主题。你也是个自然人，怎么会不懂呢？”
吴良斐摇头不语。
“你没有妻子？”阿四问道。
“曾经有过。”吴良斐低沉地说，脸上布满了阴云。
“既然有妻子，就应该懂得爱情呀。”
吴良斐咬牙说：“那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怎么回事？告诉我，好吗？”
吴良斐拒绝揭开疮疤，他怕痛。
阿四奉长官之命，一直在试图打开吴良斐的心扉，今天无意中触到了他的痛处，她决定一鼓作气，攻克这座堡垒。
“长官说，你的心理障碍很严重，如不尽快治疗，很可能会导致精神分裂。你愿意自己变成一个疯子吗？”
“不！”吴良斐接连打了几个冷颤。
“那就把你心中的痛苦、忧伤和苦闷，统统倒出来，别让它们再伤害你。”阿四循循善诱：“说吧，我喜欢听你说话，尤其像现在这样，偎在你身边听你说话，我觉得非常快乐。”
他叹息一声，理着她的短发，说：“往事不堪回首啊！”
“我理解，背负着它一定很沉重很痛苦。阿飞，勇敢些，把你的痛苦和愤怒，委屈和不幸，统统驱赶出来。”
“我渴望爱情，渴望去爱人，渴望得到爱，渴望得到幸福，可是，爱情和幸福，总对我不屑一顾……”
四十七
他踌躇再三，犹犹豫豫地打开了心扉：“我太丑陋，在人们眼中，我是一个非人非猴的怪物，一个异类，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做我的妻子。快满.29岁那年，几个同事对我说，有个女人愿意做我的妻子。她不算很美，但绝对不丑，热情、大方、开朗，对我没有半点嫌弃，我很感激，很快便和她结婚了。”
“后来呢？阿飞，说下去。”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火苗，脸上也布满了怒色，不过，火苗很快便熄灭了，怒容也变成了苦笑。
“我们结婚二年，真正的夫妻生活，只有一次半。”
“什么？”阿四愕然，似乎没有听懂。
他没有解释，继续说：“第一次是新婚之夜，很完美、很和谐。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幸福，并且憧憬着更加美好、更加幸福的未来，可是，我的美梦第二天就被彻底粉碎了……”
他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激动、不要痛苦、不要愤怒，就像讲故事一样，轻描淡地往下说，但是，说着说着，他便脸色发青，呼吸急促起来。
阿四立刻察觉了他的情绪变化，慌忙搂住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按摩着他的胸口，柔声说：“别生气，阿飞，别生气，慢慢说，把一切都说出来，你才能摆脱自我封闭的桎梏，才能摆脱不幸经历的折磨，轻轻松松地活下去。说吧，阿飞，我是你忠实的朋友，我会分担你的所有痛苦……”
“第二次，起初也很和谐，可是，几分钟后，她突然歇斯底里大发作，又抓又咬，破口大骂，差点抠出我的眼珠子……”
“怎么会这样？”阿四骇然变色。
“我尽管很丑陋，但我也是个男人，也希望能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而且，娶妻生子，也是人类繁衍后代的必然方式，没有夫妻生活，哪有孩子？”
“对呀，这很正常。”
“可是，从此以后，每当我有所表示，她便破口大骂，抓得我遍体鳞伤。有时，她也会主动投怀送抱，可是，事后她上会变成一只发狂的野猫。我怕极了，再也不敢招惹她。但是，你越是躲她，她越是缠着你不放，你若迎合了她，又会遭到谩骂厮打，无一例外。如此折腾了半年，搞得我心神俱疲，还患上了阳痿症。”
“哦，原来如此，后来呢？”
“我不能人事，她却缠得更紧了，一边到处宣扬我的无能，一边继续和我胡搅蛮缠。一想起那个家，一看到她，我的心就会发抖。我想离婚，她不肯，没完没了地闹，无奈，我只有躲，争取一切野外考察的机会，躲得远远的。有一次考察回来，我发现，她和一个陌生男人住在我家里，接着，我又发现，我的银行存款，连户头都被销了，还有我的房子，也被过户在她的名下。”
“真可恶！后来呢？”
“我们离婚了。”
“房子要回来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通过法律维护你的权益？”阿四忿忿不平。“你们的飞船可以跨越9000万年时空隧道，法治应该很健全呀。”
