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不好听的这叫狗仗人势!偏在这西苑甘家的势力狗罗就仗得起,就你要去惹这只狗!就算你要去惹,也得凭着理不成?你一个相府的姑娘家成天和王翦那样的农夫纠缠在一起,成何体统?就你还聪明,知道隐瞒自己的相府小姐身份,要不是看在此,你看此事会不会惊动相邦?”
“是”清穆一回来就对天跪着,她来吕庄几个月了,每天琴棋书画样样都得在裘氏的监督下刻苦练习,期间贪玩犯错也是不少,罚跪还是第一次。
“你当我不知道你?你这性子哪肯轻言放弃,过些日子看我淡忘了还想再去掺和是不?”
“大师傅,怎么会?”清穆一身冷汗。
“清穆,你看看我住的这家院子,仆人也不少,有哪一个是从西苑买的奴?难道是我爱舍近求远不成?”
“大师傅,王翦大叔说过他们不是奴,还有狗罗如此买卖根本不符……”
“够了!”裘氏厉声打断清穆,由于猛然起身,身子摇摇晃晃:“你第一日来我就告诉过你,渭川西苑住的是秦国王胄,秦国王胄是谁?是秦国元老的后裔,是一代代秦王的旁系子孙,他们同气连枝,不可去惹!这才几天你就忘了?你更别忘了,你到这儿来本就是避祸的”说完最后一句裘氏再也没有力气,只好由近仆搀扶着回屋。
清穆在原地眼巴巴的看着裘氏的背影消失在院门,满心愧疚,心中有再多疑惑也缄口不言,只是这件事若不是她,王翦一家也不会遭此横祸。
那天渭川百虫宴上帮助她们伸张正义的小孩是王翦的儿子王贲,他们本是长居西苑的平民,却阴差阳错成了奴,西苑有很多像他们这样半奴半民的人,且都是最开始祖居在西苑这里,这其中原因本来也不干清穆的事。
可恶就可恶在渭川奸商张老八,和西苑奴霸狗罗,竟是一丘之貉!狗罗之所以贱卖王翦一家也是受了张老八的撺掇。
这种狼狈为奸之徒怎能让他们得逞?还有那个黑衣人,人看着威武没想到是一肚子坏水!
三日后。
“黑衣人还没来?”清穆拎着‘拿’来的手牌,闭眼回忆与咸阳出入符相似之处,色泽相同,花纹似曾相识,分量有点重,还多了一字,“这个蒙到底是不是秦国蒙将军的蒙?蒙将军为何要来这儿买奴?”
说到蒙,秦人首先想到的是蒙将军,若是他,的确是不好惹。
“小姐,来人了”
“就知道他会来”
“奴婢看着像是相府的人”
吕庄正厅,清穆蹑手蹑脚的探出了头,见吕相和裘氏正襟危坐,想来自己前阵子与狗罗争吵不休的事怕是让相邦知道了,清穆思忖着如何编排认错的说辞。
“琴棋书画,茶艺女工,一样都没落下。”裘夫人皱眉,清穆在她面前不是这样走路的呀。
“论德容言工,老夫相信夫人的教导。”
他们在说什么?清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看裘夫人又看看吕相。
“女娃娃,你可知华阳太后?”吕不韦切入正题。
“清穆知道”
吕相点点头“你知道的未必是老夫所问的,罢了,华阳太后的寿宴你可敢去?”
去华阳太后的寿宴不就等同于深入秦国权贵上层,清穆感觉自己像是去做奸细。
“此事我可抉择?”她一个赵国逃出来的将军姊妹当然不可擅自进入秦国的顶级圈子。
“华阳太后将请柬直接递到吕庄而不是文信侯府,吕清穆三字写的清清楚楚,想来她为见你下了不少功夫”
“义夫以为与其躲躲藏藏引人怀疑还不如落落大方的迎难而上”
吕相满意的笑了,清隽的脸舒展的和颜悦色“看来女娃娃是敢了”
“若是祝寿,清穆定当欣然前往,何谈敢与不敢”
“好!清穆不必担心,届时义父也在,女娃娃只需在宫宴上好吃好喝,其余事情不必操心”
“谢义父!”
“不过……还有一事需早些准备”
吕相转头看向裘夫人:“寿礼老夫自当命人准备,夫人不足挂心”
裘氏并未看吕相:“清穆初进咸阳宫,还需有人教导礼节”
吕相当即点头:“夫人说的是”
二人之间再无话。
正当吕相抽身离开之时,被清穆小心喊住:“义父可知道蒙...蒙将军,太后寿宴他会不会去?”
