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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行者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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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是日本海域最安稳的季节,柏田曾在一本地理书上读到过。

站在轮船的甲板上向南眺望,他切身感受到了这一点。自昨夜从竹芝栈桥出港以来,航程就稳稳当当的。前方的海面倒映着朝阳,见不到一点波纹,算得上是完美的风平浪静。

伊豆大岛就在眼前了。之前广播通知过,轮船即将驶入的港口不是元町就是冈田,从海面状况来看,多半是从元町入港。

岛屿的轮廓渐渐扩大,凝神遥望,可以在平缓的山丘斜面上依稀看见元町中多彩的建筑物。

这回的目的地——行者窟,与朝西的元町刚好相反,而是位于东海岸。

如今的船只个头很大,哪怕是逆着黑潮而上航行,乘客也感觉不到逆流。在役小角被流放到此地的七世纪末,如果没有潮水相助,从伊豆半岛航船到大岛,是极其困难的。

役小角是名垂史册的最古老的咒术师,也是修验道的开山始祖。资料记载,他于634年出生于奈良葛城山系下的吉祥草寺附近。

关于役小角的生平经历,柏田搜集了一些尽可能准确的资料。

比如说,在《续日本记》中,对役小角有如下的记载:

起初,小角居葛城山,以咒术闻名。其弟子外从五位下、韩国连广足等人嫉妒小角之咒力,便谗言道:役小角妖言惑众。后役小角获流放之刑。世间称小角擅驱使鬼神,命鬼神汲水采薪,如有不从,便施咒缚。

而在九世纪前叶集成的故事集《日本灵异记》[20]中则有如下的记载:

役优婆塞(役小角)深居葛城山洞窟潜心修行,习孔雀明王之咒法,得不可思议之威力,可驱使鬼神。某日,役优婆塞命鬼神在金峰山与葛城山之间架起桥梁以便通行。而葛城山之神一言主则谗言称优婆塞妄图讨伐天皇。优婆塞神通广大,无法追捕。朝廷便逮捕优婆塞之母,优婆塞前来自首。将其流放至伊豆岛。优婆塞白天遵天皇之命,从不离岛;夜间则飞往富士山巅继续修行。两年后,大宝元年,优婆塞终获赦免,便化作仙人,腾空而去。

大约在十七世纪中叶所作的《役行者绘卷》中,对役小角来到大岛后的经历写得更详细:

行者获流放伊豆大岛之刑。

领旨,愿为流放之身,何况行者本可自在飞行,毫无伤悲之神色。昼间居于发配之岛,夜间则腾云驾雾,前往富士名山悠然游览。守岛之人见之,大惊失色,匆忙禀奏圣上。

因而,公卿反复评议,决议“须诛杀行者”,派遣官兵前往。官兵来到彼处,凡企图抓捕加害行者之人,皆遭遇奇特光景。持剑斩去,剑断为数截;拉弓欲射,弓折毁殆尽。且挥剑持弓之武士,多有目盲心乱,喉头见血,倒地晕厥。

此乃因行者之加持,蒙受明王之责罚,所见皆为怪异。帝都诸多劝谏,圣帝亦甚为忧虑,惊恐万分,旋即恩赐御赦,将行者召还帝都。

室町时代流传至今的役小角传记《役行者本纪》中描述了他在以大峰[21]、葛城为首的遍布日本全境的灵山进行修行的景象,而因缘之地伊豆也包含在内。

对古人来说,高山就是天神降临之处。而其中尤其神圣的地方,往往供奉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以象征天神。从葛城山往南看去,大峰山系的险峻山峰如同一条长蛇弯弯曲曲,直到熊野[22],其间有不少山峰露出岩顶。

役小角幼时便展现出非凡的才华,之后皈依佛教,在葛城山励精修行。他化身大山的居民,自在地驱驰于原生林之间,采集草药,熟知金属与矿石沉睡之处。他是名副其实的“对自然了如指掌”之人。

役小角拥有强大的咒术,既掌握金属矿石之所在,又对自然机理知无不尽。当时的掌权者无论如何都想将他纳入麾下。可山神一言主告密称其图谋造反,朝廷害怕他的能力,便给他打上了“反体制”的烙印,欲图将他抓捕。

大山是他大展拳脚的地方,朝廷派了追兵也会被尽数制服,根本拿他没办法。

因此官吏们采用了更卑鄙的手段——抓了役小角的母亲作为人质,以母亲的性命威胁他下山。最终役小角被捕获,流放到伊豆大岛。

对于能够自由飞空的小角来说,流放孤岛根本不痛不痒。他白天居住在伊豆大岛海岸边的洞窟中,晚上就飞往富士山,毫无反省的态度。那么,就把他杀了吧。这一回朝廷派去了武士,但在役小角强大的能力面前,刀剑和弓全都没有作用,他们只能狼狈逃窜。朝廷从心里害怕他的神通广大,深知不是他的对手,便赦免了役小角的罪状,将他召回京都。

从各种资料中抽出年代数据,可以制作出一个简单的年表:小角于634年出生,699年被流放至伊豆大岛,701年回到京都。对于背叛小角、向朝廷告密的一言主神,小角施以咒法将其咒缚,并化作一条黑蛇,将一言主坠入葛城山的谷底。完成了复仇之后,他对阴谋权术笼罩下的日本心生厌倦,用巨大的钵托起母亲,而自己坐上了名叫“草座”的绒毯,腾空而起,一同向大陆飞去。只听说他化为仙人登天而去,却没有任何有关他死亡的记载。生年是明确的,而卒年不详。

不管查阅哪份资料,有关小角的生平事迹都基本如此。这么一来,他简直就是个超人,或者说,是历史记载中最古老的超能力者。

在学习日本古代史的过程中,柏田时常会沉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中。

直到六七世纪的时候,日本才有了用文字记载的历史,而在那之前是一片茫然,让人不禁联想到暗沉沉的海底有不同于人类的异形之物在横行霸道。那是一个幻想中的神明们都各显神通的奇妙世界,与现实是剥离的。五世纪与六七世纪之间不过两百年左右,从前那个架空的世界就缓缓地变化成了与现代几乎无异的形象了。让幻想转化为现实的东西说不定就是文字呢。柏田如此推测。

从这个思路来看,役小角也许是幻想世界的最后一个幸存者。居住在现实中的人们会对古老幻想世界中出现的小角产生本能的恐惧。

这个原理与柏田的生平体验有相似之处,所以他才对小角抱有挥之不去的兴趣。

……同类,同病相怜……所以才如此吸引我吗?

汽笛鸣叫起来,轮船很快就要从元町入港了。

柏田回到二等船舱,叠好毛毯,整理好行李,准备下船。

2

走下舷梯,来到码头,只见一名身穿橘红色防风外衣的男子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张写有“××汽车租赁”字样的塑料牌。

……应该会有一个身穿橙色防风外衣的人,手举一张写着“××汽车租赁”的牌子,跟他打个招呼吧!

跟我打电话预约时对方所描述的场景一模一样,就在我的眼前。

我向他打招呼,告知了姓名。那男子便指了指停车场的位置说:“车子已经安排妥当,请在那边办手续。”停车场那边站着一个相同装束的女人,单手搂着一堆材料。

柏田把必要的手续完成之后,就立刻开着租来的汽车出发了。时间刚过清晨六点半,太阳正徐徐升起。昨天晚上,尽管轮船引擎在背后震得厉害,但他整整六个小时都在打盹,所以现在毫无困意,神清气爽。

在海岛的公路上单人行路,还是小汽车最合适不过了。穿越泉津的小村子,驶过两棵松树之后,晴朗的天空仿佛突然笼罩了一层阴影。原来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地种满了山茶树,所以这儿又被称作“山茶隧道”。进入这片区域,就连朝阳都被遮挡掉不少。

现在正是初夏,没有开花。要是在二三月间来这里,树冠上就会缀满红色的花朵。柏田翻阅大岛观光手册的时候,见到过一张山茶花盛开的照片。

花朵的色彩格外浓郁,看着看着,不禁让人觉得连那树干中流淌的树液恐怕都是红的。植物中流淌的本应该是接近透明的树液,可那刺眼的红色化作影像,仿佛就要渗出来一样。

皮肤上明明一点红色的部分都没有,可柏田的体内流淌着鲜红的血液。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柏田还从来没有亲眼确认过自己身体中流淌着怎样的血。那是因为他从未受过伤,从未遭遇过流血的场面。唯有在连续几天睡眠不足的深夜,从镜子观察自己的脸,瞳孔中心那好似蜘蛛网一般的毛细血管,才证明红色的血液真的存在。

要是毛细血管里的血渗出来,我会流出红色的眼泪吗?

柏田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最近读过的一本书里刚好有一章讲到“马利亚石像的眼睛里流出了血泪”。像这种不可思议的故事,世界各地都有记载。到了现代,我们知道那些都是骗人的,却仍旧津津乐道。不论是日本,还是欧洲,在古代的神话里,从八头巨蛇到漂浮在空中的巨石,科学无法解释的景象层出不穷。

山茶隧道很短,朝阳的光芒很快就回来了,柏田的妄想也被一扫而光。太阳一升高,气温也跟着上升,听说过了中午会超过三十度。

左手边的大海消失了,靠山一侧的公路开始绕弯的地方出现了一张“山茶园”的招牌,还有泊车标志。柏田向右打方向盘,把租来的车驶进停车场。

下车后,柏田把地图在引擎盖上铺展开。从山茶园的停车场出发,穿过动物园和海边的村庄就是海岸游步道,一直延伸到行者滨,最南端就是行者窟了。光从地图上看,完全无法推测出那儿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柏田准备了防水外套、T恤衫、短裤,还有可以光脚穿的潜水短靴。

时间还早,附近不见人影。走了不到十分钟的工夫,透过左手边的灌木丛就能看见大海,越过一条小桥,风景豁然开朗,海滩映入眼帘。海滩的一面被圆形的石块覆盖。石块受海波的冲刷,黝黑中泛出光泽。这儿就是行者滨了。

海滩的南端是悬崖绝壁,一直突起延伸至海面之上。海滩的中腹可以看出一条筋络,这条筋络是大海侵蚀崖壁形成的细长小道,沿着那条筋络走,应该就能到达行者窟。

从陆地这一侧是看不见行者窟的。要想将行者窟整体都纳入视野,除非是在海中的某一点进行观察。

柏田来到海滩,踩着石块前进,登上悬崖旁的石阶,沿着小道向前走,绕至悬崖的另一侧。

柏田靠右手撑在崖壁上,小心翼翼地前进。这感觉就好像是在海面上行走。要是一个不稳,脚底踩空,很容易坠入海中。

早在五十年前,有一个女人划着小船来到这片海域,独自一人潜入海底。她就是山村贞子的母亲,志津子。

太阳已经升至当空,击打着岩石的浪头翻出银白的光辉。而志津子潜入海底的那个夜晚,照耀着海面的只有一片月光。

对于柏田来说,能让身为高山龙司存活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再度复苏的唯一线索,只剩下《环界》了。他最早得到的就是这本书,已经不知翻阅过多少遍,内容几乎都能背出来了。

《环界》中写道:占领军将役行者的石像投入海中,而志津子又将它从暗沉的海底捞起,关于这个场面,差不多采用了如下的描写方式:

某个夏末,炎热的满月之夜,志津子来到了儿时玩伴——渔夫源次家中,请求他开船载她到海上。对于源次来说,志津子是他的初恋。满月之夜,两人一起泛舟海上,自然求之不得。当源次询问此行的目的时,志津子回答说:当天中午看到美国海军的巡逻艇把行者大人的石像投入了海中,所以想要把石像捞起来。

占领军根据当时有关神教佛教的政策,将行者窟中所供奉的石像扔进了大海。平时有着深厚信仰的志津子一直躲在岩石背后,亲眼目睹了投掷的现场情况,将位置牢牢地记在了脑海中。即便是朗月之夜,就能这么容易地潜入大海把石像捞起来吗?源次有点半信半疑。可他又无法抵抗与心仪之人独处的诱惑,便在行者滨点上两处篝火,用钓鱼船载着志津子,前往附近海域。

