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仞在暗道中提刀穿行良久,果然遇到岔路,便依照许念先前所言,沿左走去,寻思道:“那柳空图六十年前开创停云书院,如今已经年过九旬,算来确与许老头年岁相当……嗯,我早该想到许老头便是柳空图才是,否则武林中哪还有人能活到九十多岁?”
他在黑暗中兜兜转转,绕来折去,那密道的高低宽窄不断变换,时须俯身而行,时而又得侧身贴墙挪步,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胸口渐感憋闷,却仍未走到出口,不由得暗忖:“这密道如此深长,也不知当年是谁开凿出来,又是作何用处。”
他索性停步盘膝而坐,缓缓吐纳调息,等到精气恢复过来,继续又走出极远,终于前方被一块大石遮挡,再无道路。
“他娘的,这石头若推不动,老子便折回去一刀剁了许老头。”杨仞心下暗骂,上前一脚,迸力踹在石头上,那石头晃了几晃,滚落开来,天光透入。
杨仞眼前霎时一花,钻出暗道来定睛四顾,但见春光明亮,流水潺潺,扑鼻满是野草与泥土的清气,却是来到了镇外的河岸边,正站在一处草坡之下。
“哈哈,原来我竟一直从早晨走到了晌午。”杨仞大口呼吸,心怀一畅,转头望向密道出口,想了想,将那块大石搬回,又覆上一些野草,将洞口掩得不露痕迹,随后将长刀系在腰间,紧了紧背上行囊,缘河向东行去。
走出约莫二三里,忽见三个年轻书生迎面行来,正是停云弟子的装束。
杨仞一惊,刹那间心念急转:“我当时躲在井里,未曾与燕寄羽照面,即便他想派人捉我,也不知道我的模样年纪……嗯,就只怕许老头又犯糊涂,竟被燕寄羽套了话去。”
想到这里,当即目不斜视,从容迈步;眼看要与那三名书生错身而过,忽听其中一个书生道:“兄台留步。”
杨仞闻言转过身来,淡然道:“阁下有何指教?”
那书生道:“请教阁下,可曾见到一个带刀男子经过?那人二十来岁,容貌英俊,所携的长刀很是窄薄……嗯,他还有伤在身。”
杨仞眼珠一转,笑呵呵道:“二十来岁,容貌英俊,还带着长刀,那不是说我吗?”
那书生道:“那人名叫方轻游,模样……”他本想说模样可比你英俊多了,随即又觉不妥,便转口道:“模样比阁下可要大着好几岁。”
杨仞一怔,道:“方轻游是谁?我倒不认得。”
那书生还待再问,他身侧的另一书生忽道:“师兄,咱们快去牵了马,到别处搜找吧,想那方轻游受伤不轻,侥幸逃脱,身上的‘惊鸿影’又随时可能发作,一定逃不远的。”
那书生道:“言之有理。”便冲着杨仞拱手道:“多谢阁下,咱们就此别过。”
杨仞咳嗽了几声,道:“在下也正有伤在身,几位当真不是找我么。”随后拔出腰间的“清河刀”,又笑道:“你瞧,我这把刀可不是又窄又薄吗?”
那书生闻言皱眉,仍是拱手道:“冒昧相扰,兄台莫怪,我等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杨仞拱手还礼:“好说好说。”眼望着三人转身走远,心想:“看来停云书院另出了乱子,嘿嘿,如此甚好。”轻轻吁了口气,继续东行。
又走出一里路,回头张望,却见后方有三人正自快步走来,远远的瞧不清衣着样貌,似乎仍是先前那三个书生。
杨仞心知他们是在找方轻游,也不惊慌,转回头继续走着;忽而心中一动:“这三人去而复返,却有些蹊跷,他们上回不打算捉我,这一回可就说不准了。”
他本来沿河岸而行,想到这里,忽地跳入河中,蹚到河对岸,发足奔出数丈;霍然回头,却见远处那三人也疾奔起来,其中一人却正抬手指向这边。
“他娘的,还好老子机灵。”杨仞见那三人的身形宛如轻风流淌,足不点地般飘然而来,顷刻间已追近了许多,暗自心惊:“这便是停云书院的‘春日游’身法么,果然名不虚传。”
随即便听见远处响起一道语声——“阁下留步,请交出书信再走!”相隔虽遥,却字字清晰入耳,显是说话之人内功颇为深厚。
杨仞听了,扭头跑得更快,心说:“好个疯老头,到底把老子卖了。”跑出几步,又一道语声传来:“留下那封书信,我等绝不会伤及阁下!”
