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箭尖犹如毒蛇一般散发着森冷的杀意，女子却浑然未觉，兀自摆弄手中的活计。不想她竟一点不曾察觉，他心中有淡淡的惋惜，同时升起几分不屑，当真是闺阁的千金，不是公主胜甚公主，被她的哥哥保护的未免太好了些，入此野地山林，居然一点警惕心都没有，难道就不怕被突起的豺狼咬伤？
他深黑的瞳仁中有一线墨蓝，当表达轻蔑的情绪时就如极北苍山终年冰雪覆盖下的冷泉，有种浸到骨子里的寒意。然而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不以为然中隐藏了几分酸溜溜的感觉。
他转过身去，第一次对惯以为常的杀戮不忍直视，那支生铁精钢打造的箭矢将洞穿她的胸口，在此人烟荒芜之所绽开一朵血色的梅花。一世最喜风霜高洁，如冬日的艳梅般死去，对于他们兄妹来说也算死得其所不是吗？
他在心里蔑笑一声，大感心中快意，如果能够亲眼目睹那个自诩孤行于世的人为她收尸……必定是这世上最最快活的事情。只可惜，时候太不凑巧，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渠川，快马加鞭也要五天才能赶至，更何况又有谁知道她最宝贵的妹妹就死在帝都城外的屏机谷？看来好戏是注定看不成了，是幸还是悲？
织锦的衣袖轻描淡写地抬起复又轻飘飘地落下，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手势，在遥远的离魏，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批人因为这样简单的一个手势而“暴毙”，他们可能是内宫的歌姬伶人，也可能是朝不保夕的臣宦，幸运的也许能够留下白骨一堆化为花园的肥料，不幸的可能就湮灭在空气中。
掌控袖箭的下属一声不吭，顺从的犹如一具傀儡，半点质疑都没有显露，只在树冠中探出了箭尖。
就在此时，树林中忽然刮起一阵阴风，方才悄无声息，却在他落脚的地方发出簌簌的响动，好似在警示这里有人。他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的神色，他不相信这是空穴来风，必定是谷中那个老狐狸装神弄鬼，本来想着隐秘一些，却不想终究还是被发现了。也罢，只当她今日命不该绝。
他对属下打了个“撤”的手势，袖箭冰冷的锋芒慢慢收回到葱郁的树冠后面，隐约有风声一闪，那是人遁走的痕迹。他的眼睛瞄了一眼女子的后心，普通人的命门假如被敌人掌控，定然必死无疑，别无反手之机。虽无下属帮衬，可只要他的指尖轻轻一动，眼前这条风姿绰约的年轻性命就会魂消命殒，纵然谷中的那清净观老杂毛神通广大也没有本事救活她，同样对于自己束手无策。
他莫名感觉心中一阵烦躁，居然会对自己的憎恨的人下不去手，是因为这副容貌？然而在离魏，天下间最恢宏华贵的玉阙宫，偌大的花园底下，埋着各色姬侍的骸骨与血肉，她们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有一些甚至不输于以前的梓阳公主。她的姿色，比起她们，不过平平。眉眼不是浑然天成的精致，就连神情气质也不够美艳。
一瞬间，他的眼前忽然闪现六年前在紫霄峰的情景。一顶淡朱色小轿抬上半山腰，轿檐四角垂挂着浅蓝的流苏，仿佛是晴川之水，脉脉流波。听说那是盛朝郡主的规制，山下的弟子纷纷提剑走上阶梯，想要一睹一国郡主的风采。然而他却被那个人困在沐云峰，几乎每月一次的“挑战”，自己彼时不过是一介离魏的落魄皇子，而对方却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弟子，不出意外，今后是要继任宗主之位的。后来他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也并不普通，正是那位盛朝郡主的兄长，他的家族，在景盛颇受尊崇。
那一天，郡主软轿停在院落门口，轿中有一道清脆如玉鸣的声音遥遥传出，“哥哥就在这里么？”充任知客的弟子回答道：“是，少宗主就在此处和别的师弟比剑。”围在轿边的弟子纷纷把眼光瞥向帘子，期待一睹郡主玉颜。
只听郡主在里面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么？”诸弟子听见这声清贵而又显出几分稚嫩的音色，哪有不应之理？便是拼着违抗掌教禁规，也要为她保驾护航。
轿帘微微一晃，率先走下来一个青衣少女，丫环双髻，眉眼玲珑可爱。她笑嘻嘻的朝弟子们说道：“我家郡主想和世子单独说话，我们先在此处等候，待会儿还要劳烦各位带我们郡主拜会宗主呢。”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应，宗主地位无上尊崇，十数年来，宗中各种仪式盛典皆由掌教代为主持，他们这些弟子连宗主一面也见不着，可如何能够为郡主引荐？何况宗主所居的绝云谷是紫霄峰的一处禁地，胆敢私自闯入的弟子是要除名并且废除武功的。气氛诡异的安静片刻，少女看见众人暗中滴溜溜乱转的眼珠，狐疑的问：“郡主拜会宗主可是有什么难处？”