满月照耀下的大海,即便在夜间也有着良好的视野。立在船头注视着海面的志津子指出了她记住的位置,命令源次把船停下。

源次掌舵,将船停靠到固定的位置后,志津子脱下身上的和服,将绳索衔在口中,裸身潜入昏沉沉的海底。

她不知有多少次从海面探出头来,换气之后又接着潜入深水。最后,志津子从船尾登上来,按着上下激烈起伏的胸口。她的嘴里已经没有绳索了。

“我已经给行者大人绑紧绳索了,快,拉上来吧。”

源次听从志津子的要求,将绳索的另一端系在船头,开始拉扯延伸至海底的绳索。

跟钓上一条大鱼一样,那是一种沉重而结实的手感。

一看到行者的脸冲破海面跃出来,志津子当即把它抱起来,捞进了船舱。毫无疑问,那的确是役行者的石像。到底她为什么能从昏暗的海底把它找回来?就连源次也感到不可思议。

“是行者大人在海底呼唤我。能够操纵鬼神的行者大人,他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对于源次的疑问,志津子如此回答。

就这样,石像又回到了行者窟深处的原位。

后来,志津子的身体就产生了各种异变。皮肤的一部分可以发光,汗水也开始散发出柑橘的芳香。于此同时,从未经历的情景突如其来地浮现在脑海中,不久之后,那些情景都变成了现实。她似乎拥有了预知的能力。

用老话来说,志津子是神仙上身了。

翌年,志津子来到东京,怀上了伊熊平八郎的孩子,年底时回到故乡,产下了贞子。而贞子也拥有着不可思议的能力,并远远凌驾于母亲之上。

将役行者的石像从海中捞起这件事,成了一切的开端。

柏田读过不少有关日本建国的神话故事,里面有很多有关死亡与重生的场面,令他非常惊讶。不光是日本,希腊神话也是一样。这些故事又与柏田自身的命运交叠在一起,他对于这些故事从来都充满兴致。

古代神话中,灵,又或者是魂,在回到人类身体之前,一般都会临时地附着在其他的物质上,来作一个中转。其中大多数中转物都是石头。也许在古代,石头是唯一的信息记载装置吧?柏田如此推测。

……志津子身上出现特殊能力的第二年产下了贞子,她会不会是谁的转世投胎呢?

柏田内心其实不愿意相信贞子是某个人的转世。

神话中,有好几个故事都讲到侍奉神的巫女产下了神之子,那种情况下,生下来的小孩大多是男孩,况且父亲的身份大多不明。役行者也是一样,他的母亲叫白专女,可是他的父亲是谁不得而知。

根据《修验修要秘诀集》的记载,白专女是某天梦见一根独钴杵钻进了自己口中,才怀上了役小角。也就是说,役小角没有父亲,这是圣神受孕。

既然要赋予他神之子的地位,那么为了强调神性,男女生生交合的场面就是一种避讳。圣母马利亚是感受到圣灵才怀上了耶稣,摩耶夫人梦见一头白象进入她的右肋,从而怀上了释迦摩尼,这两个传说也是同出一辙的。

贞子父亲的身份却是明确的,就是T大学精神科助教授伊熊平八郎。

这个事实让贞子的神秘性淡化了不少。

在柏田的头脑中倏的浮现出某个场景。《环界》中提到的视频影像片段里,曾经包含了这么一个镜头,贞子怀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怀抱婴儿的是年幼的贞子,而被抱在手中的似乎不是个男孩子。

贞子出生几年后,志津子又生了一个孩子。并且,是个男孩。对于贞子来说,那是一个弟弟。

然而,根据《环界》的记载,那个孩子在出生四个月的时候就死了。

柏田的疑问开始向某个方向收敛。

……那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当时,平八郎应该患上了结核病,正在疗养院治疗才对。

……莫非,志津子也是通过圣神受孕才生产出这个男孩的吗?

这么一来,那个孩子才称得上是谁的转世投胎……

正当柏田沉浸在妄想之中的时候,右手边的崖壁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洞口。

他向下走动了几米,所见之处是一片晦暗的空间,前方拉起了暗示禁止入内的稻草绳。

没错,这儿就是行者窟了。

3

中央广场上有一个用圆形石块摆放出来的、直径大约两三米的护摩坛,对面的祠堂前放置了一个香钱箱。这儿湿气浓重,不论是祠堂的屋檐还是支柱,全都严重腐朽,仿佛随时会崩塌。

柏田站在洞窟的入口观察了一下整体情状,开始思考。

由于春菜和理绘这两名年轻女性传递给我的讯息引导,我来到了行者窟。既然是受上天的召唤来到这里,那么这里对于我来说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如此大费周章,不可能只是让我来欣赏一下风景名胜吧?

……千万不要把洞窟内隐藏的记号看漏了。

柏田停下了脚步,目的就是为了向自己告诫:千万不要放松注意力。

柏田往下走,来到祠堂的位置,细心环顾四周。

洞窟宽约七八米,深约三十米,高度大概五米左右。

附近一带的地质情况虽没有详细的资料佐证,但可以推测出,这片悬崖是由数百万年前地质活动时的火山岩所形成,长期受到东面的海浪侵蚀,从而形成了洞窟。一滴水落在柏田的脖子上,他抬头一看,这水滴来自于洞窟那凹凸不平的顶面。水顺着头顶的岩石流淌,接连不断地滴落,所以地面湿漉漉的。

从祠堂的旁边穿过去,有一段石阶,石阶四周的岩石已经被绿色的苔藓覆盖。岩石的缝隙中还冒出了小草。眼睛适应了洞窟中的光线之后,就可以清楚地发现,洞窟的最深处已经被一片浓重的绿色占满了。

柏田迈上石阶,站在祭坛前。

洞窟的深处,在上下左右各个方向都最狭窄的一片黑暗中,放置着传说是役小角亲手雕刻的石像。石像前供着一盏酒盅,里面注满了神酒,仿佛刚刚才有人来斟过酒。日本酒的香气扑鼻而来。一旁供奉的花束也十分显眼,新鲜娇艳。

石像比柏田所预想的大多了。这是一尊高度接近一米的坐像,披着僧衣,脸显得异样地大,有三十厘米左右长。全身都悬挂着水滴,微微反射着从外面照射进来的光芒,仿佛给石像整体笼上了一层薄纱。

石像双膝的位置很高,甚至有些不自然,那是因为石像穿着高齿木屐。左手持经卷,而右手中握持的锡杖只剩下手柄部分,手柄的上下部分都已经折断不见,欠缺的部分恐怕只能靠想象力来弥补了。

柏田从稻草绳的下方钻进去,从极近的距离与坐像对视。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发自内心的质问自然得不到回答。

根据图书馆里的资料,柏田已经确认过日本各地现存的行者像照片。大岛行者窟的这个石像,表情看上去更为稳重,可细细端详,又觉得石头表面体现出来的是一种接近愤怒的感情。

……你到底为了什么在生气呢?

当然,也得不到回答。就连传说在海底闪闪发光的那双绿色的眼眸也没有显现。

柏田想知道令自己纠结不已的感觉到底缘自何处。

他无力地坐下,作出和役小角相同的姿势,在坐像前面垂下脑袋。

为了辨明空气的色泽,侧耳倾听,倾心嗅探,让皮肤更为敏感。

柏田开始冷静地内省。

来到这个世界的几年时间里,总有一些思绪让他无法释然,不断沉淀。经历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存在于这里?

用这个世界的话来说,他来自前世,或者说是来自黄泉之国,即便能够理解表面的含义,也不知道这种跨越生死边界的过程到底有何意义。站在湾岸的超高层公寓上见到的未来风格夜景、站在人迹罕至的大地上见到的荒凉风景,二者在柏田的脑内交互闪现,都如同梦幻一般不可捉摸。他可以确切地感受到双亲的存在。似乎也曾有过挚爱的女人。伴随着对他人的爱,柏田觉得自己被赋予了某种重大的使命。但记忆过于模糊,怎么都回想不起。并非有某个契机就能让他全部回忆起来,而是记忆本身存在着缺失。

当初,刚知道有《环界》这本书的时候,他就立刻着手分析,很快证实自己就是书中主人公高山龙司的遗传因子的继承人。

阅读《环界》之后,唯一明确的是——不论哪个世界,都大同小异,在不断的周而复始中重复着同样的空虚。高山龙司研究过医学和哲学,对数学特别擅长,还收了一个大学院的年轻女孩做徒弟。他的前世二见馨也一样,是个医学生,同样擅长数学。现在,柏田是预备学校的数学讲师,靠这个技能糊口。

似乎很难说人类已经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因为行为模式的变化并没有那么丰富。人从一出生开始,自由就被钳制了,这种情况到底缘何而起……

沉下心来审视自己的内心,反倒被卷进了满是疑问的漩涡,柏田不禁烦躁起来。区区一个石像怎么可能回答出这种问题呢?他自己再明白不过了,自己求神拜佛的样子实在愚钝至极。柏田苦笑着正要站起来,突然脚底一阵发麻,站立不稳,只得伸出双手用力地按在石像的肩膀上。

石像一边的肩膀因为柏田的体重,稍稍向一旁倾斜了。

观察的角度因为光线的不同而产生了变化,面部覆盖的那层薄纱忽地消失了。此时,柏田注意到从正面观察很容易看漏的一个特征:覆盖着整个额头的僧衣正中央,有一个微小的突起。

额头中央有一个小角,这才是役小角这个名字的由来。

在《役行者御一代记》中提到过役小角在母亲白专女(白桃女)胎中孕育以及日后生出小角来的情形,描述如下:

家中有独女,名唤白桃女,对父母尽孝,又天生美艳。时值人皇三十五代,明舒天皇五年葵己三月,白桃女造访御门茅原之里,其后,时常身体欠佳,双亲皆谓此事蹊跷,询问之。白桃女答:某夜梦中,独钴杵一枚,从天而降飞入口中,待到清醒,只觉此梦怪异。时日流转,腹中常鸣,月经迟滞,十月未至。越明年,六年甲午正月元日,忽而临盆,安产一男子,额上有小角,形与世人迥异,故幼名称小角。额上之角,或为恶鬼之角,此大误也。神农之画像亦见额角。古书云:人身牛首。不足为怪也。

白桃女这个孝顺的美丽姑娘,在某个晚上梦见一根独钴杵钻进她的嘴里,十个月后安产生下一个男孩,而男孩的额头上长着小角,于是就起名为小角。因为中国传说中,德高望重的神农帝头顶上也长有角,是所谓的人身牛首,所以即便额头上长了角,也不该认为他是个怪物。整体的描述似乎有着某种辩解的意味。

柏田伸手去摸了摸藏在僧衣后面的角。不知这是特地制作的还是岩石上偶然有这么一个突起呢?很难断定。柏田一边用右手指尖探寻者,一边用左手触摸自己的额头。

柏田的额头上没有角。这是照过好几次镜子确认过的。不过,刚好在相同的位置,有一颗褐色的痣。那颗痣不显眼,如果不是凑得够近,根本找不到这颗小痣。

这颗痣从样子来看,也可以认为是角折断后的痕迹。假如说角中蕴含了许许多多的记忆,被折断并舍弃,那么柏田对过去感觉一片茫然也就有理可循了。

右手指尖与左手指尖的连接,让石像的角与额头的痣连接了起来。与此同时,洞窟入口处射进来的朝阳映出浓厚的阴影,重叠在石像上。

……汝即是吾,吾即是汝。

《奥义书》[23]哲学的一句箴言在柏田的头脑中闪现。

那仿佛是身体之中经脉贯通的感觉。随着视角的猛烈移动,柏田的灵魂进入了石像中,石像睁开了绿色的眼睛。

柏田现在正处于石像的视角,客观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

这种现象称作幽体脱离。

太阳与洞窟的入口连成一条直线,日光非常强烈,自己的样子化为了全黑的轮廓。背后照射进来的朝阳形成了逆光。

全身的细胞仿佛都融化成了碎片,接着再次组合起来。积蓄了数万年的岁月,活人和死人的遗传信息混杂成一片,跨越时间,连接成了一条绳索。追溯过去的遗传信息,可以一路到达一名生活在绳文时代的女性,进一步追溯,还可以回到四十亿年前大海中诞生的第一个单细胞生物。回到生命的起点之后,又演变出了另一条道路,通向从混沌中发出的那道光芒。历经四十亿年的时间,柏田切身体验到意识的进化过程,他终于理解了自己身为一个智人的使命。