“她说，如果我坚持要房子，她就一辈子不离婚。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决定破财消灾。离婚以后，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她的情夫，他们买不起房子，于是就设了这样一个局。她欺骗了我，我不恨她，其实，这些人都很可怜。可恨的是我那些同事和那几个撮合者，他们早就知道她的目的，但却没有一个告诉我，反而竭力起哄撮合。”
“可恶！”阿四满面怒容，拍案而起。“这简直是谋财害命！作为同事，怎么能做这种事？”
她忽然一怔，失声说：“哎呀！我怎么发起脾气来了？我们克隆人一般不发脾气呀。”
他苦笑说：“遇上这种事，泥人也会发脾气。”
阿四说“你那些同事，为什么这样做？他们图什么？”
吴良斐说：“他们活得很乏味很无聊，想找个乐子解解闷。直到我离开地球的时候，我还是他们饭后茶余，津津乐道的笑料。更糟的是，离婚不久，债主就找上门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还背着我，以我的名义借贷了200万巨款。我的年薪只有10万，不吃不喝，30年才能还请这笔债，一夜之间，我从小康之家，变得赤贫如洗，连生活都成了问题。”
阿四说：“钱财不过是银行账户上的几组数字，再早一些，也就是几张小纸片，对你们就那么重要？值得用那么卑鄙的手段去攫取？”
“你们不是用货币？”他很诧异。
阿四说：“钱财会使人迷失本性，我们是各取所需，不需要它。”
吴良斐说：“所以，你们并不了解金钱的重要。在金钱社会，没有钱，你什么都不是，甚至不配做人。”
“不可思议。”阿四直是摇头。
吴良斐说：“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精神崩溃，尤其这一次，我认定自己是在劫难逃，结果却活得好好的，真是个奇迹。”
阿四说：“这是说，除了这件事，你还经历过很多苦难，是吗？”
吴良斐默然无语。过去种种，，如毒蛇一般，盘踞心头数十年，不断地吞噬着他的心、他的灵魂，使他痛苦、使他悲哀、使他痛不欲生。他渴望着有个真心真意地同情他、安慰他，愿意聆听他倾诉的人，把一切都吐诉出来。
阿四是个很不错的听众，她的同情，她的安慰，她那适时的鼓励和巧妙的督促提示，还有那温柔的肢体动作，都使他感到十分温暖。
阿四以为他不肯说，便适可而止，站起身来说：“那我们改日再谈吧，饭菜都凉了，快去吃吧……”
“不！”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别走，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你得陪我一起吃饭，今后的每一顿，都要一起吃。”
“好！我答应你。来，我们一起吃，吃完了我陪你去散步。”阿四满脸欢笑，拉着他走向餐桌。
四十八
吴良斐住在中央半球内，他的活动空间，也被限制在半球内。为了扩大空间，铁架被拆除了大半，收拾得像座小花园。他和阿四随时可以出来散步，若有兴趣，还可以当当园丁，管管那些种在营养液里的蔬菜。农场的工人们，只有在夜深人静之后，才来收获那些成熟的蔬菜。为了不影响他的健康，天一亮，半球内的温度和湿度，就会随之降低。克隆人对他，可谓关怀至备，无微不至。他很感激他们，但他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和阿四手拉着手，坐在那张平时常坐的长椅上，阿四依偎着他，静静地听他讲述他的过去。
“……一直以来，这些陈年往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头，在地球上的时候，我一直在竭力隐瞒它、回避它，不敢对任何人提起……”
他讲得很慢，竭力不使自己激动。
“……我的父母都是艺术家，可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属。也许，他们的婚姻太美满了，老天爷让他们生了一个怪物。起初，他们以为，刚出生的婴儿，大概都很丑，长大些就会变漂亮，但是，几年过去了，孩子越长越没有人样，各种流言蜚语接踵而至。最恶毒的一种说，母亲和动物园里的猴子或者猩猩私通，才生了这么个怪物。母亲原是很有名气的舞蹈演员，过去，每次演出结束以后，都有鲜花和掌声簇拥着她，自从生了这个怪物之后，她一出台，便会招来一片倒彩之声。她的艺术生涯，就这样结束了。更不幸的是，父亲怀疑儿子不是他的种，甚至有些相信猴子和猩猩的流言。母亲有口难言，悄悄给儿子做了亲子鉴定，然后拿着鉴定书去找父亲理论，结果，父亲不承认她做的鉴定，两口子终日吵闹，甚至大打出手。后来，他们同时出面，为我做了第二次亲子鉴定，尽管两次结果完全相同，我100%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但是，他们之间，已经相互伤害得太深，积怨太深了，这个家，已经无法维持了。”
