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学校的歧视
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歧视，就有比较，就有得意和失意。
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对名利无动于衷的？尤其在寒冬，看着别人穿着时髦又暖和的羽绒服，踏着轻巧的运动鞋上学，而自己总穿着短了一大截，又有一大堆补丁的单衣，还有一下雨就浸湿进水的布鞋，在这样的状态下有几个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在中国古代，从孔孟，到所谓的朱圣人，宋明理学禁人欲而存天理，把人本身的欲望作为罪恶加以讨伐。直到几百年前，王守仁的心学诞生，人们才倡导：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知行合一，方是真知。
可悲的是，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把正常的欲望当成可耻的东西，想把人变成无欲望的人。过分地宣扬吃苦，把吃苦捧上天，给各种苦难披上华丽的外衣。我们却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寻找快乐与幸福的。
这是生物的本能，又何必视为丑恶？又何必去人为地制造一个苦难的天堂，以期来创造出一个圣人？李宗盛先生的《凡人歌》唱得好：“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学校早就不是什么净土了，学校的老师、同学都是人世间的凡人。是的，都是凡人，包括你我，没有谁是什么世外高人。
在学校的教室里，我的衣服是最破的，自行车是最烂的，连一双球鞋都没有。同学不愿意和我一起玩，骂我穿烂衣服。同学一起踢球也不许我去，因为我连一双球鞋都没有，而他们有球鞋，有球衣。
学习上有什么事情，我去找老师，老师也爱答不理。老师喜欢有钱的学生。老师偶尔家访，也是去最有钱的学生家，因为回去的时候，肯定能提走一大包的礼品。
在我生活的地方，有一个习惯，就是再龌龊的人，都要把自己标榜得高尚无私。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各种经过层层审查的媒体总是把老师塑造成一群高尚无比的人。而对于受众，区别在于，有的人信了，有的人则不信。
不幸的是，我父亲恰恰是最信的人。父亲执着地相信，老师都是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天使，老师都是为了学生好。
父亲和母亲是两种极端。父亲太善良，以一颗善良的心对待所有人。母亲则是用最险恶的动机去猜测所有人。哪怕那些无私帮助她的人，她也一定会认为对方有什么企图。
5.2 芭比老师的噩梦
抑郁症是一种社会型疾病。每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患病背后都不可避免地有以下几个因素：父母、学校、老师。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老师是一个被过分拔高的角色。其实，老师就是一种职业。我们交学费和纳税作为老师的劳动回报，老师再向学生传授一些知识和技能。如果能对学生的认知进行一些有效的引导，对于学生的困难能给予一些关心，这样的老师就是一个好老师。
作为一名老师，首先应该具备的能力是把一个个知识点讲透。比如一个合格的英语老师，在教一个单词的时候，需要做到以下几点：
1．教会学生这个单词怎么更容易记忆。
2．在考试中怎么用。
3．在口语中怎么用。
具体来说，对于物理老师，遇到一个知识点，比如能量守恒：
1．这个定理是怎么来的。
2．在考试中怎么用。
3．在生活中，怎么用这个定理去揭穿永动机之类的谎言。
师不是为句读之师。我要说：一个老师，只有在做好句读之师的基础上，把这些最基本的知识讲清楚，让学生能做题，应付得了考试，然后才有资格去谈人生，谈规划。
现在有一种误区，认为老师最重要的是教你如何做人，而作为老师的专业技能却并不重要。如一个数学老师解不出学生要解的题，就谈不上教会学生解题，更谈不上让学生应付不可避免的考试。虽然学习不仅仅是为了考试，但考试却是无法去国外留学的普通学生必须经过的关卡。
难道这样的老师只要能大谈几句人生理想，就是合格的老师了？
在我的一生中，遇到过很多老师，有像夏老师这样对一个初进城市的我关怀疼爱的，有像卢老师这样用两年的时间，将我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生，从抑郁症的深渊里拉出来的，也有像大学的班主任月老师一样，关心我，和我成为朋友的。
但在我生命中，也有给我留下深深的阴影的一位老师。为了详细叙述我的病情起因，不得不说一说她在学生的心中留下了多么难以磨灭的伤痕。10多年后，和已经成家立业的同学再次谈起这位老师时，很多同学仍然不愿多提及当年受到的伤害。