……将宇宙的原理用语言清晰地记录下来。

就好像要证明这是天命一般,忽然地盘鸣响,头顶上坠落下无数的碎石。

伴随着碎石的冲击,原本换位的灵魂如同宝剑收入鞘中。柏田的视角刚刚回到自己的身体上,就开始打量这些岩石层面。原以为是地震,可并非如此,是脚下的磐石在震动。头顶隆隆作响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是“一股力量”在移动。磐石正上方的一股能量正推动着脚底的巨岩。

听上去仿佛三原山就要火山爆发了,但实际并非如此。

面朝石像的柏田回头瞧了瞧洞窟的出口。本能告诉他,还是立刻跑到洞窟外面为好。

他双手伸至水平,一边维持着平衡,一边护住脑袋,踉踉跄跄地往外移动。本想用跑的,可脚底湿滑,加上强烈的震动,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

从洞窟的最深处看它的出口,仿佛一个扭曲的光环。像是隧道的出口,又像是水井口。虽说垂直方向跟水平方向的洞有所不同,但这感觉恰恰好比是从井底抬头望天所见的景象。

逼近出口,光与暗的边界渐渐朝外移动。伴随着太阳的升起,洞内阳光照射的范围不断后退。这速度比潮汐涨落更快,转眼间,洞窟深处已经被一片黑暗支配。

黑影引导着柏田前进,忽然,头顶上又发出更响的轰鸣声。洞窟出口附近,大大小小的石块如同暴雨般坠落。要是现在跑出去,一个疏忽,就可能遭遇当头一击。柏田以慎重的姿态,停下了脚步。

洞窟内那幅蠕动的景象,让柏田联想到了蛇的体内。在反复收缩过后,向外的推动力逐渐攀升,达到最高潮的那一刻,一块巨大的岩石坠落下来,几乎完全遮蔽了视野。地面发出轰隆一声闷响,这震动甚至让柏田的身体在一瞬间悬空。

从正前方照射而来的光芒顿然消失,柏田身陷一片漆黑。等到眼睛逐渐适应,可以看见阳光从方才坠落的岩石缝隙间照射进来,形成了新月般细长的形状,就像日食时的那个光环。

巨大的岩石崩塌把出口完全封锁住了。柏田逐渐地接受了现状,但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感到恐惧。

巨石崩塌之后,震动就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静寂。岩石无声地裂开了。仿佛一把菜刀切开了桃子,垂直方向裂开了口子,一道深V形的龟裂出现在岩石正中央。

想要去到洞窟外面,就只能穿过这道裂缝了。这块岩石化作一个盖子,挡住了出口。岩石很平坦,且没有什么厚度,要钻过去似乎不会很困难。

……总之,先出去再说。

朝着有光的方向前进,这是人的本能行为。柏田脚踩裂缝底部,抬起上半身,双手、双肘、双膝交互移动,紧贴石壁前进。到出口的距离很短,探出头一看,浪头正打在自己脸上。崩落的岩石将混凝土的游步道压得粉碎,正下方成了一片碎石滩。

贴着岩石往旁边移动是不可能的。这里距离海面有两米左右高,从这个距离垂直坠落,要是身体没能掉进海中,根本别想生还。以现在的姿势往下掉,结果就是头先着地。要从狭窄的裂缝内侧改变前后站姿是不可能的。只能姑且先后退,换一个姿势重新向外移动。

柏田缓缓后退,回到洞窟中,接着换了条腿先进裂缝,倒着挪动。他的视野中是护摩坛与祠堂,更深处是役行者像……它们都沉默地注视着柏田。到达出口,柏田伸出双腿,悬空地寻找落脚处,接着下腰,用双手支撑上半身。正在此时,柏田看见裂缝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有着清晰可见的轮廓,再往后的上半身则消弥在黑暗中。

柏田保持姿势不动,睁大双眼。

……这就是幽灵吗?

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洞窟内没有其他人,这个状况是很明确的。不该有人的地方出现人影,这种现象就是所谓的幽灵。

那女人面相白净,用慈爱的眼神望着柏田。她的表情中没有怨念和仇恨之类的情绪,并不让人觉得恐怖。何止如此,带着古典美的脸庞甚至让人感到似曾相识。和这个女人在哪里见过吗?柏田将记忆的通道与过去相连,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柏田这才记起自己的记忆功能有所欠缺,再回想也只是徒劳。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跟自己是有关系的,却弄不清她的真实身份,实在是令人懊恼。

女人的容貌出现了变化。她渐渐变得更加年轻,最后,少女的模样隐隐地飘动,仿佛被岩石吸进去一般,消失不见了。

剩下的,只有让人心痒痒的甘甜气味。

真希望她能再出现一次,可面前晦暗潮湿的空气完全没有即将变成一张脸的迹象。

不上不下地保持这个姿势也已经到了极限,柏田双手双脚已经麻痹无力。正当他缓慢寻找落脚点的时候,岩石忽然碎裂,指尖抓了个空。柏田意识到坠落已经无法避免,他以双手大力推开裂缝边缘,用脚踹岩壁,让身体蜷曲起来。

至少要避免让自己坠落到正下方的岩石滩上。柏田像猫一样抱作一团,臀部先冲入海中,打了个滚之后,脑袋才再次破水而出。

柏田踩着水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一抬头就能看到刚从里面钻出来的那道纵向裂缝。

海水比想象的还要温热,漂浮在海中,柏田心头涌出一股被庞然大物拥抱住的安心感。

从进入行者窟到逃脱出来,柏田在脑海中将自己的行动从头到尾回放了一遍。现在,他思考到这种感受的深层因素之时,才对自己所经历的“启蒙”有了明确的理解。

……重生的仪式。

胎儿从母亲的体内出生的时候,既没有意识,也没有记忆。仅仅是在逼仄的黑暗中,被胎动催促,被强迫推出去而已。

然而,柏田却在拥有清晰思考能力的状态下亲身体验了生产的过程。这是绝无仅有的体验,一定包含着某些特殊的意义。

从西面冲向大岛的黑潮斜着打来,海面上卷起了舒缓的漩涡,身体随着起伏的浪潮上上下下,仿佛是新生儿第一次沐浴般。

柏田含了一口海水,充分感受到那股咸腥味之后,又朝空中喷吐出去。呈雾状散开的海水迎着朝阳,像一颗颗宝石般闪耀起来。柏田像海獭一样让身体上浮,蜷着背部,让四肢自由地舒展。他可以在海水中自在地移动身体。每个动作都能感受到水的阻力,都让他有了一种活着的真实感。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之后,柏田才心满意足,手脚齐用地抓住一块岩石,朝着行者滨的方向移动身体,匍匐在石面上返回了陆地。

4

一边俯视波浮港,一边沿着大岛的环形路前进,从十字路口右转后开始,道路标识和电线杆上便稀稀落落地开始出现“差木地”这个地名。

左手边出现的港口应该就是差木地渔港了吧?柏田把车在合适的地方停下,下车后穿过马路,往山那边走。

走了不到五十米,已经能看见这回要入住的民宿了。大片地基上造起了一栋相当大的两层楼木屋,木制外门上挂着“山村庄”的大块招牌。穿过外门后的宽阔空间是停车场。

柏田看了看手表。刚过下午两点。现在就去登记可能太早。正当他在踌躇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人声:

“有什么需要吗……”

回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老人。应该是从一旁的家庭菜园过来的吧。看来他刚停下手头的活计,左手还握着一根胡萝卜。

根据《环界》的记载,志津子有个表兄弟,名叫“敬”。老人目测有七十多岁,在年龄上恰巧相符。

面对这位很可能是山村敬的老人,柏田问道:

“我今晚想要留宿,请问还有空房吗?”

老人露出满面笑容:“原来是要住下来呀。”他小声嘀咕着,穿过大门,把头探进玄关,向着屋子里喊道:

“喂!有客人来了。”

老人回头面对柏田,双手抱胸。

“您是来钓鱼吗?”

这个季节,一个男人旅行到此,目的大多是钓鱼。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探究行者窟之谜的吧?柏田暧昧地笑着说:

“我想把车停到那边去。我能先把车开进来吗?”

他尝试转换话题。

“请进请进。这儿原本就是停车用的。请自便。”

从他的口气听来,今晚的住宿落实下来了。柏田停完车再次返回到山村庄。

老人领着柏田来到玄关。

“您要是需要,我随时都能开动钓鱼船。今天或许能见到很特别的景象呢。”

大概是因为既开民宿又打渔,老人热情地建议客人去钓鱼。

“不,我不是来钓鱼的。”

“哦,那么是来攀登三原山吗……”

“是呀。我打算明天就出发爬山呢。”

柏田随口附和了一句。此时走廊深处来了一名中年女性,快活地打了声招呼:“欢迎光临。”

“这是我女儿昌子。旅馆的大事小事全部都交给她来打理,有什么问题找她就行。”

昌子打开一本登记簿,让柏田把姓名住址等基本信息写下来。

柏田坐在地板框[24]上开始书写,背后的老人已经开始用亢奋的口气对女儿唠叨起来:

“今天我在港口见到源老头了,他说行者窟那边出大事了。源老头今天中午开船去行者滨一带打渔,他总觉得今天有点儿不对劲,就让船靠近海滩,发现悬崖上掉下一块大石头,把行者窟的入口整个儿堵住了。现在整个渔港都炸开锅了。还有人特地开船去瞧一瞧。他们说是一块大黑石头。源老头说他把船开回海面再仔细远望,只见行者大人越长越大,从洞窟里跑了出来,到了入口附近,就那么坐着不动了。简直就是胡扯。不过,还好刚办完行者祭呀。要是在祭典搞到一半的时候掉块大石头下来,那可真要傻眼了。”

昌子一边听一边说着“讨厌”“好可怕”“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吧”这样的话,口气显得完全事不关己。

自己仅仅几个小时之前才体验过的事件,已经传遍整座岛了。

听着背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柏田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上天为了引导自己,把岛民们最重视的古迹给毁了,从海滩通往行者窟的道路也不复存在。要从不易落脚的碎石滩把岩石全部清除再重建游步道,这工程显然困难至极。

直到写完登记簿,柏田仍旧垂头丧气。

看到登记簿填写完毕,昌子说着“请往这边走”,将柏田带到二楼。

走上两侧都有扶手的楼梯,平台上摆放着等身高的镜子。柏田不知为何在镜子前停下了,巨石裂缝深处出现的那张女人的脸又在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

映在镜中的只有他自己的身影,满脸的胡茬已经沾染了白色的海水渍。

“我想现在就洗个澡。”

从海里爬上来之后,虽然换了衣服,但是满身的海潮味还没洗掉。看到镜中的自己,就忍不住想洗个澡了。

“我明白了,这就给您准备。水烧开了我就叫您,请先在房间好好休息吧。”

昌子打开了楼梯正面往上那扇门,把柏田领到房间后就去楼下准备洗澡水了。

这个八叠大小的房间相当煞风景,没有檐廊,也没有厕所和洗手池。因为朝向西面,房间里热得像蒸笼。柏田赶紧启动窗户上方的空调,接着打开窗户。

从窗口下的庭院开始逐渐抬升视线,映入眼帘的是渔港,再远一些就是大海了。

山村贞子就是在这栋屋子里一直居住到毕业的。不知道哪一间才是她的房间,但她一定是看着眼前这风景度过她的幼年时代的。

在前世的前世中,高山龙司因为贞子奇异的超能力而死去。在前世中,继承了高山遗传因子的二见馨又为了新的使命而回到这个世界,成为了柏田。要是没有贞子,柏田就不可能在死亡与重生之间来回反复,经历坎坷的命运。志津子也是一样。这全是受到了与个人意志毫无关系的力量的驱使。