杨仞哈哈一笑,提聚内劲便想回骂一句,转念又想:“对方不知我武功高低,我又何必自己暴露修为?万一稍后打将起来,说不准还能欺他个轻敌大意。”便只闷声狂奔。
他在舂雪镇上住了九年,对镇子周围数十里的地势都烂熟于胸,知道河对岸是一片崎岖凌乱的坡地,正宜逃躲,一口气踩着野草向东奔出老远,眼看那三人一时没跟上来,当即折向西去,一路又绕回方才的河岸边;算来那三个书生定会继续向东追去,便稍稍歇息了片刻,又想:“也不知左近还有多少停云弟子,我索性返回那暗道里,躲到半夜再走,那时他们多半也已离镇远去了。”
一边在心里不停咒骂许念糊涂,一边继续往回走了二三里;回到那密道的出口处时,却不由得愕然失语:那洞口边有个青衫人正自静静伫立。
杨仞放缓脚步,靠近那人,但见他三十来岁,面容苍白清隽,身形瘦弱,神情中透出一抹深深倦意,只淡然看了自己一眼,也不说话。
杨仞挠了挠头,若当着这人的面搬开石头躲进暗道,总归不大妥当,又见这人满面风尘,一身泛白的青衫上也沾满灰土,便拱手笑道:“幸会幸会,阁下可是才赶路至此吗?”
那人闻言似怔住了,片刻后才叹道:“并非我赶路,实是路赶我。”
杨仞听得古怪,没耐心与他详谈,便又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停云书院燕寄羽燕山长的好朋友,正自寻他,不知阁下方才可有见到燕山长?”
那人莞尔道:“你是燕寄羽的朋友?”
杨仞皱眉道:“怎么,阁下不信?”
那人淡淡道:“燕寄羽没有朋友。”
杨仞略一寻思,笑道:“听阁下此言,莫非是和燕寄羽有些过节?”说完见那人神情沉郁、默然不答,顿时心下了然,又道:“那就好办了,我其实和他也有过节,嘿嘿……”
话未说完,忽听见春风里似乎混入了一丝“哒哒哒”的声响,不禁一凛,爬上草坡,微微露头眺望,果然远处正有数名白衣人纵马而来,多半正是停云弟子。
杨仞当机立断,跃下草坡,来到暗道的洞口处,对那人快声说道:“我正被停云弟子追杀,你老兄可要帮我遮掩遮掩。”
随即搬开大石,躲进暗道,又让那人挪动石头、野草将洞口掩住,道:“详情容后再叙。”
那青衫人也不多问,默默依言而为。
杨仞躬腰躲在石头之后,缓缓拔刀在手;等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洞口外响起了交谈声,其中有一道语声听来耳熟,越来越清晰,却正是先前发声让自己留下书信的那人:“郭师叔,咱们下马四处瞧瞧吧……唉,弟子若能早遇上郭师叔片刻,便不会放任那小子堂皇走远了。”
又听另一人道:“也算那小子走运,我遇到你时,却也是刚接了燕山长的吩咐。”嗓音敦厚粗重,想来便是那“郭师叔”了。
先前那年轻弟子又道:“郭师叔,我有一事不明:若说这小子走运,那也罢了;可那方轻游究竟如何能从燕山长眼皮底下走脱,这可让弟子百思不解了。”
那“郭师叔”道:“我也不知。”顿了顿,又道,“或许燕山长另有用意,故意放脱了方轻游,也未可知。”
那年轻弟子讶声道:“故意放脱,这怎么能够?”
那“郭师叔”哼了一声,道:“燕山长神机妙算,无所不能,咱们只管听命行事,定然一切都错不了,也不用费心琢磨。”
杨仞听得暗笑:“你将燕寄羽吹得神仙一般,他能算到老子正躲在这里听你胡吹么?”