“清穆!”正厅之中,人多嘴杂,裘夫人甚是不悦,前几天的《氓》是白抄了!
吕相听闻扬眉,再看清穆局促的样子,心下了然,嘴上打趣道:“哪个蒙将军?可是咸阳城里被女子多番打听的蒙恬将军?”
“相国?!”裘夫人惊异的转过头看吕相,此时不应该规导小女切勿人前失仪吗?转念想到什么,又端正神色,恢复平日的冷淡。
清穆未解话中意味,姓蒙就好,忙点头道:“对,蒙将军是否会去?”
吕相笑得意味深长,他都忘了操心清穆的婚事了,语气保证道“那是当然!”
李牧家族和蒙恬家族都是武将,且都是镇守国家边关的主干力量,论家世这两人相当匹配,更重要的是,吕不韦非常欣赏蒙恬。
吕不韦又是起身要走,想到刚刚裘夫人的细微变化,觉得自己应该先迈出一步,于是温言道:“夫人,华阳太后寿宴之后就是祭月节,清穆陪着夫人回文信侯府,东院楼阁一起赏月可好”
“清穆可去,我留在这儿就是最好的警示了”
吕不韦静默一瞬,不再说话,双袖一摆,大步跨出吕庄,身旁侍从几乎是跑着才追上。
清穆也是诧异的看向裘夫人,但看她一贯冷漠的脸上竟是毫无血色,知道此时不该多言。晚饭过后,清穆终于忍不住和月西道:“义父很少生气,大师傅说什么警示,他脸色为何就成了那样。”
月西本不打算说出,但怕清穆不小心去问裘夫人,于是把知道的大概讲给她听,清穆听后却连连发问:“义父真的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裘夫人为什么不能给义父生儿育女”
说到此,声音已经在颤抖,“不对,黄氏和周氏也没有孩子,是义父不愿要孩子,可是既然都在襁褓中了又怎忍心...”清穆不敢再说下去,她就快要说出吕相残忍,可是向来和善的吕相又有恩于她,况且不是吕相,她也见不到裘夫人。
这夜,清穆难以阖眼,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让一个人狠心抛弃自己的孩子?可怜裘夫人一个人冷冷清清的生活在这里,备受冷落,遭人非议,清穆越想越难过,噩梦缠绕,第二日竟是泪眼莹莹的醒来。
——
虽说秦国失去一员猛将,举国低迷,但华阳太后的身份何等显赫,寿宴再怎么缩减铺张也还是宾礼俱全,美酒佳肴一应上品。不过今日的华阳太后有意为哀悼大将而只穿深色锦衣,从头到脚没有任何亮丽的金贵饰物点缀,腰间配着唯一一件从不离身的青白色玉符,两手相抚,眉眼含笑,雍容娴静的比台下年轻的达官女眷都要更得体些,从容不失亲近,敦厚又不失威严,朴素又不失一个太后的体面,一如当年的华阳夫人,堪称女人的典范也。
清穆穿着一身织金花奔妆兔纱衣,粉色的纱衣,配上各种活泼的兔子,婷婷坐立席间,招来好几道惊羡的目光。此时还未开宴,因为宴会的最重量级嘉宾还没有上座,只能吃茶空等着。
一众家眷是随着家里的主人座次向两边排开,吕不韦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又是当今秦王的仲父,自然是坐的前一些,而跟随的家眷除了清穆又没有其他人,所以清穆的座位不像其他家眷那么隐蔽,反而即靠前又居中,清穆好不拘谨,挨着饿收腹挺直腰板还要面带微笑,她只能求助的看向月西,两人也只能大眼瞪小眼。
席间声音突然压低,一阵静默,所有人站起齐声道:“拜见大王。”
终于来了,清穆随众人立刻起身,盈盈一拜......
“拜见王祖母,祝王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群臣又是立马附和。
这声音,清穆暗笑,好像很普通,在哪儿听过?君王的声音也不是那么特别嘛。
“陛下快莫行这些虚礼,诸位能来,哀家喜不自胜,今日开怀畅饮,切莫拘谨,还请落座”
华阳太后说话真客气,清穆想着,落座,抬头,微笑...脸色刷白!
清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不就是在渭川要送她金珠的人!
“那个俗气的黑衣人?”
旁边一位年轻将军立马警觉:“你说什么黑衣人?”
清穆赶紧喝茶压惊,低声道:“这位将军说什么?”