追根溯源,一切都归根于役小角,而一切的发端都在行者窟。

因为一连串的事件,行者窟的出入口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封堵了。这样的事态到底该如何解读……

柏田尚未理解自身存在的理由,上天就给予了他启示,既然如此,是否还蕴含着更多社会性的意义呢?早在古代,岩石就被认为是孕育生命之处,鉴于这一事实,柏田感受到了某种历史性的深意。

役小角诞生的始末也是众说纷纭。他的母亲白专女没有经过性行为,仅仅做了个奇妙的梦,就怀孕生下了役小角。即便这是为了强调神性的夸张叙述,也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贞子的弟弟是如何诞生的。

《环界》中写道:贞子出生数年后,她的弟弟出生,然而四个月后就死去了。弟弟的父亲身份不明,他的死因是什么也无从得知。不,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这个弟弟是否真的出生过,并没有得到证实。

柏田坐在榻榻米上,胳膊肘撑着窗框,一边眺望着窗户外的景色,一边疑窦丛生。他抬起脑袋的时候,才发现支撑着下巴的上臂早已大汗淋漓。

他将望向大海的视线往回收,稍稍瞥见山那一边的时候,看见了郁郁苍苍的树木中零星散布着几块墓碑。

从山村庄的大门走出去,沿着小道往山上走,来到寺庙的领地内,就能找到一片墓地。

以寺庙的极近距离来推测的话,那很有可能就是山村家族的菩提寺[25]。

还得等上一段时间,洗澡水才能烧开。去墓地走一遭再回来,时间绰绰有余。柏田这么想着,决定出门去。

柏田只说是去散步。他穿过山村庄的外门,在小道右转而行。

才走了二十多米,就有一座名叫“龙丹寺”的小庙,在几堵围墙之间有一片小小的墓地。

仅仅站在入口观察,就能够发现墓碑的排列是有一定规律的。右侧是旧墓,左侧是新墓。

山村家理应算作旧家族,于是柏田从右往左数,再从里向外数,找到了一块刻着“山村家之墓”的墓碑。

吸引柏田注意力的是墓碑一侧写的墓志。

刻在上面的法名有不少,墓碑的侧面几乎被文字挤满了。

柏田在里面发现了志津子的名字。志津子曾经跳进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杀——原来没有遗体也能被安葬?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她的名字。

在她的名字旁写着贞子的名字。根据《环界》的记载,从井底捞起来的遗骨由一名叫浅川的男子送回给了山村敬。不论是法名还是卒年,都与事实没有什么矛盾。毫无疑问,这块墓碑下面埋着贞子的遗骨。

根据死亡顺序排列,应该是贞子的弟弟、志津子、贞子这样的顺序。在志津子自杀前,贞子的弟弟已经死了。志津子自杀的主要原因很可能是失去了儿子。

然而,在志津子去世前的那几年里,并没有类似的男孩姓名出现。往前数了十一年,才找到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她大概是山村敬与志津子的祖母。

柏田抬起头仔细确认有没有看漏了什么,又一次仔细地确认了一遍墓志。

关于贞子弟弟这个人的记载,仍旧毫无发现。

假如墓碑上记载的是真相,那么由此可以推导出两个结论。

贞子的弟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或者,他出生四个月后就死去这一件事其实是假的……二者必居其一。

先不管他有没有出生过,仅从没有死亡记载这一点来看,那么,他现在也有可能存活在某处。

突然间,柏田的耳畔响起了蝉鸣声。

他吃惊地回头看,只见灌木干上附着一只蝉。

现在离蝉鸣的季节还早。

蝉会保持幼虫状态,在地底度过漫长的岁月,经历好几次蜕皮才终于钻出地面。这只蝉正全身心投入地振动着腹腔,昭示它的存在——是因为迫不及待想要呼唤雌虫吗?

听着听着,蝉鸣声也开始有了某种特殊的含义。

……贞子的弟弟还活着。

仿佛就是要传达这个事实一般,蝉竭尽全力地嘶吼着。

5

正向柏田的杯中倒啤酒的山村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接着,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有神经疾病,仅从他颤抖的样子无从判断。

在墓地周边散步完毕回到山村庄,泡了个舒服的澡之后,柏田要了瓶啤酒。没想到举着酒杯与酒瓶的托盘上到二楼的不是昌子,而是山村敬。

“一起来一杯?”

柏田劝酒。山村敬则低下头站起身,对着楼下喊道:

“喂——再给我拿个杯子上来!”

山村敬相当能说会道,两三杯下肚之后已经聊得十分热络。可是当柏田趁机抛出志津子与贞子这对母子的话题时,山村敬的态度突然变了。

“真没看出来你也是那种人。”

山村敬将啤酒瓶摆回托盘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柏田不明就里,保持着举杯动作眨眨眼。

“没什么了。这两年已经很少有那种客人来住宿了,算是清静多了。电话预约的时候,还真分辨不出来。可是只要到了来的那天,站在玄关口往外一瞧,立刻就明白了。唉,这群人来住宿的目的就是贞子,大多是年轻的情侣或者四五人的小团体。纯粹因为一时兴起,决定到山村庄参观,到了半夜还搞什么试胆大会,吵闹得不可开交。毕竟是客人,又不能随便拒绝他们,简直伤透脑筋。但是你看上去完全不是那种人。”

柏田很容易联想到那情景。《环界》的单行本加上文库本总共不过卖了几万本,原本还说要拍成电影,可这消息也在不知不觉间没影了,根本没有引发多少话题,就这样被人忘却了。即便如此,仍然有一批核心爱好者,玩心很重地去到贞子成长的家庭去参观,想来每天晚上都热闹非凡吧。

“我可不是一时兴起才来的。”

柏田老实地低下头。上午他刚刚为了接受天启而来到行者窟,体验了重生的过程。距离行者窟相当近的山村庄也是与自己的出身有密切关系的地方。柏田是真切地想要查清自己为什么身处这个世界,这里很有可能给他带来某些答案。他绝非漫不经心之举。

“那就太好了。”

山村敬将信将疑地再次举起酒瓶,给柏田的杯中倒满啤酒。

“话说回来,山村先生您读过那本书吗?”

“粗略地翻了一遍。”

“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可以坚决地认定全书都是胡说八道,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虚构,连我也搞不清楚。有些地方很明显存在时间的差错,我只能不置可否。”

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连山村敬也不知道。其实,潜入“南箱根太平洋乐园”别墅比勒圆木小屋B-4号楼底下的水井中把贞子的遗骨捡上来的就是我啊,干脆告诉他算了。柏田心中哭笑不得,如今所有人都认定高山龙司早就已经死了,他一定会以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幽灵。

现在这种状况下,让对方的思路更混乱可不是好主意,需要的是准确的信息,因此,还是博得他的同情感为好。

“您还记得把贞子的遗骨送回来的那个姓浅川的男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山村敬点点头:

“当然了。那是几年前的秋天了……他千里迢迢把遗骨给我送来,我记得很清楚。”

“浅川是我的朋友。”

这不是说谎。对于高山龙司来说,浅川是无可代替的朋友。

“是嘛。”

山村敬的嗓音少许有了些变化。柏田看出山村敬对浅川的印象还不错,就再次强调了与他的关系:

“不止是朋友,他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挚友。所以我才对这一连串事件十分关注。”

“原来是这样。”

“刚才您说,对于《环界》中所写内容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而现在对于我来说,一切疑问都集中在一个点上。”

虽然疑问其实非常多,但是交给山村敬解决的问题应该总结成一个。

“是什么?”

“就是贞子的弟弟。”

山村敬似乎有内心一旦受到震撼身体就会停止动作的习惯,他正要把酒杯往嘴巴送,却停在了自己面前:

“贞子的弟弟……也就是志津子的长男。我记得书里确实写到过,可我却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

“书里说,他出生四个月后就死了。《环界》里到处都插入了对出生不久后的婴儿的描写段落,并且写得异常生动。”

录像带里的婴儿场景,简直深入脑髓地难忘。

实际上,看过录像带画面的人,大多都会留有以下的印象:

画面播放到占据全屏的婴儿面孔时,他发出的第一声啼哭不像是从扬声器出来的,更像是在撩动观者的下颚处,令人感觉好像自己正抱着这个婴儿。为了增强这种感受,画面两边还隐约可见抱着婴儿的双手。左手在婴儿的脑袋后面,右手环绕着婴儿的背部。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时,观看者也感到双手上湿漉漉的,让人联想着羊水或者血液的同时,切实感受到双手中有肉体的重量。光从婴儿的脸还看不出那是男孩还是女孩,当孩子竭尽全力啼哭的时候,那震动传到胯下,这才发觉有个小弟弟在摇晃……

婴儿的性别无疑是男孩。并且,看了那段视频的人都会产生一种自己亲手抱着男孩的错觉。

山村敬到底有没有留意到这段内容呢?

只见他用抹布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先喝了一口啤酒:

“原来如此。书里面原来真的有写过一个男孩出生、然后不久就死了的事啊。可是,我怎么都想不通。因为这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我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当时我总待在远洋渔船上,在陆地上落脚的时间反倒不长。志津子她也真是的,过着在大岛和东京之间来回跑的生活,简直像无根之草。说到底,贞子这个孩子,原本就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在这种小山村里,流言蜚语的,志津子也被人视作眼中钉,出个门都不容易。这个岛上已经没有志津子的安身之处了。假如说她还生过一个男孩,那么父亲一定也是个来历不明的货色吧……我说句实话,志津子就算瞒着别人生了个孩子,也不会有人去过问的。”

山村敬的语气听起来,他不想与这件事再有更多瓜葛。志津子连婚都没结就接连怀孕,生下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带回故乡,尤其是这种封闭的小乡村,对于山村家族来说,她一定走到哪里都惹人嫌。

“要是志津子真的生过一个男孩子,那应该在户籍上有所记载啊。”

“可他早就死了吧?一定是被销除户籍了。”

“能找到记录吗?”

“连那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还想找他的除籍副本?”

“没错。”

“为什么?”

“我想了解事实的真相。”柏田无意识中用左手按着额头,“因为志津子生的这个男孩有可能还活着。”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刚才我散步到龙丹寺拜见了山村家的墓地。但是,墓志上面没有类似于志津子长男这个人的记载。也就是说,那块墓碑下并没有男孩的遗骨。”

“嗯——”

山村敬深深地叹了口气。志津子生下的男孩竟然被人忽视到了这种地步,连墓碑上都没记上名字,竟然也没人有所怀疑。

“我想彻底查清楚。您也一样吧?要是志津子的孩子如今还活着,您不想见见他吗?”

“不见为好,事到如今了……”

山村敬唾弃地说道。

“可你们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啊。”

“我并不是想就此忘了这件事。只不过,那也太久远了,早就无所谓了。”

如果是血亲的兄弟姐妹倒还好,只是表姐妹的孩子,关系就远了。他兴趣索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柏田来说,这是第一大要紧的事,可对方的步调跟自己不一致,话题也就无法继续下去。

柏田愁眉苦脸地吞下一口啤酒。啤酒已经不冰,味道也不怎么样。

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让啤酒的味道变糟了。

忍不住先开口的还是山村敬:

“你那么感兴趣,就去问源老头好了。”

“源老头……您是说源次先生吗?”

他是志津子的发小,曾经帮助志津子把行者像从海里捞上来。应该就是那个叫源次的渔夫。

“没错。他们两个从小关系就好。志津子去东京时要是没惹上这些事,源老头跟她多半是能成一对的。他也是志津子自杀时的第一目击者,连志津子的遗书也是留给源老头的。”

“第一目击者……可是书上说志津子是跳进了三原山的火山口呀?”

“没错,志津子的确是跳进了滚烫的熔岩里,身形俱灭了。说他是第一目击者,倒不是说发现了遗体。他只是把志津子留在火山口附近的遗物带回来了。”

“墓志上倒是写有志津子的名字。骨灰罐里装了什么?”