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换成了一个很瘦小的40岁的女老师。老师不到一米五，看起来弱不禁风，像一个中年版的芭比。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不仅仅是我，而是全班同学的黑色时期来了。力量并不在于身材的大小。芭比老师给我们展示了恐怖的力量。
她的到来宣示着学校暴力时代来临。打耳光，用竹条打手，罚跪，罚站马步，各种体罚方式轮着来。她打耳光，随心所欲，想打就打，几个学习差的同学，脸就一直是肿的。
你见过这样的奇观吗？在教室的课桌之间的过道里，挨个跪着一个又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学生，有男孩，也有楚楚可怜的女孩。
她最常用的体罚是抽手心。那种鸡毛掸子各位都见过吧，中间有一根斑竹，斑竹的硬度远超过一般的竹子。我们是10多个同学排成一列，排在第一个的把手伸出来，芭比老师把鸡毛掸子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接下来就是一声惨叫和哭喊。如此一下，手会肿好几天。第一个受完刑就轮到第二个。如此坚硬的斑竹棍在打了10多个人之后就碎成细条了。
最有特色的是，每天放学后都会有人留下来练马步。有人施刑，有人受刑，有人痛哭，有人呵斥，仿佛是一个集中营。有一个转学过来、成绩不好的女生，经常被罚蹲马步，一蹲就是一个钟头。
其实一个学生，最重要的不是能考多少分数，而是独立的人格，对于一些有争议的事情，能够进行客观判断，不人云亦云。有自己的做事原则，不要成为在别人跳楼时起哄的麻木看客。
一天下午放学后，芭比老师又罚几位同学蹲马步，其中有一位从农村来的女同学。芭比老师仿佛跟农村的同学有仇。我也算是从农村来的。所有从农村来的同学都被芭比老师辱骂过：“乡巴佬，没见过世面，一辈子躲在乡旮旯（这是四川人的土语，形容非常偏远的地方）里。”
下午放学后，这位被骂作乡巴佬的女同学因为拼音学得不好，导致语文成绩不好，被罚蹲马步一个小时。这是一个夏天，女同学穿着很土气的连衣裙半蹲着，双手握成拳，没几分钟，便大汗淋漓，汗水把没什么修饰的短发黏在一起。本就十分柔弱的女同学，腿不停地打着颤，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芭比老师马上挥舞着手中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打过去。这个柔弱的穿着朴素的女同学，急急地把白白的手臂举起来挡着自己的头脸。
“你还敢挡，还敢挡，看我不打死你。” 芭比老师矮小的身体内，竟然有如此暴力的成分。芭比老师不足一米五的瘦小的身体疯狂地扭动着，鸡毛掸子随着瘦小的手臂的不断抡起，叭叭地打在女同学的身上。
“你这个乡巴佬，不知羞耻。父母把你送到城里上学，你就这种成绩，我替你父母打死你。” 这一刻的芭比老师，像是被李逵附体了，一副要替天行道的英雄模样。这一刻，似乎她就是正义的象征。这个柔弱的女同学，手臂上，脸上，到处都是鲜红的伤痕。女同学已经彻底瘫在了地上，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好痛啊，求求你了。”
我好想上去把那只鸡毛掸子抢下来，再大声对老师说：“不要打她了！”可我毕竟不是英雄。整个教室仿佛是一个行刑的法场，只有刽子手的怒吼和被屠杀者的惨叫。而这两者，都是柔弱的女性。
“你给我住手！”一个男性的洪亮的声音从天而降！他一把夺下了芭比老师手中的刑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一个孩子？”来人是一个高大的30多岁的男人。听旁边的同学说，他是班上另一位女同学莉莉的父亲，在公安局工作。
“你是谁？”芭比老师怒气冲冲地看着这个夺走她刑具的男人。男人说道：“我是莉莉的家长！你不能这样打孩子，你可以教育她，但打人是犯法的。” 芭比老师恨恨地说：“这个孩子学习不努力，对不起父母，就是该打！”男人说：“不努力可以教育啊，你这种辱骂、体罚是对学生人格的污辱。” 芭比老师和莉莉的父亲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最后，莉莉的父亲扔下一句：“你要是敢这样对我的女儿，我绝不会放过你。”说完便领着莉莉回家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教室开始早读。过了一会儿，芭比老师黑着脸进来了。这预示着暴风骤雨的来临，好好的一个早自习，成了批判会。芭比老师一上来就对着莉莉说：“你要是不满意我的教学方式，可以转学，到其他学校去读！你父亲敢跑到教室里来，是违法的，是干扰教学正常秩序！”
“你都快把人打坏了，别人看不下去，来阻止，也叫干扰教学秩序？”我暗暗地想。