“他们分手了吗？”
吴良斐点了点头：“他们都不肯要我，母亲觉得，是我毁了她的艺术生命，还使她受尽了屈辱。尽管不能说恨我入骨，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怨恨。而父亲却认为，是我断送了他一生的幸福，对我极其厌恶。最终，他们遗弃了我，那年，我才四岁。”
“遗弃？扔了？”阿四骇然。
“我被送进了孤儿院。”
“哦，我听长官们说，这是由于基因突变引起的返祖现象，他们还说，正因为如此，尽管你的外表与众不同，你却有着最优秀的原始基因。这这种人，大多都是聪明绝顶，你也一定非常聪明，是不是？”
“也许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沉重：“那天，天刚刚亮，母亲把我留在了孤儿院的门口，在我额前亲了一口，说了句‘小飞，原谅妈妈’，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从她的泪眼里，看到了深深的自责、歉疚和无奈。我从小就非常胆小，特别爱哭，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啼哭不已。可是那天，我没有哭，一直注视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我对他们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唯独那双含泪的眼睛和渐渐远去的背影，仍然非常清晰……”
说到此处，吴良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阿四替他擦着眼泪，温言安慰。
几分钟后，吴良斐慢慢止住了眼泪。阿四问道：“你后来见过他们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丑陋、懦弱、爱哭，使我在孤儿院受尽了苦难。在家时，父母一声呵斥一瞪眼，我都会哇哇大哭，到了孤儿院，依然如故。老师一瞪眼，别的孩子杵一下、撞一下，扔个纸团儿，我都会哭，常常一天要哭好几回，哭起来就没完没了，搞得连课都没法上。老师们很生气、很厌恶，都说我是窝囊废，把我塞在了最远的角落。我成了孩子们围攻起哄取乐的对象，常常几十个人把我围在墙角，指着我齐声高喊：‘丑八怪，窝囊废，有事没事哭起来！’或者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我。成年以后，我常常梦见那个墙角，梦见那些喊声和拳脚落在身上的痛楚，常常梦见自己儿时的哭声。”
“太可恶了，那些教师为什么不管？”阿四忿忿不平。
吴良斐摇摇头，说：“我小时候没有名字，不知哪位老师叫我窝囊废之后，老老少少，老师学生，都叫我窝囊废，从小学叫到中学，直到上大学以后，才没人叫了。”
他从阿四手中接过水壶喝了几口，继续说：“小时候，我特别笨，小学都快上完了，我连1+1都搞不懂。”
“不会吧？”阿四叫了起来。“这两根指头加起来是几，你都不懂？”
“真的不懂，那时候，我的脑子浑浑噩噩，老师讲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也从来不做作业，老师也不敢要，一要我就哭，哭起来便没完没了。”
阿四笑了，说：“我要是你的教师，也一定不敢要。”
“小学的最后一学期，我忽然开窍了，老师讲什么，我一听就懂，没讲的，一看就懂。上了中学，我决定给自己取个名字，可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记得母亲叫我小飞，我就用窝囊废的谐音，取名叫吴良斐。也是从这时候起，我突然不哭了，无论受到什么样的屈辱和挫折，我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到了中学，我仍然经常遭到孩子们的围攻起哄拳脚，常常被打的鼻青眼肿，浑身是伤。后来，这种围攻少了，那种鄙夷、轻蔑、憎恶、嘲笑的目光，被敬畏和嫉妒取代了。”
“嫉妒什么？”阿四插言。