“是空的。里面啥都没有。要是她戴过眼镜,倒是能装进去。”

恐怕墓碑下面连骨灰罐都没埋吧,仅仅是在墓志上刻了一个名字,其他跟志津子相关的东西完全不存在。是空的。

山村敬说志津子跳进了滚烫的熔岩中而死。准确地说,那应该是岩浆,而不是熔岩。熔岩是指岩浆从火山口喷出之后沿着地面流淌时的那种状态。喷发之前蕴积在火山口的应该是岩浆。地下岩石融解后形成的岩浆会维持一千度左右的高温。人要是跳进岩浆,身体在一瞬间就会化掉,不成人形,什么都不会留下。

三原山在距今十年前左右有过一次喷发。熔岩冲破火山口流出,将内轮山上的茶室烧毁。几天后,从西北山腰的裂缝中开始喷发。熔岩逼近了数百米外直达元町的位置,于是全岛决定进行避难,大约一万岛民不得不坐船避险,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当时,曾经是志津子肉体一部分的细胞一定也伴随着熔岩喷上半空,随着熔岩洒遍了整座山。志津子心中的怨念和悲伤,化作黑衣包裹下的火红流体,差一点就逼近到了居民众多的元町。

柏田忽而想起今天上午在行者窟崩塌的岩石缝隙中钻出来时回头看见的那张女人的脸。在火成岩的洞窟里浮现出的人脸,会不会是志津子的脸呢?

可是,从她的表情中根本解读不出怨念或是憎恨,反而是一副充满慈爱的沉稳表情。

又或者说,那份沉稳也仅仅是面具,是为了将活祭品吸引到身边来的某种陷阱吗?

柏田曾经被想要再次回到洞窟内的诱惑驱使,向那个女人伸出了手。要是他被唤回到了足够近的距离,那女人就会用双手紧紧擒住猎物,然后显露出面具下的真面目。面具之下出现的是一张结着黑色疮痂、里面溃烂到通红的脸……

柏田向啤酒瓶伸出手,用手指擦了擦水滴,对瓶身轻弹一下。指尖一碰触,就发出了清脆的玻璃声。那声音好似风铃,可仍然不足以将脑海中的炽热冷却。

“我记得三原山以前是个很有名的自杀名胜啊。”

“那还是我刚进高等小学时的事了。从东京接连来了两个女大学生,都跳进了火山口,从那以后,自杀的人就好像纷至沓来。最后,光那一年里,跳进三原山的人数就达到了一百二十九个。不过那也成了往事。如今,这自杀名胜的地位让给富士树海了。”

山村敬说着,无力地笑了笑。

“我打算和源次先生见一面,向他讨教一下。”

与柏田改变话题的几乎同一时间,山村敬从窗户口探出身子,望了一眼渔港。

“你看,从这儿也能瞧见。你爬上渔港的斜坡,左手边那家就是。”

正当此时,山村敬手指的方向出现了一位老人家,正往坡道上走。

“说曹操,曹操就到。那家伙就是源老头了。开船打渔仍旧是一把好手,人就有些老糊涂了,我想你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名叫源次的老头在坡道中间停下脚步,伸了伸懒腰,转身面对渔港方向,好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船有没有在桩子上系好。

从之前山村敬与昌子的对话听来,源次今天中午开船去了行者窟一带海域,并且发现有大块的岩石崩塌。

他是岩石崩塌的第一目击者,同时也是志津子跳入火山口自杀的第一目击者。

柏田感觉到一股必须立刻和他谈一谈的冲动,一下子站了起来。

6

大概是因为刚驶入隧道,电波信号变差的缘故,车载收音机中正播放着的管弦乐曲忽然中断了。

柏田原本想用音乐勾起那些藏匿在记忆深处的景象,可随着音乐的戛然而止,一切消失无踪。他猛踩油门,一口气冲出隧道,把车开进了商店的停车场。

离开隧道,信号仍旧没有改善,看来已经找不回刚才播放的电台音乐了。

……是幻听吗?

在某处刚听过的旋律在车内响起,让人觉得恍若梦幻。

柏田试图转换一下心情,便下了车,来到可以俯视山地斜面的小丘旁。

从斜面的反方向望去,其间半圆形的隧道口上侧刻着“鹰之巢隧道”这几个字。

柏田为了弄明白刚才进入隧道时消失的音乐到底出自何处,便将今天和昨天所发生的事情从后往前回忆了一遍。

一小时前,他在热海站租了一辆车,完全没有调节过车载收音机的频道,只是让事先设定好的电台节目播放出来而已。从大岛到热海的高速游船上,他只是站在甲板上远眺目的地,任凭波涛声轰响。今天早晨,他在山村庄吃早餐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中的一个场景,背景音乐相当轻快。

昨天晚上,他在无声中就寝,一夜无梦。晚餐吃的是以鲜鱼为主的料理,之后还泡了第二次澡。

柏田继续在脑内重现晚餐前的情景,寻找音乐的出处。

……对了,那是在源次家听到的音乐啊。

晚餐前,在山村敬的陪伴下,柏田造访了源次家。屋中果然是一派渔夫风格。

过于宽敞的玄关,显露出过去经营过民宿的痕迹。墙壁各处都悬挂着上了年头的一卷卷缆绳,其中一卷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缠绕在骷髅上的蛇,可转眼间又飘来了一股超现实的臭味。相比渔港的腥臭味,这味道有些不同,像是风干的鱼鳞味。比起大海,更让人联想起被原生林覆盖的深山。或许这是因为缆绳一头的绳结好像被一脚踩烂的蝮蛇头。

“给这个人讲讲过去的事儿吧。”山村敬以服务旅客的礼仪把柏田带到源次家,说了两三句客套话,接着拜托他,“把你知道的有关志津子的事情给他讲讲吧。他好像很感兴趣。”

尽管已经是初夏,源次却仍旧穿着类似江户时代消防员装束的长袖羽织。他一边在脖子上缠上毛巾,一边穿过土间[26]:

“先请坐吧。”

他指了指地板框。如同知道柏田即将来访,那里已经铺上了厚厚的坐垫。

“接下来拜托你了。”

山村敬轻轻摆手,返回山村庄。源次目送他离开后,把土间一角摆放的椅子拖过来,正对着柏田坐下,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在柏田面孔前连打了两个嗝。

见对方睁大瞳孔死命盯着自己瞧,柏田尴尬不已,忍不住正了正上半身。

“你是从东京来的?”

“是的,从东京来。”

“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没?”

“没有,这是初次见面。”

“啊,是吗?”

源次好像不怎么相信。他眉心紧锁,歪着头,正在拼命回想。如同在黑暗的洞窟中用手电筒照着寻找线索一般,源次摇头晃脑了一会儿,最终发出放弃的叹气声。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柏田诚二。”

“柏田诚二……多大了?”

被问到年龄时最难办了,因为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年龄,所以实在是无可奈何。柏田的户籍年龄与实际年龄是不同的。

“三十六岁。”

这种场合没必要说准确的数字,于是柏田报了一个平时常用的大致数字。

“三十六……三十六……”

然而源次对柏田嘴中报出的数字异常在意,梦呓般地念叨了好多次。

柏田再也没法忍受这种审问似的问答了,便催促道:

“可以的话,关于志津子女士,能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吗?”

“啊,啊啊。”

脑袋中的思绪被打断,源次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但是,他倒并没有不情愿回答柏田的问题。

“志津子啊……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基本上都快忘光了。”

虽然自称忘记了,可源次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话语中到处都有记忆的跳跃,为了回想起来,很多次说到一半就停下,然后陷入沉思。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的时候,话题的方向都会有点偏离。源次的记忆也已经千疮百孔,可比起柏田来说好多了。柏田的记忆并没有偏差,应该说是有些部分完全失去了。

源次讲述的志津子故事中充满了怀旧气息,都是从记忆中选取出一个个场景,只挑那些令人愉快的事儿讲,大多是可有可无的内容。

柏田想知道的是更加鲜明、更加真切的现实。要是志津子真的生了一个男孩,那么孩子的父亲是谁?生产不久之后,志津子就跳进了三原山的火山口。她自杀的理由一般都被认为与男孩之死联系在一起。然而,墓志上没有男孩的名字,根本没有男孩已死的确证。假如他还活着,那么志津子自杀的理由就站不住脚了。那么,志津子为什么要自杀?

柏田希望能够从源次的话中找出解决这些疑问的线索。然而源次只是不停地给青年时期的回忆添油加醋,沉浸在自我感觉良好的回想世界之中。

他那些无关痛痒的回忆和嬉笑的态度让柏田莫名火大。

“志津子女士曾经生过一个男孩,能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吗?”

话说到一半被插嘴,源次仍没停下滔滔不绝,嘴里吐出的内容逐渐变少,咕哝着的嗓音也逐渐变低,最终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种思考的中断是因为记忆过于模糊吗?还是说他心中其实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柏田无从判断。已经超过七十岁的人在回顾往事的时候,不论是怎样的回忆都多少会有点夸大的成分。没有什么可以保证他所说的内容全部都是真的。而作为听者的柏田,心中必须有一个辨别真伪的基准。

“拜托您了。”

不是催促他,也不是恳求他,柏田只是含蓄地表达出自己的愿望。

“志津子生的男孩吗……”

“确实生过,对吧?”

接连被追问,源次白了柏田一眼:

“没错,是生了。这一点肯定没错。”

“我想要那孩子的准确信息。”

源次“嗯嗯”嘟囔着,站起身说了句“你稍等一会儿”,就消失在屋子深处。

源次不见了,宽阔的土间里只剩下柏田一个人。很快,二楼深处传来了音乐声。是因为和源次对话时太过投入而没注意到那声音吗?还是说这间屋子里有人打开了音乐?

舒缓的旋律流淌进耳中,柏田当时并没有清楚地记住曲名与旋律,只不过在渔夫离开后的这片空间里忽而响起了与情景完全不符的声响,让人在内心里留下了些许印记。

捧着文件夹回来的源次,刚准备扶着地板框进入土间,就在那时,玄关口的电话响了,直接将音乐声掩盖。

源次将文件夹放在原地去接电话,背对柏田。

文件夹中的,很显然是有关志津子的资料。目光所到之处就能看见“遗书”这两个字。电话响起的时机如此巧,明摆着是在说:赶快偷看啊!这是上天给的好运还是陷阱呢?不管是怎样,柏田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柏田一边用余光关注着源次的后背,一边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叠老旧的纸来。最上面的是志津子留给源次的遗书,开头用平假名写着“永别了”。下面是户籍副本。源次取得这份副本已经有几十年了,纸质真是够老,上面的款项都是用手写的。最末尾写了“哲生”这个名字。关系是志津子的长男,父亲一栏则是空白的。出生年月日是昭和29年4月17日。柏田想的没错,确实没有销除户籍的记录。

……山村哲生。195*年4月17日。

柏田刚把志津子长男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记进脑袋里,源次那边就有了要挂电话的迹象。

当传来听筒放回挂钩上的声音时,柏田已经将那叠纸片放回文件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面对玄关。

柏田知道,再过几年,人类DNA中所蕴含的全部遗传信息(人类基因组计划)即将被解析完毕。可是,人脑内的记忆现象的原理全部被揭晓的那一天,还不知要等几十年,根本无法预测。也许花上上百年都解不开,记忆就是如此复杂的一个过程。

有点口渴,柏田一边在口袋里摸零钱,一边走向自动贩卖机。贩卖机旁有一块介绍附近一带地质特点的指南板,板上印着简单的地图,一条粗线在图上画出了蛇形排布的丹那断层位置。光看这张图就能了解,现在自己的脚下有一条断层。可是,眼前这片丹那盆地上满是田地,再怎么凝视也分辨不出从箱根山山麓向南延伸的这条断层的轨迹。地层断开的连接是在很深的地底,而草木旺盛的地表则伪装出连成一片的样子。

人脑的构造远比地球内部更复杂,能完成一些无法预料的行为。

柏田现在已经能够清楚地回忆起在源次家听到的那段音乐,可以哼出那段旋律,也能够说出曲名和作曲者来了。

那首曲子是一名波西米亚作曲家创作的著名交响乐。

记忆的碎片与碎片之间一般都能通过同一时间联系起来。头脑中响起交响诗的同时,山村哲生这个男人的形象也隐约浮现出来。因为还不知道他的样貌如何,伴随着背景音乐同时浮现的形象只不过是一个黑色的剪影。

