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赢沉默地望着方璎,心下思绪万千。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骑在他肩头要糖吃的小孩儿了啊。
“璎璎啊,”良久,方赢沉声道,“要回山庄过年,知道吗?”
方璎腮边露出两个小酒窝来,声音甜得像是渍了蜜:“那阿爹记得要让人买焰火。”
方赢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知道了。”
他又望向崔景程道:“崔小郎君什么时候动身?”
方才崔景程便说是为了看武林大会的热闹才到的建阳,比武不过这几日的事情,若他能与璎璎同行,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崔景程也正有此意:“这几日便走了,不如请女郎与我一道往清河去?”
方赢看了一眼方璎,见她没有反对,便先向崔景程致谢。
傍晚,栖时等人看过了热闹也来寻崔景程,方赢不爱摆虚架子,借着答谢的由头请他们一行人用饭。
席间最为活泼的要数栖言了,他跟着崔景程没少看那些江湖传奇,虽然早就知道方璎是武林盟主的女儿,但真正见到方赢时还是闹出不少笑话。他做贼似得不住去偷瞧方赢,像是有话要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方赢这些年行走江湖,与他打交道的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他已经许多年没被别人这样打量过,一时间也有些不大习惯。
崔景程瞧见了栖言的样子,握拳轻轻咳了几声。这小子,平时多机灵一个人儿,这会倒呆头呆脑起来了。
栖言接受到自家郎君的警告,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道:“您别生气,奴就是想看看您跟那传奇里写的像不像。”说罢,又有些尴尬地嘿嘿几声。
方璎很是喜欢栖言这样的性子,便出声替他解释:“阿爹你不知晓,栖言还问过我能不能御剑飞行呢。”
方赢早年也是个喜欢说笑的小郎君,听了他二人的话,知道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妥,便也放下那点不适应来:“哦?那你说我与那传奇里写的像还是不像?”
栖言神色认真地仔仔细细打量方赢一番,不时抿抿嘴像在与传奇里写的武林盟主作着对比,过了好一会儿才肯定道:“传奇里没写武林盟主是个怎样的样貌,但那什么气度不凡,威风凛凛正跟您对上了。”
崔景程抽了抽嘴角,对栖言无耻的拍马屁精神有了新的见识。
方赢也被他逗得大笑起来,人都是爱听好话的,栖言这样的夸法他也很受用,当下举起杯盏朝他点点头。栖言受宠若惊,差点儿连酒杯都拿不稳了,这手忙脚乱的模样更是逗得满堂捧腹。
因着不必再隐瞒身份,方璎接下来几日便不再戴着面纱。崔景程等人也借着方赢的关系能到比武台后方近距离观看比试。方赢有时候甚至会问一问崔景程对台上局势的一些看法,崔景程总会蹦出一两句迥异于旁人的看法来,引得方璎也来了兴致,不时点评几句。
御剑山庄今岁并未派人下场,且因着方璎已经快到说亲的年纪,方赢本人也准备卸任回到庄子上好好替她选个夫婿。
一周后,新任武林盟主诞生。
方赢作为上一任武林盟主,自然要过过场子。方璎本来就是为了寻师兄而来,刚一结束她便准备动身前往清河。
崔景程自那日应下了一同出行之后便让栖言去准备路上用的东西,栖夜也早就备好了马车。
这日清晨,建阳城仍未从沉睡中苏醒,街道上不过寥寥几个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烟,方赢将方璎、崔景程一行送到城门处,又交代了方璎几句,才不舍地告别了方璎。
崔景程等人之所以这么早启程,便是想与仍留在建阳城的大批江湖客们错开来。方璎的马还是交给栖时,栖夜驾车载着崔景程三人原路折返回徐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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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飞海此时带着刘明,也就是那灰衣小童也往徐郡的方向去。
徐郡一头连着江陵,一头通往淮安,威虎山正是在徐郡往淮安的路上。
丁飞海一家早年遭了饥荒,往别处逃难的路途中遇到了山匪,匪徒们既要金银又抢粮食,饿了一个多月的难民们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丁飞海年迈病弱的爹娘便在威虎山山脚下丢了命。
那伙匪徒见他是个男儿还有几分气力,便带着他回了山寨。十余年后,瘦弱的孤儿举起了砍刀用鲜血报了仇。在那之后,他便做了威虎山的大当家。
刘明今年不过十四岁,他是跟着哥哥刘聪一起上的威虎山。刘聪本是个读书人,落榜数次后回乡途中欲自绝,没想到被下山打劫的丁飞海救了回来。粗鲁凶狠的汉子不齿书生的行径,种种难听话反倒激起了书生的求生意志,自那以后刘聪便留在威虎山上教人识字读书,并在稳定下来后又接了年幼的弟弟和年迈的阿娘上山。
丁飞海虽然干的是打家劫舍的活儿,但毕竟是个苦命人,他接任大当家后便严令寨子里众人不许多老弱穷苦人家下手,平时也多是跑到淮安去劫几户富贵人家。
因山寨离淮安还有段距离,威虎山又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儿,山匪们在山路上也设了许多障碍,这么多年下来愣是让威虎山的众人过着平静日子。
这次丁飞海来参加武林大会,正是听了刘聪的劝告。
刘聪是读书人,虽落草为寇但心中仍有违背圣贤之言的愧疚,加上淮安城富贵人家的守备越发完善起来,打劫已经不再适合他们。
即便他们在山上已经种了些瓜果蔬菜能果腹,但几十号人除了吃总要有事做才行,否则一代接一代下去如何能行?山上的汉子们平日又做的这种刀口舔血的买卖,身上总是带着些匪气,正经招工做事的人家都不敢收。
于是,刘聪便建议让丁飞海下山来争一争这个武林盟主,若是能成,威虎山名声扬了出去,众人好歹有了活计可做。
只是刘聪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丁飞海就没见着几个会武的,低估了其他江湖中人的实力。刘明更是第一次见丁飞海受挫,以为他会受伤,一时情急才出了手。
丁飞海也是到了建阳城才知道这个武林盟主不好争,他先是往比刀的报名台边看了看,都是些身形同他一样健硕的汉子。反倒是比剑那边儿报名的人看上去都有些清瘦,一时鬼迷心窍下,丁飞海便扭头去报了比剑,只是没想到这武林中人跟他们的差别如此之大,他甚至差点让个小白脸儿给劈了!