吴良斐说：“作为学生，强者的标志是什么？是成绩！从一年级开始，我一直是全校第一，第一就是强者！他们都是懦夫！他们一年只升一级，而我一年能升二级。他们要六年才能读完中学，而我三年就上了大学，我把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他们嫉妒，是因为觉得自己永远赶不上我这个丑陋的窝囊废……”
四十九
他脸色通红，双眼发光，不住地挥舞着拳头，尽情地发泄着压心头数十年的郁闷、愤怒、悲酸和哀痛。
“我参加过一次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结果，第一被别的孩子拿走了。后来，我发现，那篇获奖作文，竟然是我的参赛作文，一字不差。显然，别人剽窃了我的成果，但我不在乎，只要能证明我是最棒的，署谁的名我都不在乎。在大学，我仍然是最棒的，并因此而获得了全额奖学金。环境也很轻松，没有人再叫我丑八怪、窝囊废，人们对我的尊容，惊讶之后便视若无睹。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轻松、最怀念的时光。”
阿四说：“大家都成年了，应该不像小孩子那样无知任性了。”
吴良斐摇头苦笑：“孩子们是出于无知的胡闹，大人的伤害则完全是恶毒的故意。”
“怎么？哦，那次不幸的婚姻？”
“那只是一个小插曲。到了研究所，‘窝囊废’三字，重新成为我的代名。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同事们，称呼我的时候，故意含糊不清。我从他们的眼睛里，重新看到了鄙夷、轻蔑、憎恶和嘲笑，在他们眼里，我重新成了另类。”
阿四说：“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学者，不该这样呀。”
“我的反击方式简单而有效，做强者！我来之前，全所每年只能发表一二篇论文，而我一个人，每年要发表三至五篇。很快地，他们的目光中，增添了嫉妒和仇恨，仿佛我的存在，成了三千宠爱集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是什么意思？”阿四搞不懂地球人类的掌故。
“我以后再告诉你。我的专业之一是寻找外星人留在地球上的蛛丝马迹，要进行大量的野外考察，他们把最艰苦、最不可能出成果的考察任务都塞给了我。所里每年都要更换一批考察装备，而分配给我的，永远都是换下来的旧装备，但我不在乎，只要能工作就行。我拼命地干活，一篇接一篇地发论文，每篇论文就是一颗炸弹一堆火。有人拼命地浇水，有人拼命地添油加柴，争论非常激烈。我不说一个字，继续一堆一堆地点火，一颗一颗地扔炸弹。在学术界，反应越强烈的东西，含金量越高，即使这些火都被浇灭了，他们也至死都不会忘记它们。我本想在我的论文上署名‘窝囊废’，可是不行，我不能自己承认自己是窝囊废。我署了‘小飞’，我要告诉母亲，她的儿子尽管丑陋，但决不是窝囊废！”
阿四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说：“你的确很棒。”
“也许我太锋芒毕露了，”吴良斐苦笑不已。“就在我得意忘形之际，他们导演了那场闹剧。那几年，我没发表过一个字。”
“你没有被击垮，是吗？”
吴良斐点点头：“但我在这几年里，积累了大量的资料，离婚以后，我的文章，便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全球最著名的学术杂志上。我最得意的是，以我积累多年的证据，向全世界宣布：至少有三个不同星球的外星人，曾经光临过地球。”
阿四担心地说：“太武断了吧？这会招来非议的。”
“不是非议，而是捅了马蜂窝，但我有大量的证据支持。一直以来，对于外星人是否光临过地球，始终是众说纷纭，也始终没有人胆敢肯定，否定者也拿不出足以令人信服的反证。他们拼命地批驳我列举的证据，理由却很苍白、很空泛。我仍然一如既往，不发一言，就在这时，我的同事们又酝酿了一个新的阴谋。”
“他们又要害你？”
“他们把我送给了你们，送给了你。”
阿四怔了怔，说：“这样不好吗？就我而言，能够认识你，我很高兴，真的。”
吴良斐说：“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能认识你，是幸，可我是阶下囚，前途未卜。”
阿四说：“一个外星人，一旦流落在天堂星上，有三种死法，一是沦为亡民，除非你有可靠的后勤保障，不然，没有食物没有水，你只能活三天；二是撞在我们克隆人的枪口上；三是落入康科人猎食者手中。三种死法，你选择哪一种？”