源次手上为什么会有山村家的户籍副本?柏田忽而涌出了这个疑问。原则上,除了山村家族以外的人,是不可能申请到户籍副本的。恐怕是四十年前左右,志津子得到了副本,然后交给了源次。从这个思路来推测的话,哲生的父亲很有可能就是源次。从志津子当时所处的环境来看,并非无稽之谈。山村敬说过,志津子被亲戚们疏远,在家乡孤立无援。源次是她唯一的理解者,而对源次来说,志津子是他的初恋。男女间的关系继续发展,并不稀奇。

之所以想把男孩的父亲锁定为源次,是因为柏田并不想接受志津子是圣神受孕这种怪力乱神的说法。他想把身边发生过的现象尽量归纳在理解可及的范围内。

柏田一边喝着冰凉的碳酸饮料,一边将视线扫向三岛方向。平坦的山谷一直延伸到骏河湾,可大海离这儿还远,从这个位置还看不到。

身边的田地与道路交界处,立着一块长条的招牌。招牌的杆子部分特别长,整体就像一只脸是长方形的辘轳首。从灌木中垂下的树叶已经触到了招牌的上边缘。

招牌上用白底黑字写着:“南箱根太平洋乐园”。

柏田走着碎步靠近那块招牌。

“南箱根太平洋乐园”就是他接下来要去的别墅区。那招牌与周围的一片绿意显得格格不入,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山村贞子就是被投入别墅区内的出租别墅——比勒圆木小屋B-4号楼底下的井中而死的。

从大岛途径热海回东京,路上顺便再去那个地方探索一番,似乎很是顺理成章。

柏田转身回到车里,发动引擎,沿着县道而下,跟着招牌所指的方向驶进了农道。

道路很窄,两旁伸出的杂草在车身扫过,就像在舔舐。柏田觉得自己的肚子也痒痒的。

7

那是和理绘一起穿过医院大厅乘坐上行扶梯的时候。一名男医生刚好乘着下行扶梯和他们擦身而过,露出笑容打了个招呼。

那是个约摸三十多岁的帅哥,第一次见到这张脸。能看出他是医生,是因为他白衣的领子洗得特别干净。

正当柏田想回头再多看一眼那名男医生时,理绘在他耳旁轻声说:

“那是大桥医生,最近刚开始负责照看春菜的……”

听了理绘的话,柏田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大桥医生刚才是对理绘在打招呼呀。

扶梯移动到二楼大厅,小卖部和餐厅都建在这里。因为刚过中午,每家店都很拥挤。住院患者和探病者估计各占一半吧。

理绘希望能在探望春菜之前先仔细对柏田说明一下春菜的病情,所以两人决定先吃午饭。

总算能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了。柏田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在预备学校以外的地方和理绘见面。以前一起吃的午饭,只不过是坐在半地下室的楼梯上吃些点心和面包而已。一起吃顿像样的饭,还是第一次。

只不过,内心的愧疚感已经一扫而空。这儿离预备学校很远,偶遇熟人的概率非常低。

指着菜单点完意大利面套餐之后,理绘用杯中的水润润嘴唇。

“大岛之行,怎么样?”

多亏了和春菜一起努力才破解出了那段讯息,从而导出了大岛行者窟这个确切的地点。柏田在当地体验过什么,理绘自然很感兴趣。

“岩石崩塌了。”

要是被问起:“在大岛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最简略的答案。

“岩石,崩塌了?”

“并不是什么能上新闻的事件。不过对大岛的人来说,就真的是出大事了。”

柏田先卖了个关子,接着把去往行者窟的体验尽量具体地说了一遍。

海岸游步道尽头的行者滨、垂直的断崖上钻出的隧道、在白浪冲刷下的滩涂前豁然开出口子的洞窟……

理绘听了柏田所描述的洞窟内的情景,脑海中已经构建出了鲜明的图像。深约三十米的洞窟尽头,立着一尊不到一米高的石像。要是触碰它,巨大的岩石就会崩塌,将出口堵死,日照原本就寥寥无几的昏暗洞窟一下子没了日光……

理绘闭上眼反复感受这景象,不禁联想到了《古事记》的上卷中所描述的场景。

理绘对日本的各种古典文献造诣很深,对《古事记》更有着特别深刻的思考。

“老师你读过《古事记》吗?”

面对理绘的问题,柏田只得摇摇头:

“没有。”

柏田的知识大部分来自于书本,他拥有庞大的阅读量。然而,他并没有深入了解日本的古典文学。他知道《古事记》的大致年代和概略,却从没阅读过书中的内容。

《古事记》记载了稗田阿礼口述的日本古代神话,由太安万侣编纂成书,也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它分为上、中、下卷,史书体裁的部分大约从中卷的一半开始,在这之前记载的都是神话,有很强烈的幻想色彩。

本书在元明天皇的任命下,于公元722年编纂,而本书的编写计划早在天武天皇时期就开始了。役小角被流放到大岛,就在天武天皇两代之后的文武天皇时期。《古事记》的成书时期与役小角的诞生时代,刚巧重合了。《古事记》中记载的最后一个天皇——舒明天皇在位时期,役小角出生,并且在文武天皇时期被流放至大岛。

《古事记》描述了自开天辟地起,包括从造山活动到潮流起落、植物繁育等自然现象在内的壮阔故事,在故事的开头登场的,就是伊邪那歧神和伊邪那美神。这是上天派来创造日本国的一对夫妻神。

在生产火之神的时候,伊邪那美神难产而死。为了让妻子复生,伊邪那歧神便去往黄泉之国(阴间)。然而伊邪那歧神让妻子复生的目的未能达成,于是又回到大地,进入日向之海,去净化死之国的污秽,正在此时,从他身体的一部分生出了天照大御神、月读命、须佐之男命这三位天神。

之后,须佐之男命因为触怒了父亲伊邪那歧神,被判流放。须佐之男命前去投靠姐姐天照大御神,可是姐姐担心这个风评很差的弟弟会谋反。

于是弟弟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谋反的意图,便提出“生个孩子”来赌是男还是女。

之后书中的情节就是“天之岩户”一章了。

理绘已经几乎能全部背出《古事记》中“天之岩户”这一段了。

……于是须佐之男命对天照大御神说道:“因为我的心是洁白的,我生了柔和的女子。这样看来,自然是我胜了。”这样说着,便乘胜胡闹起来,毁坏天照大神所造的田塍,填塞沟渠,并且在崭新的殿堂上拉屎。但是天照大御神并不谴责他,替他解释道:“那好像是屎,是喝醉而呕吐的东西吧。毁坏田塍,填塞沟渠,大约因为地面可惜,所以那样做的吧。”须佐之男命的胡作非为非但不止歇,反而变本加厉了。当天照大御神在净殿内织衣的时候,他毁坏机室的屋顶,把天之斑马倒剥了皮,从屋上抛了进来。天衣织女见了吃惊,梭冲进了阴部,死去了。于是天照大御神惊恐,关闭天之石屋的门,隐藏在里边。高天原立即黑暗,苇原中国亦悉幽闇,变成永久之夜……

须佐之男命生的是一个女神。可这根本无法证明他就没有谋反之心。反过来说,天照大御神的担心很快成为了现实。须佐之男命自诩“因为我的心是清白的,所以我才能生出女子”,接着还在田地中泼粪,无法无天,又将斑马剥了皮丢进正在织造神衣的机室中去。弟弟如此暴举,令身为姐姐的天照大御神怒不可遏,她躲进了被称作“天之岩户”的洞窟中去,并用巨大的岩石堵住了出入口。

结果,一切都被黑暗笼罩,地上的国家变得多灾多难。

因为弟弟的所作所为而使姐姐躲进洞窟并用巨石堵住出入口,还能找到不少类似的故事。理绘补充道:

“最初来到这个国度的神就是伊邪那歧神和伊邪那美神这对夫妻神。夫妻生出了国土,又接着生出了各种神明来。有趣的是,从他们的屎尿或者呕吐物中都能诞生出神来。有不少神明出生、死亡,又复活。比如说伊邪那美神就是在生产火之神的时候受了严重的烧伤而死,去了黄泉之国。而她的丈夫伊邪那歧神因为心爱的妻子先自己而去,悲愤无比,就亲自前往黄泉之国,试图让妻子重获新生。”

“我读了很多遍仍旧觉得很奇怪。《古事记》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黄泉之国’这章了。”

“伊邪那歧神到了黄泉之国之后,妻子就从神殿中走了出来,夫妻再会。到这里,故事还算是正常的。接着,丈夫请妻子回家,伊邪那美神却说:想要回去,必须与黄泉之国的神明商量后获得许可才行。在商量的时候,请你在殿外等待,绝对不得进入神殿之内。”

“类似的情境在希腊神话中也有。音乐家奥菲斯为了让被蛇咬死的妻子尤丽黛死而复生而前往冥界。于是神祇便给他加了一个条件:在到达人间之前都不能回头。”

“这种情况下,不知为何,男人总是会触犯禁忌。”

“在大殿之外耐心等待就好了,可伊邪那歧神总也等不来亡妻,心情焦急,无法继续忍耐,只能打破约定,进入了神殿中。而神殿中的景象可谓恐怖至极。爱妻腐烂的肉体上长着无数蛆虫,头、胸、腹、阴部、左手、右手、左腿、右腿这八个部位分别被落雷击中。”

“这景象太过于骇人,伊邪那歧神心生恐惧,当即飞快地逃了出去。目睹爱妻面目全非的样子,丈夫吓得魂不守舍,我总觉得太过于不忍直视,每次读到这里,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生气……希望丈夫能够忍耐到最后一刻,这是妻子的立场。”

“可是,妻子也并不就此罢休。你竟然让我蒙羞!恶魔般的女人恼羞成怒,对丈夫穷追不舍。伊邪那歧神一边投掷着葡萄、竹笋和桃子,一边连滚带爬地四处逃窜,最后终于被逼到了阴间与人间的交界处——黄泉比良坂。就在伊邪那美神即将追上的时候,伊邪那歧神推下一块巨石,堵在路中间来阻挡妻子。”

“也许从古至今,男女的关系一直都是如此吧。”

“丈夫如此过分地对待自己,让妻子怒火中烧。她与丈夫隔着巨石互相对峙,说道,如果你是这种态度,那么我就每天杀掉一千个你的国民。丈夫也不甘示弱,就顶嘴说,那我就每天生一千五百个孩子出来。”

理绘引用《古事记》的篇章,给予了巨石崩塌第二层含义。一方面是为了堵住洞窟的出入口,另一方面是隔断阴阳两界的通路。而这两个故事里,一个是姐姐对弟弟动怒,一个是为了阻挡纠缠不休的妻子,在表象的背面全都蕴藏着男女之间的爱憎关系。

理绘的解说细致入微,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画面来。言语间还穿插了女性独有的见解,柏田不禁流露出了微笑。

不过,将《古事记》中的情景与自己一周前的经历结合起来想,柏田的表情又渐渐严肃了起来。

一周前,从热海返回时,柏田顺便去“南箱根太平洋乐园”走了一趟。

泥土的气味在鼻孔中复苏,而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理绘的那盘意大利面,看上去好像蚯蚓。当时那晦暗的地面上,确实有几条蚯蚓在蠕动。

身处地板之下那片不可思议的空间中时,地表下的湿气重重缠绕在肌肤四周。而现在,坐在现代化综合医院的餐厅里回想那情景,记忆作祟下,也让人直冒冷汗。

就算不去摸,柏田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一滴汗珠顺着自己的脖子淌下来。

行者窟崩塌后,第二天下午……

柏田把车开进“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停车场,顺着下坡走去。

还没走满一百米,公路护栏就到头了,平坦的谷地坡面上已经可以望见一栋栋出租别墅了。山谷最深处的溪流被半人高的杂草所遮蔽。

一眼看去,“比勒圆木小屋”早已不再是出租别墅。管理室的大门从外边上了一道牢固的锁。管理室之后的斜坡上,一栋栋别墅的窗子都被三夹板遮盖起来。粗略地扫视一番,看得出已经废弃两三年了。