丁飞海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在建阳城又呆了几日却找不到能下手的人家,眼见江湖客们都要散了,消息不日便传回山上,只好带着刘明和几个小弟先行一步,好抢在传信的人跟前,不至于把脸面都丢光了。
刘明是个鬼灵精的,知道丁飞海此时心情不好,也不敢再与他玩闹。他们几人骑着马,比崔景程的马车脚程要快些,小半个时辰后就隐约瞧见了前头的马车。
“大当家,前头是不是有架马车啊?”刘明眼睛精得很,虽然只瞧见了一个模糊的圆点,但他们做山匪的,眼力好是必须的。
丁飞海正生他贸然出手的气,哪能好声好气的?只侧过头去瞪一眼刘明道:“你自个儿没长眼睛?”
刘明自知那日的出手惹恼了这位大哥,赔着笑脸道:“我这不是眼神没有大当家您的好使么?”他又偷瞄一眼丁飞海,见他虽然臭着一张脸,但也没多生气,便又问他:“瞧这马车还不错,旁边那匹黑马更是俊得很,咱这空手回去也不好,招呼不?”
丁飞海也正在盯崔景程的马车,他狠狠一夹马腹疾驰往前去。如刘明所言,那马车边儿裹着精美的丝绸,看着便是个富贵的。更别提旁边那匹黑马,毛发柔亮,四蹄精瘦有力,瞧着便是千里挑一的好马。
崔景程闻声撩起车帘向后看去,见丁飞海驾马疾驰而来不由得有些疑惑,他身旁的方璎也瞧见了丁飞海,右手握住剑柄。
丁飞海驭马赶上崔景程一行人,堪堪与栖时并驾,刘明紧跟其后。
丁飞海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崔景程,见是个锦衣玉面的小郎君,旁边女郎发间两只金钗。他们猜得不错,确实是肥羊。
但他看二人穿戴的同时也没漏下女郎握剑的手,这样年轻貌美的女郎,若不是武艺了得只怕不会独自一人带着剑在外头。丁飞海心下转了几个弯,朝看上去比较无害的崔景程抱拳道:“见过郎君,我等出门走得急,日头又晒,想与郎君讨些水喝。”
刘明附和道:“是是是,我这喉咙都快冒起火来了,还请郎君行个方便。”
栖言转头去看崔景程,崔景程又去看方璎,眼神有些不解。
方璎也觉得十分奇怪,但仔细想想他们不过是讨些水喝,且她那日看过这汉子的身手,并不是她的对手,便也对崔景程点点头。
栖言得了崔景程的示意,这才递上水囊。
丁飞海接过水囊递给刘明,又说了些感激的话语,听见崔景程说是要去徐郡便邀请道:“我等也要从徐郡借道回乡,郎君若不介意,不如一道做个伴?”
崔景程小声问了问方璎的意见,毕竟她是这里面唯一的女郎。方璎并没有什么好扭捏的,阿爹常说,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子,便也点点头。
丁飞海等人驾马跟在马车后面,一行人走了大半天才到一处歇脚的地儿,这里离徐郡还有些远,但已经十分靠近淮安。
镇子上的人影寥寥,一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简陋的客栈,丁飞海做主点了几样酒菜,请崔景程等人用饭。
丁飞海是个豪迈的性子,很是大大咧咧,捧起碗来一饮而尽,又劝道:“相逢即是缘,我丁某敬大家一杯,干了!”
崔景程被他的率性感染,也捧起碗来喝了几口。方璎在丁飞海的注视下也意思意思地饮上几口。
旁边桌的栖言等人,在刘明的不断怂恿下也喝得一片大醉,不多会就趴睡在桌上。
崔景程扯了扯嘴角,正欲向丁飞海告辞,刚站起来便觉得头有些晕。好不容易手撑着桌子站直了些,就见旁边的方璎也趴在了桌上。
崔景程仿佛听见了什么人的笑声,但他的眼皮子重的很,掀也掀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