吴良斐摇头不语。
“书里说，爱情是一种可以为对方牺牲生命的情感，是这样吗？”阿四转换了话题。
吴良斐仰望着穹顶一排排太阳能灯光，说：“我时常想，如果那个女人能真心真意地爱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用我的生命去保护她。”
阿四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亮光。她注视着吴良斐，说：“那……你爱我吗？”
吴良斐心头一跳，回眸说：“这……我能爱你吗？”
阿四沉思片刻，说：“我不知道。我们克隆人，历来视性行为为丑恶肮脏邪恶的行径，爱情是掩饰****的遮羞布。尽管回归计划最终会改变这些观念，但那是以后的事，目前的人们，仍然恪守着传统的观念。”
“但你却一再地提到爱情。”
“我只是想了解这个被自然人奉为永恒的主题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吴良斐说：“我只是一个囚徒，一个为你们提供细胞的载体，没有资格谈情说爱。”
阿四轻轻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什么地方伤害了你，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希望你能谅解。”
吴良斐说：“你没有伤害我，相反地，我倒觉得，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快乐。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就是我的妻子，一个非常贤慧、非常善良、非常温柔体贴的妻子。有时，我还异想天开，如果能带着你回家去，我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阿四深深地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说：“这不可能，在克隆帝国的历史上，还没有一个人背叛帝国。谈了这么多，你的心情是不是好了些？”
吴良斐站了起来，一边深呼吸，一边舒展着四肢，说：“很轻松、很舒服，全新的感觉。走！看看我们栽种的菜苗长了多少。”
五十
菜苗栽下去才两天，没有多大变化，但却生机勃勃。吴良斐望着这些菜苗，又异想天开了。他对阿四说：“给你的长官们说说，让咱俩永远住在这里当园丁，好不好？”
阿四没有回答，走到菜架另一边，顾左右而言他：“阿飞，你有朋友吗？”
吴良斐知道她有意回避，也不在意，说：“我有个崇拜者，叫小草，是个女孩。”
“哦，给我说说她，好吗？”
“当然可以。她高考那年，无意中看到了我的一篇论文。她原本是学理科的，这篇论文使她改变了初衷，报考了地外文明研究。大学毕业以后，她来到我们研究所，指名要当我的学生。那几年，只有她给予我真诚的同情和安慰。这次出航时，全所几十号人，只有她前来为我送行，分手的最后一刻，她对我说，我等你。”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这句话？”
“我在书里还没见过这句话，真的不懂。”
吴良斐看她满脸认真，不禁笑了，走到她身边，说：“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一生和这个男人系在一起了。”
阿四说：“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表白呢？”
吴良斐慢悠悠说：“这就是情字一道的微妙之处……”
忽然想起一件事，拉着阿四匆匆返回卧室，从百宝囊中找出那串项链，递给阿四，说：“请你看看，这是些什么动物，有没有特别的内容？”
阿四接过项链看了看，说：“它叫泽丝泽兰，意思是幸福、美满、和谐、吉祥。这些动物都叫吉祥兽，它们还有各自的名称，但我说不上来。据说，它可以为它的主人带来幸福和吉祥，另一种说法是，这16种吉祥兽，掌管着人类的16种愿望，佩戴哪一种，那种愿望就能得到满足。通常，人们要戴全16种，只能选择廉价材料或者小颗粒珠宝制作的项链。像这种大颗粒的，用上等的七彩钻石配全的泽丝泽兰，据说，世界上只有三件。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这一件，就是其中的一件。”