轿中的郡主一直没出声，众人亦不忍拂了郡主心意，忽然有人说道：“无事无事，郡主且放心去吧。我等虽地位低微，可宗主的居处还是知道的。”
少女代郡主道了谢，上前拉开帘子。一只如葱根般白皙柔嫩的手慢慢伸了出来，搭上少女扶过来的手掌，随即是一截淡红色的衣袖，那是一种很少女的感觉，既似牡丹的粉，又像是梅花的红，淡雅而宁静。他们又闻见一股幽远的香气，如兰似麝，清幽绵长。
他也远远的嗅见了那种香气，很高贵清雅，却又给人以平易近人的感觉。
当时的他被那个人堵在院落中比试剑法，正好眼睛朝着门口的方向，不经意间就瞥见了被众弟子簇拥着的她，十一二岁的少女，面容秀美，一双眼睛慧黠灵动，好不可爱。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异常，随即很快别过脸去。那少女看见自己兄长，显得异常惊喜，姿态虽还有几分贵族女子的矜持，行至一半便遥遥叫了一声：“哥哥！”
那个人听到暌违已久的声音，心神自然出现波动，难免分神，手中的招式一停，暴露出好大的空档。昔日数十次的羞辱历历在目，他怎可能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当即长剑反挑，手中剑锋险险划过那人的面门。只是那人身为宗主的嫡传弟子，机变自是相当了得，堪堪一避，竟也毫发无伤。
郡主不想他居然突然发难，眼神一变，朝他叫道：“你……无耻，好卑鄙，居然趁人之危！好啊你，你叫什么名字？居然欺负我哥哥，看我不把你交给掌教好好发落。”
他当即懵在那里，仿佛心上被人锤了几拳，而那个人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妹妹居然反应这么大，又有几分心虚，还剑入鞘，撇给侍剑的弟子，将妹妹转了个身，笑吟吟的说了几句话，顿时将她哄得有几分高兴。
这是六年以来他再一次见到她的容颜，自从四年前他逼宫掌权以后，每每夜不能寐之时，脑海中总会浮现六年前天宗山上的场景，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清越的音线，以及那张姣如明月的脸。叶皇后、太子、梓阳……所有羞辱过他的人一一被他的铁血手段所剪除。两场血流成河的宫变，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眼，从此天宗的清规戒律被抛至一旁，取而代之的是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玉阙和九幽，两支杀手。
风声一闪而逝，一道枯哑的声音进入他的神识，慢悠悠道：“你执着于仇恨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她已不再是从前的临华郡主，和你的仇恨并无关系，难不成你当真要滥杀无辜？”
他眼底杀机一闪，森然道：“便是杀了又如何？她不是他最珍爱的妹妹么？她死了定然能让他伤心一阵，我又何乐而不为？你若阻拦，小心我连你这个老杂毛一起杀！”对方忽然没了言语，他眼中的杀机缓缓褪去，那人的话在脑中一转，回味出意思，目光沉凝的朝她看过去，只一眼便发现了异常。
虽则她的举止和常人无异，但一双眼眸静如秋水，已不复当初慧黠灵动的神采。黯淡无光的双瞳……“原来她失去了记忆。”他在心中如是想，只是那一刹居然不是惊讶，而是颇有几分失落。
那道声音察觉到他的情绪，慢慢说道：“你走吧。再过不久，晋平世子的人就会找到这里。屏机谷毕竟还是盛朝的地界，如果被朝廷的人发现你这离魏的九皇子在此处逗留，恐怕对你来说也非好事。”他沉默不语，那人又劝说道：“你莫要执迷不悟，你便是真杀了她，可惜她今日命不该绝，老道士也自有办法救她小命，不过是费些周折罢了。这是去如果闹到天宗胤清那里去，怕是你留在天宗的人便要被清洗一番了。”意识到收效甚微，话锋一转，抛下锥心之语，“莫非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她若死了，玉阙宫收藏的画像可就和废纸无异了。你喜欢她也好，偏要报复也罢，老道士管不着……不过老道士既然救了她，就会救她到底。你若真杀了她，我便是把你困死在这里也不失为一种好法子。不过你这真正的离魏之主一旦失踪，九龙殿的傀儡皇帝失了神志，宗室血脉又被你杀的几乎凋零殆尽，这江山和皇位可就要在你手中断绝了。”
几番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他的神色终于动了一动，半晌，才应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今日不杀她。不过你也要保证，来日不得将我来此的消息泄露出去。”
说罢，瞥向双目沉静的她，又道：“她可还能恢复？”问的既不是“恢复正常”也非“恢复记忆”，对方却了然的叹息：“何必再问。你这辈子想要的都会达成，只需等着便是。她，本就是为你而来。”
后面一句似被风吹散，又似并未说出口。殷红的身影一闪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