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简把太子请进了清水食铺,给太子叫了一份糊涂汤。
清水食铺的老板如临大敌,颤颤巍巍,给太子呈上来后却疑心自己忘了放盐,一颗心悬在空中,等待太子品尝后的表情变化。
太子不喝。问李简说,知不知道贞观年间,有个叫玄奘的法师,受太宗皇帝之邀往西天取得大乘佛法超度众生。
李简当然知道,玄奘以前就是洛阳人,本来不愿意走那么远去取经,后来太宗皇帝和他结为异性兄弟,每天御弟御弟的喊着。玄奘就去了,不是因为感动于太宗皇帝的盛情,而是因为玄武门内的青砖地板上,太宗皇帝亲兄弟的血还没干呢。
但这些都是坊间神话传说,真相是玄奘想西行求法,但太宗不让,后来玄奘扮成难民,偷偷溜了出去。本来是往西走,后来越走越南,绕了一大圈,终于到了天竺,回到洛阳时已是十八年后。
太宗皇帝接见了他,问他当初西行为何不打声招呼。玄奘说,已经请示三回,您不准许啊。太宗皇帝说,往事莫要再提,你赶紧脱了这袈裟,换上玄冕,效力朝廷吧。玄奘说,不去,从天竺背回来的经文还没翻译完呢。
太宗皇帝是看中了玄奘西行的见多识广,改日征战西域,会是一个优良的向导。
玄奘不从,是因为西域也是苍生的一部分。
后来就有人说,太宗皇帝心怀天下,怀的是李唐的天下。而玄奘怀的,才是真天下。
太子见李简表情呆滞,思绪飘飞不知何处。又说,玄奘在西行途中收了个毛脸雷公嘴的妖猴做徒弟,妖猴被佛祖用五指山压了五百年,被救出后依然张牙舞爪,可见妖,始终是妖。
李简焦急万分,糊涂汤凉了味道就不正了,太子却还不知所云。可见东宫崇文馆藏的那些来历不明的神鬼志异录害人不浅。
他又道太子年少,不懂这神话后面的深意,倘若真有妖猴被镇压五百年,这就意味着他至少有五百年没有过夫妻生活,换谁出来不得张牙舞爪。
李简的看法是,猴子被镇压期间,隔三差五得给他送只母猴子情况也会好得多。
太子并不想和他探讨猴子的夫妻生活,只说当年那只猴子得了玉皇大帝一块弼马温的牌子,地上最恶的牛魔王也得屁颠屁颠赶过来称兄道弟,后来落难了,五百年没有一只妖孽前来探望,为何?
因为猴子不重要!重要的是玉皇大帝手中的牌子!就像这碗糊涂汤,它本身的味道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贱民做的,是做给贱民吃的。
太子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就带着左右一文一武离开了。
太子在长安城有三师三少,出了城就是这一文一武陪伴左右,长安有诗云:“东宫一片月,洗马风吹雪;寥落几时休?千牛叶知秋”。
来洛阳的第二天,宣化坊同乐街,太子微服。
两个百姓正在街头斗殴,风吹雪见状,忙去劝架。本来打架的是两个人,经风吹雪劝过后,整条街的人都打在一起。
太子就和叶知秋搬条板凳在一旁坐着看,不良人周平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武侯,大声呵斥众人停手。风吹雪见状,也帮忙劝诫。百姓经此一劝,群情激奋,纷纷挥动老拳砸向周平。情急之下,周平取下腰间百钧箭,箭尾燃着火花,似有冲天之志,升空不到一丈,断成两截,颓然坠地,一片柳叶随后缓缓飘落。
等到其他不良人赶到现场,周平已无气息。太子趴在周平的尸体上哭成泪人。众人疑心周平是太子的远方表兄,或者救命恩公。纷纷劝太子节哀顺变,太子强忍悲痛,哭诉道:死的,可是我大唐的忠良啊!说罢甚至对着周平的尸体磕了一个头。
围观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跪倒在地,捶胸顿足和此起彼伏的哭声,塞满了整条同乐街。
回到下榻的阁楼,太子对风吹雪说,洛阳的白天热闹非凡,不知夜里风景若何。
风吹雪找到了莫须有,莫须有说得委婉:洛阳还是交给洛阳人来管比较好。风吹雪没有多言,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洛阳满城风雨,丧德门和不良人大打出手,洛阳官员担心太子安危,希望他早日返回长安。