柏田的目标是B-4号楼,他从杂草丛生的斜坡走下去。

由于是建造在斜坡上的木屋,所以一楼地板之下的构造从侧面观察是三角形的,而从正面看,露台下面的木板显得相当宽。

与其他楼相比较,B-4号楼的密封程度十分明显。其他楼的地板之下满是缝隙,只有B-4号楼连一丝缝隙都没有,仿佛穿着一条三夹板做的长裙。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反倒会愈发激起闯入者的破坏冲动。看上去是入口的几个部位,全都被打上了好多层三夹板,厚得凸了起来。看得出这些地方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破坏与修补。

柏田尝试从最薄弱的部分侵入进去。他从侧面的一个部位开始摸索,双手伸进缝隙,接着利用体重朝外拉。腐烂的四个角开始碎裂,三夹板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被剥落下来。为了确保光线进入,柏田剥出一个两叠[27]大小的开口,钻进了地板下层,朝中央部位走去。

根本没必要用手电筒。只有中央部位的一块凸起在昏暗的空间中化作一团黑影。石块堆积而成的筒状,远远地从侧面看去,只觉得是个长方形。直到眼睛适应了环境,才分辨出那侧面还带着圆弧。石块的缝隙之间长满杂草,表面又被青苔覆盖,整个水井上都是湿漉漉的绿色。

井口上盖着的是一层破破烂烂的地板。水井正上方的客厅一角,原本应该还摆放着电视机和一套录像播放机。

几年前,高山龙司与浅川曾协力把井口的水泥盖子推开,抬起来放在一边。现在圆圆的井口已然洞开,正对着电视机的位置。

柏田来到自己开启的洞口边缘,向里面窥探。

忍耐着喷薄而出的强烈湿气与冷气,低头望去,是一片彻底的黑暗。柏田从没见过如此浓厚的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散发出妖气,有点像火山喷发,又有点不同,那冰冻般的冷气在肌肤上来回拂动。

浅川曾亲自下到这片狭小的空间中,与污水战斗,把贞子的骷髅抱了上来。

后来,贞子的藏身之处被曝光,遗骨被安葬到山村庄一旁的龙丹寺。贞子的母亲志津子受火之神的引诱,纵身跳进了一千度高温的火山口,一瞬间灰飞烟灭。

姐姐和母亲的殒身之处都已经知道了。唯一剩下的就是弟弟哲生,他到底在哪里?

须佐之男命在田地中泼洒屎尿,又把马剥了皮胡乱投掷,简直暴虐到了极致,姐姐对弟弟的恶行感到愤慨,因而躲进洞窟,用岩石盖起来。

山村哲生在过去可能也做过某些过分的事。因此,社会上才认为他已经死了,没有一个人去接触他。

……这家伙,到底干了些什么?

不,对于过去的事也不能胡乱下定论。也许弟弟的暴虐行动正要开始呢!应该如此考虑才对。

假如说从井口喷出的冷气正孕育着邪恶的根源,那么现在盖上恐怕已经为时已晚。诡异的气息从三夹板的缝隙往外泄,飞散到空气中。这不是华丽的爆炸,而是灰烬之下飘散的几点火星,不紧不慢地向外释放。扩散到高空中之后,是绝不可能回到原地的。

可是,打开这个盖子的是高山龙司,盖回去的人也必须是龙司。

柏田开始意识到:当灾厄之雨降临,即将把世界引导向黑暗之时,给这场阴谋打上休止符,也许就是我的任务。

面对突然默不作声,眼神又开始闪闪发亮的柏田,理绘毫不在意,把最后一根肉酱面吸进嘴巴,用餐巾擦擦染红的嘴唇。

理绘给予柏田的启示很重大。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总有似曾相识的事情在翻来覆去地往复呢?也许可以以此解答这个疑问。

古代所发生的事情被描述为神话,想起来非现实,但实际并不是这样。哪怕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在被转述的过程中一样会被披上虚构的外衣,往往只会被类型化。其中有一些共通的故事成为了不易消逝的模板,作为象征被雕刻下来。而大多数情况下,起到记录板作用的一般都是岩石。

雕刻在岩石上的类型化故事,在不同的时代中,都会以不同的形式在现实中重现,因此让人感到仿佛类似的事情在不断重复的错觉。它们在根本上都是一样的,仅仅是外在形式有所变化而已。

……我受到了提醒。

柏田恍然大悟。通过理绘和春菜的组合而接收到来自上天的讯息,走出行者窟时遭遇到岩石的崩塌,这一切都象征着从古代绵延继承至今的男女故事。

一切的启发都来自于理绘,这能接受。问题在于,春菜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与柏田素昧平生,与山村家的方方面面也毫无关系,那么她在一连串的事件中,到底该摆在哪个位置呢?

柏田今天来到医院的目的也就是围绕着这个疑问,和春菜见一面,至少先见一下真人,还要观察她所患怪病的症状……

柏田还想再确认一下今天的主要目的,只见理绘一只手用餐巾擦着嘴,另一只手已经抬到了脸那么高,正要伸出手指。她的动作就像是在给柏田背后的人打暗号一样。

柏田轻轻一回头一看,苔绿色的屏风另一边是医院的职工食堂,大概是自助餐形式,身披白大褂的男女双手托着餐盘来回走动。

从两扇屏风之间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名白衣男性的上半身。他单手握着咖啡杯,朝理绘的方向投来微笑。原来是刚才在电梯上擦身而过的大桥医生。

8

看到理绘打招呼,自称大桥的医生在邻座坐下,并向柏田轻轻点头示意。

……他是谁呀?

理绘仿佛听到了大桥的心声,将柏田介绍给他:

“这位是柏田老师。他在我上的预备学校里教数学。”

一听到数学这个科目,大桥的表情中同时流露出了惊讶与兴趣。

“我是大桥,最近刚转为春菜小姐的责任医师。因为不擅长数学,所以选了精神科作为专业,可现在真是后悔,要是当初更努力一些该多好呀。”

“哦?精神科的治疗中也要用数学?”

“偶尔会需要。”

“是什么数学呢?”

单说数学的话,范围可广了。代数、几何、解析、微分、积分等等,领域非常广。

“虽然平常几乎不用,但是给患者用药的时候,就有必要了解用药量与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了。”

“以数据为基础来归纳出方程式……”

“没错。”

“原来如此,要是能发现其中的规律,治疗也会更方便有效。”

“是啊,要是数值关系能用线性来表达,那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可现实没那么简单。与用药量相对应的数值,会突然间增加到无法控制的程度,就算用数学分析也无济于事。可是非线性方程式对于我来说太过困难了……”

原因与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如果可以用沿着时间轴的直线(线性)来表达,那的确很简单。只要在X轴输入数值,就可以找到一个Y轴的值。也就是说,可以预测未来。一旦能知道用药量的多少会如何影响到未来的症状,那么治疗就容易多了。

然而,一旦出现了不规律的情况,展现出了复杂的机制,情况就彻底不同了。无法预测未来,就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想让治疗有效果就更困难了。

“在神经疾患的药物治疗里,看来会时常出现混沌现象呢。”

“我们把服用药物之后的反应按照时间顺序测定下来之后,在洛伦兹[28]相空间里描出点阵,出现了一个8字形的吸引子[29]。”

“如果不能让它收缩为一个解的话……”

“您说得对。”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谁知道呢?太过复杂离奇了,可能只有神才知道。”

“我在研究数学的时候,也有和你一样的感触。在事物不规律发展的表象背面,会突然有神或者说恶魔探出脸来。若不把这一切预设为超越人智的存在,很多东西便令人难以接受……”

才初次见面,柏田和大桥就意气相投地聊起了数学话题,理绘很难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她想加入话题,可又因为刚学数学不久,难度太高了。

直到理绘的脸上露出了因为跟不上话题而不满的表情,大桥才终于把话题转向春菜的症状。

这个话题对于柏田来说也是欢迎的。毕竟他现在想听大桥说的并不是那些数学八卦,而是有关春菜怪病的信息。

春菜与柏田从未见过面,却在与山村家族方方面面都有深层关系的一系列事件中扮演着向导的形象,第一个理由就是她所患怪病有一定的影响力。能在拜访春菜之前听听大桥这个责任医师简单介绍一下症状,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至今为止,春菜接受了皮肤科、整形外科、内科,还有整座医院的各种精密检查,可她的症状连病名都没能确定。不过大桥医生很快就找到了病名。”

理绘的口气中带着对过去的不安和对未来的希望,可大桥却委婉地自谦道:

“并不是说病名已经确定,而是症状相差无几。我是联想到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场景,心想很久以前好像也见过有种病的症状与她很相似啊。”

“但是,比起以前那种要严重了好几倍。”

理绘插嘴说。

“没错,所以请不要太高估我的能力,我仅仅是注意到症状相似而已。”

“症状是?”

柏田单刀直入地提问。

“帕金森症候群。”

帕金森这个名称,柏田也听说过。加上一个“症候群”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因为数学家的职业病,柏田不禁联想到帕金森病应该是帕金森症候群的一个子集。

大桥补充了一段简单的说明:

“帕金森病大多会在人五十岁之后才体现出病情。这是一种出现四肢颤抖、僵硬、动作缓慢、步行异常,以至于容易摔倒的病。现在的治疗手段只有对症疗法,但不可能完全治愈。顶多通过用药来减缓病情而已。帕金森症候群指的是出现类似帕金森病症状的所有病。”

“也就是部分与集合的区别吧?”

“您这么理解也无妨。虽然大多是到了老年才开始发病,但偶尔也有年轻人发病。但是,与春菜小姐的症状相似的病不是青年帕金森病,而是嗜睡性脑炎病发之后的帕金森神经障碍。”

“嗜睡性脑炎……”

尽管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病名,理绘还是成功联想出了准确的汉字来。从汉字只能推测出它与睡眠有关系,却完全联想不到这种疾病的完整症状。

柏田也一样,他对疾病的相关知识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你们知道西班牙流感吗?”

“我知道。”

听到大桥的问题,理绘不禁晃了晃脑袋。

“你这么年轻,知道得真不少。”

“我读过不少写大正时代的小说,经常出现呢。《爱与死》[30]的女主角,还有岛村抱月[31],也都是因为西班牙流感而死的。”

“西班牙流感肆虐全世界,是从1918年秋天到1919年春天,不满半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全世界有两千五百万以上的患者死亡。”

在半年里夺走两千五百万人的生命,实在是可怕的流行病。对于全人类来说,这也是自中世纪流行的黑死病之后,最大规模的病毒爆发。

“就像理绘小姐所说的,西班牙流感也时常出现在小说里,知道的人不少。可是,几乎同一时间在全世界大范围流行的嗜睡性脑炎,就几乎没有人知道。几年前也曾经有人拍过这个题材的电影,稍稍普及了一点知名度而已。”

“从字面上来看,好像一直会保持睡眠状态呢。”

理绘知道“嗜”这个汉字有着“贪图”的含义。

“你说得对。英语写作SLEEPING SICKNESS,直接叫做昏睡病也行。嗜睡性脑炎在全世界的流行,大约从1916年或者1917年开始,到了1927年就突然消失无踪了。十年里,有五百万人患病死亡。”

“西班牙流感和嗜睡性脑炎,把二者的致死数做成柱状图,你们猜会怎样?大约十年的流行期中,嗜睡性脑炎的致死数是五百万人。而在这个过程中,仅仅半年里,因为西班牙流感而死去的就有二千五百万人。按照年份排出死亡人数的柱状图,会变成一个完美的倒T字形。”

柏田与理绘的脑海中,同时出现了一个倒写的T字。

“二者都是病毒引发的疾病,类型完全不同。但是,从流行时期重叠的事实来看,二者很明显有因果关系。即便如此,在医学上仍旧无法解答。到现在还是一团迷雾……”

“1920年之后还有过大流行吗?”

柏田问。

“与西班牙流感同类型的流感病毒倒是有过。但基本已经不再强大,死亡人数寥寥无几。可是,嗜睡性脑炎在1920年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是病毒灭绝了吗?”