却听那“郭师叔”又道:“刘师侄,你遇到那小子时,可曾问过他的姓名师承?”
那年轻弟子道:“弟子疏忽,未曾问过。郭师叔,莫非燕山长没说那小子的姓名吗?”
杨仞当即运转乘锋诀,加倍仔细地聆听,那“郭师叔”道:“燕山长当时只听见了那小子的呼吸声,听出他年刚二十、内功不浅,却也不知他的姓名来历。”
杨仞闻言暗凛:“这燕寄羽仅凭呼吸声便能听出我的年纪修为,倒也真有些门道儿……如此看来,许老头倒并未卖我,那么燕寄羽却又怎知我身上带着一封要紧书信?”
又听那年轻弟子道:“啊,那边有个女子经过,郭师叔,咱们去问问她。”
那“郭师叔”道:“哼,那女子似是秋剪水,她可不好说话,咱们过去问问看吧。”
杨仞心想:“原来那‘秋姑娘’是叫秋剪水……”他本以为这些停云弟子定会询问洞口处的青衫人是否见过自己,哪知偷听良久,这几人却只自顾自交谈,眼下更是渐渐走远,不由得心中大觉惊疑。
寻思一阵,朝着暗道里面走去,走了约莫半炷香,忽听到暗道深处传来簌簌振动,一霎里暗自叫苦,料想是停云弟子久寻自己不着,便也下到井里,循着暗道找过来了。
杨仞只得又返回暗道洞口,伸手轻轻去搬那石头,忽听洞外有人道:“小兄弟,你要出来么?”
杨仞一愣,听出是那青衫人的嗓音,脱口道:“原来你还没走。”握紧刀柄,以刀锋抵住大石,发力将石头顶得直滚出去,凝神等了片刻,倏忽提刀从暗道里跃出。
那青衫人正立在洞口旁边,见状不禁微微一笑:“小兄弟,你年纪不大,为人却很是机警。”
杨仞笑道:“过奖了,你老兄先前躲去了哪里,那些停云弟子竟没看见你?”
那人道:“我先前也站在这里,只是不想让他们瞧见我罢了。”
杨仞笑道:“你不愿说就算了,他们又不是瞎子,你不想让他们瞧见,难道他们便瞧不见么?”
那人也不辩解,杨仞想了想,又道:“多谢老兄方才相助,还没请教老兄姓名?”
那人神情犹豫,只淡淡道:“我姓方。”
杨仞脱口道:“啊,原来你便是方轻游!”
那人一怔,微微苦笑道:“我不是方轻游。”
杨仞哈哈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说着搬起大石堵住洞口,虽知那些停云弟子或许遇到岔路会往右走,但求稳妥,仍又捧来一些碎石、泥土,将洞口缝隙牢牢封死,料想已不易从里面破出,拍拍手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走吧,可别让停云书院的人追上来了。”
走出几步,见那青衫人仍伫立不动,不禁皱眉道:“别装了,停云书院不也在找你吗,还不快走?”
那人沉默片刻,迈步跟上了杨仞。
杨仞疾步而行,随口问道:“方老兄,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你的刀呢,藏起来了?”眼看那人不答,便当先说道:“我叫杨仞,是乘锋帮的帮主,你呢?”
那人叹道:“我现下算是无门无派了。”
杨仞道:“无门无派,那好得很啊。”
那人道:“好得很么?”
杨仞点头道:“你既无门派,不知可愿意入我乘锋帮,做我的帮众?”
那人反问道:“我为何要入你的帮派?”
杨仞笑呵呵道:“我乘锋帮曾经是武林第一大帮,你入我帮派,也不会辱没了你。”
等了片刻,见那人也不接口,便又道:“说出来怕吓坏了你,昔年开创停云书院的柳空图柳老前辈,却也是我的帮众。”
那人神情微变,道:“你认得柳老山长?”
杨仞得意道:“岂止认得?我与他同住九年,熟得不能再熟了。”
“原来如此。”那人轻轻点头,沉思起来。
“你能与柳空图同在一帮,还不知足吗?”杨仞见他许久不语,不耐烦道,“怎么样,你到底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