太子却忽然兴致盎然,说长安的平康坊是长安人的后宫,佳丽三千,但自己身份特殊,未尝一见,不知能否在洛阳得偿所愿。
洛阳官员面露难色,太子又说,仗义每多屠狗辈,由来侠女出风尘,他只是想看看洛阳的侠女,没有其他不可名状的想法。
李简笑而不语,把太子带进了晓梦楼,晓梦楼是“魁”字号青楼,楼中女子,琴棋书画诗酒茶,必有一门专精。众人见是洛阳王李简带来的贵客,纷纷使出浑身解数。
有女子捧一本太白诗集,希望得到太子指点。根据她的经验,来青楼消遣的人多半是被生活消遣到失意的,而失意的人最愿意做的,就是指导他人,追寻一些自欺欺人的意义。
太子却说,李太白当年在长安求官,几乎摇尾乞怜,“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一旦致仕,又盛气凌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后被赐金放还,又说,“安能吹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其实只是权贵不让他事罢了。李太白终究只是才华横溢的凡夫俗子。他的诗,不读也罢。
女子不悦。
又有常自吟“素为优,岂从良”的文艺才女,蹙眉哀怨,问道:小女子一直不解,为何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根据她的经验,这个问题往往能引起饱读诗书而碌碌无为的富家公子共鸣。
太子没有共鸣,而是回答:因为圣人给百姓讲学,不是为了让百姓过好这一生,而是为了让百姓不要搞事情,以免影响圣人的一生。所以老子有云: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的一生是好是坏,圣人并不在乎。
女子不悦。也没有女子再愿出头,李简在旁边看着,几乎窒息。心想太子来之前说没有任何不可名状的想法,竟非欺人之语。
太子见无人主动,只好亲自点兵,选中了一名心事重重的女子——柳姬。
柳姬似乎心绪不佳,只道自己才思浅薄,对天下诗文,先贤之道都无甚见解,不过一随波逐流的风尘女子。
太子却道,风尘之中多是性情中人,自古贫贱出真知云云。柳姬有些不耐烦,打断他,说了句,贱妾请退。
太子脸色微红,神情尬然,身旁的风吹雪嗔怒道:贱人安敢无礼!柳姬却不畏惧,钉着太子问道:无耻者无礼!敢问公子,若贱者可耻,那犯贱者呢?
众人皆惊,青楼众姐妹面无表情,心里默默痛快,老鸨已经趴在地上恳求各位公子原谅,李简却好奇这小妮子今日是不是吃错了药,为何如此生猛。
柳姬似乎还不罢休,说道:曩者齐桓公设女闾七百,征夜合之资,以充国用。今大唐风尘之所,遍及九州,花捐之费,日进国库,以斗金计。皇亲显贵,门阀世家,食民之粟,口中所言,尽是辱民之事。公子要论天下是非,自可深入庙堂,何必来此烟柳之地辱杀贱妾们!
太子脸红得快要渗出血来,这应该是他来洛阳后遭受的第一次挫败。叶知秋已经动了杀气,只等太子一声令下,太子没有下令,李简领着他离开了晓梦楼。
晓梦楼内的众人长舒一口气,柳姬径直回房,老鸨怒气冲冲,在她背后喊了半天“给我站住!”也不管用。直到把柳姬的闺房踢开,看到柳姬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老鸨不明所以,怒气顿消,又心痛起来,忙上前轻柔柳姬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乖女儿,王八蛋的权贵公子而已,不至于,不至于。而柳姬只是一心一意得哭。
太子一行人出了晓梦楼不到五步,李简竟被人劫走。太子先是一愣,随后问:看清来人武功路数了吗?
叶知秋的眼里闪着光,答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