莉莉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同学，喜欢帮助别人，特别是像我这种从农村来的，拼音学得不好的学生。我喜欢找她帮我们念念拼音啥的。莉莉被芭比老师说得不敢抬头。芭比老师说：“你父亲的这种行为，错没错？”
莉莉咬着嘴唇不说话。“错没错？”芭比老师厉声问道。莉莉的身体禁不住发起抖来，一下哭了出来，说：“错了。”芭比老师说：“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管你。就让你自己烂下去。不要以为你父亲是警察就敢把我怎么样。我现在不管你，你早晚进监狱。到时让你父亲抓自己的女儿。”
批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早上。下课时，我们看到莉莉哭得很伤心，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个从农村来的被罚蹲马步的女同学，从此成了芭比老师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再也不敢说话，再也不敢和人交流，在课堂上不敢抬头，不敢看“芭比”。渐渐地，这个女同学越来越怪异了，时常自言自语，嘴唇不停地动着，却又发不出声音。她无论走路，还是放学，总也抬不起头来。
芭比老师喜欢压堂，就是接着上好几节课都不休息。我们经常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休息时间。这个女同学居然有两次在课堂上把尿撒在了裤子里。原因很简单，她不敢向“芭比”请假上厕所。
一年多以后，突然有一天，再也看不到这位女同学了。后来看到女同学的父母一脸伤痛地来学校办了手续。听其他同学说，那位女同学疯了，一听到要来上学，吓得瑟瑟发抖，整夜睡不着觉。她常常自言自语，不敢正视他人。她常大哭着说：“我不要去上学，不要上学……”
正当我们唏嘘时，芭比老师在课堂上高兴地宣布了这个消息，然后发布了宣言：“这种学生，来上学就是浪费父母的钱！看到没有？如果莉莉的父亲不阻止我当时对她的教育，她现在肯定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她的退学，莉莉要负全部的责任。” 芭比老师的声音在课堂上盘旋着。
我哪里知道，噩运即将降临到我的身上。引子就是我善良的父亲用错了地方的善良。在家里，父亲和母亲是两个极端。父亲是把所有人都往好处想，尤其是对老师。在父亲的眼里，老师个个都是圣人，公正、无私、全心全意为学生服务。在母亲的眼里，每一个人都是邪恶的，都是图财，都是想害她。
我和父亲住在城里。11岁的我，受父亲的影响比较多。有时，我甚至能明白，自己在欺骗自己。明明可以看出老师是为了满足那几近变态的私欲，明明是把可耻掩盖在高尚的旗帜下。这种自欺欺人的后果，往往就是跌得粉身碎骨。
5.3 权术：引蛇出洞
有些人往往把许多东西推上云霄，拔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却极少。
在高尚的掩盖之下，各种丑恶的手法假爱之名在进行。
父亲总是告诉我：“你看‘芭比老师’，多负责啊。她对你们严厉，你们会有更大的收获。要听老师的话啊。你以后会感谢她的。你看看××，当初就是被打出来的，后来考上大学了，现在感谢老师呢。”
在父母的观念里，苦和成长是成正比的，越苦就越能成长。
芭比老师在一个周末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上笑眯眯地说：“这个星期呢，就给大家少布置一点作业。大家回去写一下对我有什么意见。没关系的，随便写，写得越多越深刻越好。这样我就能吸取大家的意见，更好地改正，和大家成为朋友。” 芭比老师第一次以芭比温柔的声音说话。
我一直想着父亲对我说的话：“老师一定是好的，一定是无私地为学生付出的，一定是胸怀坦荡的。”在这个周末，我傻乎乎地把我肚子里的话全写了出来。比如： 不应该压堂啊，不该连续上很久的课，连10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都没有。不应该骂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学生乡巴佬等一些伤自尊的话。为我们好，也不要动不动就扇人耳光、罚跪、鞭打等等。有的同学胆子小，一看到你就会发抖，这对同学的成长是非常不好的。
写完了，我美滋滋的。一是，我终于把心中的闷气写出来了。二是，从小听父亲讲历史故事，比如魏徵直谏唐太宗，成为千古名臣。在父亲的教育下，我认为，所有的老师都是这种大度能容的圣人，能虚心地接受学生的意见，并且都会给予耐心的帮助。
最后，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老师并不像父亲所描述的那样温良敦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