吴良斐吓了一跳，说：“我是随手捡来的，没想到竟是一件稀世珍宝。”
阿四说：“它的确是价值连城，据说，古时候，曾经为它发生过多次战争。有位国王，用16座城池，为美丽的王后换了一串，后来就不知下落。第二件在一位不知名的收藏家手中，没有人见过。第三件由花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并定期在全球巡回展出，但它不属于花园国一家独有，而是全人类的财富。你这一件，估计就是那一件。”
吴良斐说：“不管是不是，既然这样珍贵，就该物归原主。”
阿四笑了，说：“归给谁？谁是主？”
吴良斐说：“譬如你……”
“免了吧！我们克隆人，从不佩戴饰物，也不相信它能给我们带来吉祥，我也无意保管这些累赘，既然落在你的手里，你就留着吧。”
吴良斐说：“若是普通饰物，我会留下的，可它太值钱了……”
“那是过去，现在它一文不值，不信，你拿它向自然人换一杯水试试，他们准会把它摔在你的脸上。给，收着，将来送给你的崇拜者。”
吴良斐收起项链，说：“我没打算接受她的感情，这会给她带来灾难。但我非常感激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带点小礼物送给她，略表存心而已。”
阿四说：“希望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吴良斐当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但他不在意。他觉得，自己不会就这么死在克隆人手中。
二人来到客厅，阿四为他打了一瓶饮料，问道：“你就这么一个朋友？”
吴良斐想了想，说：“还有一个我所崇拜的人，似友非友，我也说不清楚。”
“有意思，说说。”阿四坐在了他身边。
“他就是我的指令长梅韵。”
“他很了不起吗？”
“我上中学等时候，赶上一次全国中学生运动会，我从电视里看到了他的身姿。那时，他又瘦又小，但却一路破关斩将，夺得了武术冠军金牌。”
“武术是什么项目？”
“他是地球人类古代的一种搏击之术，有徒手散打擒拿，还有各类器械，五花八门，浩如瀚海。”
“哦，相传，太阳神伏莫耶，曾传授给自然人一种搏击之术，不过，已经失传了。”
“从此，他就成了我的偶像。大学临毕业那年，在全球大学生运动会上，我亲眼目睹了他的风采，这一次，他尽管只拿了第三名，但在我心目中，他仍然是最棒的。”
阿四接言道：“弱者往往仰慕强者，这很平常。”
吴良斐说：“此后，我一直在关注着他，听到了不少他的趣闻轶事。这次探险，我原打算辞职，当我听到我的指令长竟然是他的时候，我就像着了魔一般，毫不犹豫地改变了初衷。”
阿四笑笑说：“能和偶像一起探险，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吴良斐说：“我看得出，他并不喜欢我，但他却多次冒着生命危险救我。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不是朋友。”
阿四说：“至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吴良斐说：“所以，我心里认他是朋友。你呢？有没有朋友？”
“没有。”阿四摇头。“我们只有战友和同事，没有朋友之说。”
“不可思议”吴良斐也跟着摇头。“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友情，也不要七情六欲，不要欺诈和贪婪，被你们拒之门外的，恰恰是人类的灵魂。一位哲人说过，没有尔诈我虞和不和，人类就会成为懒惰这一禀性的牺牲品，幸运的是，人类被嫉妒、虚荣、贪婪、权力意志所摆布，如果没有这些邪恶，人的全部潜能就会萎缩……”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大套呀？”阿四笑着推了他一把。“我早就说过，克隆人的出现，本身就违背了自然法则，是人类极不负责任的肆意妄为，也是人类对自己及其伦理道德的肆意践踏，所以，我们出笼了回归计划。我们现在恪守的东西，也将随着克隆人的消失而消失。”
话音刚落，电话铃响了，是31号打来的，他请阿四去一趟。
第二天，二人吃过午饭，正要出去散步，屋里的灯忽然闪了几闪，便熄灭了。阿四一个箭步扑到窗前，撩开窗帘一看，外面的灯也全部熄灭了。
阿四失声说：“糟糕！出事了，跟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