“求之不得呢。是座死火山还好,如果是休眠中的火山,总有一天还会喷发。”

“真的是如此可怕的病吗?”

“虽然致死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但是哪怕运气够好,捡回一条小命,也无法恢复到原来的健康了。残酷的后遗症会折磨患者,痉挛、抽风、肌肉僵直,等等,伴随着数不清的不自主动作,患者会丧失生存的欲望。一整天里,不能翻身,不能说话,进入仿佛沉睡的状态。人有意识却不能动,就好比一尊活着的铜像,数年里都只能一动不动。”

“有恢复的先例吗?”

理绘害怕地问。

“有短期的觉醒,但没有痊愈的例子。”

“大桥医生,你是怎么想的呢?你真的认为春菜小姐是得了嗜睡性脑炎吗?”

“我只是认为症状相似。这不可能是病毒性的,因为完全没有流行病的征兆。人体内部自己产生病毒?这是不可能的。”

大桥医生打趣地说。可是柏田和理绘面面相觑,咽下口水。

“或者,春菜小姐是不是去过非洲?”

理绘摇摇头:“没有。别说非洲了,春菜一次都没去海外旅行过。”

“一步都没有踏出过日本,那就不可能感染嗜睡性脑炎。”

大桥断言道。而柏田与理绘又再一次同时感受到了一段类似的映像,虽然他们都没有见过实物,可两人心中的形象几乎一样。

那是一个双手水平伸展的女人,扇形的脸大得出奇,细长的眼睛向两边翘起,浓厚的眉毛一直延伸到鼻子处,头发像蛇一样蜷曲缠绕。一阵电闪雷鸣,她将从绳文时代起豢养的毒蛇释放到人间,可那女性土偶仍然维持着玻璃柜中的那个动作,只是露出会心一笑……

柏田与理绘无言地交换眼神。现在两人的心中浮现出一个疑问:到底该不该告诉大桥医生?他们在彼此试探。要是随便说出来,不光有可能会遭到嘲笑,还可能会被打上非理性的烙印。柏田今后大概再也不会与大桥见面,可理绘还要时常来探病,会与大桥继续有交集。

柏田制止正要开口的理绘,主动开始解说。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两年前的春天,春菜在长野县的井户尻遗迹体验了什么。虽说是转述理绘的话而已,但不知为何,他说得栩栩如生。

绳文时代的女性土偶头顶所解放出来的蛇,形状就好像DNA的双螺旋,又让人联想到病毒的形象。它在有文字以前,或者说人类诞生之前就存在,会化作雷电,划破长空,是人类心中恐怖的象征符号。

柏田与理绘还以为大桥会一笑而过,希望他说出“哈哈哈,这根本没关系”这种话来搪塞。

然而,随着柏田一步步介绍春菜的亲身体验,大桥的表情愈发严肃,附和声也越来越少。

直到听完整个故事,大桥才斜着脑袋说道:“这或许是偶然吧。你们知道欧洲人是怎么称呼嗜睡性脑炎这种病吗?”

柏田与理绘摇头。

“千头海德拉。”

“海德拉是……”

柏田立即回应理绘的疑问:“海德拉就是希腊神话中的九头蛇……与须佐之男命消灭八岐大蛇的故事一样,她也被赫拉克勒斯消灭了……”

柏田所说的不过是一种愿景。假如是拥有实体的毒蛇,即便是怪物,也是可能被消灭的。然而,假如在世界上蔓延的是肉眼不可见的怨念,那到底该怎么去和它战斗呢……

从水井中释放出的怨念如同烟雾,根本不可能将其回收。

另一方面,大桥提到的这个形象,仿佛黑暗中有无数绳索在纠结缠绕。

“千头海德拉,这个说法很妙。嗜睡性脑炎原本就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森,就好像有一个恶魔在表象之后暗中操控。我忍不住想,也许嗜睡性脑炎病毒的真正能力,就是赋予单纯的流感病毒以恶魔般的威力。在十年的流行期的正当中,搭配上流感病毒,将它激活,所作所为恍若恶魔。这种病毒说不定才是让安稳度日的人类在突然间暴露出凶暴容貌的元凶……”

如同海草一般摇曳的无数毒蛇,的确与嗜睡性脑炎的形象很切合。

像三明治一样,两种病毒前后夹击的话,一旦大爆发,遇害的人数到底会增加到多么可怕的程度呢?

又或者,天花病毒就是这样被推到历史舞台上的……

柏田在此刻会联想到天花病毒,也是由于《环界》中有相关的记载。

9

从未经历过这种心悸。没流过血,没感受过疼痛,没被异性撩起过欲望,更没有过食欲的刺激。柏田来到这个世界为时尚短,心境一直都很平稳。

现在,在胸中涌现的这股感情,对于柏田来说是初次体验。

亲眼见到春菜的病状之后,柏田感受到的不是怜悯,不是悲伤,只有恐惧而已。

比预想得更早地离开病房也是这个原因。理绘随着柏田来到走廊,一路跑到大厅才追上柏田。

“老师,您怎么了?脸色很差啊。”

柏田的悸动十分严重。他总算彻底明白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了。那就是身处狭窄的空间里,出口却被堵上。刚才见到的春菜,她活着,可是又被幽禁在肉体这个石室中,出口被彻底封堵。光是在那个房间待上一小会儿,呼吸几口同样的空气,柏田就理解了。他坐立难安,飞奔了出去。

柏田在医院大厅一侧墙壁的沙发上坐定,调整呼吸。

“老师,我给您买点饮料吧?”

理绘站着问道。柏田回答说:

“那就冰乌龙茶吧。”

理绘走向小卖部旁的自动贩卖机,柏田望着她的背影,自然地长吁一口气。吐出这口气,身体都快要萎缩了。

为什么会被恐惧驱使?柏田开始考虑其中的缘由。不管是在行者窟遭遇巨石崩塌,还是在比勒圆木小屋的地板下窥探水井,自己的心情都没有这样纷乱过。他总是能淡然地维持着客观的立场来观察对象。

……原来如此。

柏田的脑海中出现了“客观”的反义词。

……那是因为我目睹了会侵蚀掉“主观”的场面啊。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春菜就要变成一尊活生生的石像了。她的表情像能剧面具一样冻结起来,就算摘掉面具,下面仿佛仍旧会出现同一张脸。即便柏田眼前的实物是物理性的真实,可春菜早已成了幽灵,丧失了实体。

光是用主观去想象自己被封闭在一个石化的容器中就让柏田浑身发抖。假如肉体是自由的,就可以尝试从封闭的空间逃脱。可是人能够对外部进行挑战,却不能与内部对抗。个体的意识,完全无法抵抗自己的肉体。

是因为自己在前世有过类似的体验还是预想到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态呢?柏田汗如雨下,冷汗顺着脊背流淌。

用双手撑着膝盖支持起上半身,抬头一看,只见理绘手里拿着宝特瓶,正在向自己走近。

随着她的身形缓缓扩大,她身体四周也变成一片透明。柏田的视线跳过理绘,被她背后乘坐轮椅的女性吸引。

这位年轻女性看上去是住院患者,她让轮椅停靠在五六米开外的沙发旁,双手搭在车轮上,放松肩膀,从脖子到胸口,像是耗尽了力气,脖子以上是一张端庄洁白的面孔,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前方。

柏田记得这个女人的脸。

“给,老师,乌龙茶。”

理绘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柏田惊得挺直背脊。正面站着的理绘,身形前所未有地巨大,黑影盖在柏田的身上。

也并非有意,柏田的上半身微微摇晃一下,他的视线再次停留在轮椅女人的身上。

仿佛是藏在女人身后一般,一个幼女的双脚垂在半空地坐在那沙发上。那是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可爱女孩。两人并排坐着,一看就是母女关系。年幼的女儿去探望住院的母亲,这个画面构图着实洋溢着令人心痛的哀伤气息。

“老师……”

柏田面对递来的乌龙茶毫无反应,理绘忍不住催促他。

与右边递来的宝特瓶相对称,左边,一个男人正在走近。在五六米开外走动的那个男人,根据远近成像法则,看上去跟宝特瓶几乎一样大。而现实中,他的身材与柏田相仿。

那个男人走到轮椅女人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身上,蜷曲身子,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那女人好像十分吃惊,身体猛地震颤起来,并随即将视线投向柏田。

柏田与那女人的视线相交的同时,男人也顺着女人的视线与柏田对视。

虽然穿的衣服不同,发型也不同,但是从这个距离已经能清晰辨认出——那个男人与柏田长得一模一样。并不是相似,而是从身高到体型,完全相同。

……另一个自己就在那里。

对面那个男人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实。他露出惊愕的表情,视线固定在柏田身上。

柏田忽然觉得口渴难耐,他想要伸手去接过宝特瓶,但忽然停下了动作。明明手指只差几厘米就能触到瓶身了,这一点点距离却不再缩短,反而越来越远。他拼命想抓住,可是却向前倾倒,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左肩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理绘短促地惊叫一声,反射性地往后跳。

柏田想要靠自己爬起来,身体却向前弯曲。他又坐在地面上,想用双手从背后支撑起身体,可正当抬起腰部的时候,双腿却只是在空气中划动,甚至连一个动作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出来。

过了一会儿,支撑上半身的一只手也开始痉挛。

理绘看呆了。她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类似的景象,就是与春菜在校园里相遇的那一次。春菜也是腰部蜷曲,双腿扑空,无法靠自己站起来。而当天晚上,她就被送进了医院。

同样的事情又在柏田身上发生了。

柏田用依赖的眼神向理绘求助。

……这,不会吧?

柏田拼命想要诉说什么,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想要说话,但喉咙打结,嘴巴里只有口水溢出,挤出来的声音发自鼻腔,是猪叫一样的嘶吼。

再想站起来,却无法违抗重力,光是做出尺蠖一样弓身前进的动作已经是极限了。

柏田眼中的胆怯一瞬间传染到了理绘身上。她的动作也变得僵硬。

理绘现在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假如说,嗜睡性脑炎病毒是一切的起因,那么下一个牺牲者毫无疑问就是她自己。正是因为理解到这一点,理绘才没能扶起柏田。她明白,事到如今再去躲开病毒为时已晚,但她的身体就是动不了。

另一方面,柏田已经逐渐理解自己身上突如其来的异变与嗜睡性脑炎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一定是历史上未曾有过记载的病。或许从未存在,又或许因为感染者没有一个能够说话,全都死绝了,连被记载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就好比一条盘踞在脑中的蛇直接缠住了大脑皮层。疼痛尚且可以忍耐,但蛇的信子舔舐着大脑沟回的那种奇痒实在难耐。

随着痛觉逐渐扩大,柏田甩着头不断撞击地面。摇晃的视野之中,轮椅女人和她身边的男人一直都在观察柏田。那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挺直身体,正面对着柏田。

柏田的视野徐徐变得狭窄。视野两侧像是冒出了漆黑的墙壁,越长越高,随着墙壁的升高,身体感觉就像是坠入了一口深井。

比拷问致死更可怕的就是意识被锁死在石化的肉体之中了。一想到自己的意识会坠入井底,并且被永远地幽闭起来,柏田就想大声呼喊:“杀了我吧!”

视野进一步变窄,在圆筒状的视野里拼命对焦,看见的是轮椅女人的脸。

与井口一样的圆形空间中浮现出一张脸,柏田终于想起以前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了。她就是在巨石堵塞的行者窟中,柏田回头时见到的,浮现在昏暗背景上的,只有上半身的幽灵。

视野变得更加狭窄,只留下了一个透出光芒的小圆孔,就要被完全封堵了。随着轰隆隆的声响,一个石头盖子从旁边移动过来,将光芒一点点遮盖。

满月变成半月,又变成月牙。柏田想伸手去抓住最后一线光亮,却无法动弹,很快,他就被完全的黑暗所笼罩了。

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句话。

……这次轮到你了。

柏田真的好想大叫。

然而,不论他如何嘶吼,恐怕都不会有一声悲鸣能传到深井之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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