蒙恬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异样,脸色舒缓,是他太警觉了:“失礼了”
“清穆啊!”吕不韦笑呵呵的转过身,“这位是蒙恬将军,我秦国龙驹凤雏。”
“吕相谬赞!”和吕不韦坐同一排的蒙武年纪大些,却精神焕发,说起话来正容亢色。
清穆这才看向蒙恬,突然觉得他周身气场与哥哥很像,正好另一方向是上席,清穆索性把脸面向蒙恬,不转回去了。蒙恬:“.......“
吕不韦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却赢来秦王关怀的眼光,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而来,自然有不少眼光打量她,清穆不得不转过头来,余光看到秦王,清穆立马又不淡定了,耳根不由自主的憋红。
秦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母后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请祖母海涵,不如,寿宴现在就开始…”
这声音听在清穆耳里轰隆隆作响,是他,没错!他是王上!他是秦王!怎么可能,那块战利品手牌瞬间成了烫手山芋!
华阳夫人拉着秦王政的手道:“不急不急,你母后还能不来,呵呵,哀家与政儿也好久没见了,正好趁着这空当与陛下叙一叙。文信候,不如你再派人去瞧瞧?”
赵太后不来叫他做什么!吕不韦不好明着忤逆太后,只好道“回太后,老臣的人已经和陛下的人一同去了”
陛下仍然一副冰块脸,华阳太后神情语气暖的像个小火炉,与她的王孙嬴政亲昵的聊了起来,席间大臣见此,也左右攀谈了起来。
“赵太后驾到!”
终于来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清穆却在想,那块手牌怎么办,怎么办!不知哪儿来的一束强光刺的眼睛生疼,她不得不伸手挡住…清穆的这一举动倒没引起旁人注意,因为被刺到眼睛的不止她一人…
一头长而飘逸的乌发轻轻荡漾飘来幽香,一身高贵华丽的紫色长袍逶迤拖地,裙摆上的宝石珠玉星光流转,随着赵姬轻轻晃动便熠熠生辉,曼妙紧致的身段一步一顿,臀部坚挺浑圆,这是太后?
“参见母后,祝母后福寿安康,天伦永享”赵姬盈盈一拜,对晚到之事只字不提。
“好,好,好”华阳太后笑的十分和气,既然人都来了也不多说什么。
由于裙摆太大,赵太后落座费了不少功夫,这一动又让不少人假装抬手抚发,实则躲避这实在太伤眼睛的强光,就连华阳太后也轻轻偏头躲避这华服的反光。
正式的鼓乐响起,台上翩然出现几位婀娜多姿的女子,但所有人的眼光都在时不时往主席投去。
一个盛服浓妆秀妖艳,一个铅华洗尽现雅容。女人难免被比较……
清穆这会儿可不敢再往台上瞅,生怕与秦王对视,倒是秦王就跟没看见她似的,她偷偷怀疑那个黑衣人是秦王陛下的孪生兄弟。
席宴开始,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与琴,与瑟被裘夫人勒令不能陪同,清穆拍了拍胸脯,幸好她没来。
“今日主座是华阳太后和秦王殿下,向秦王这边看,依次为秦王,成蛟殿下,秦王就不必说了;成蛟殿下为陛下同父异母的兄弟,尚未婚配,兄弟关系融洽;今日驷车庶长抱恙未来,成蛟殿下旁边的空位就是为他留下的,驷车庶长属王族贵人乃王子之首,为庶出长子,按辈分算是当今陛下的叔父,他就算来不了也得把位置空着。且看主座的另一方,分别为华阳太后,夏太后,赵太后,郑夫人,华阳太后为楚系嫡公主,秦孝文王的王后,当今陛下的王祖母;夏太后是秦孝文王的姬妾,是秦庄襄王的生母,为人谦恭和睦;赵太后,秦庄襄王的王后,陛下生母;郑夫人为陛下诞下长子扶苏,掌管后宫诸事。”
清穆应付着点点头,与琴笑了笑:“与琴可是说到了”说完便转身走了。
与琴刚走,清穆就欲发问,关于秦王就没的说得?可清穆又不知如何发问,大口喝下汤羹,又撕一块腊肉,听见旁边有人笑出声,清穆尽量绕开前方环顾四周。但见一位女子款款走来,看了清穆一眼,嘴巴一抿算是一笑,这笑不出声绝不是刚才那笑声的主人,这女子不再看任何人只是静悄悄在清穆旁边的席位坐定。
赵太后的声音就响起:“婀娜多姿,轻盈优美,安然的舞是跳得越来越好了,关键是这孩子孝顺,为母后祝寿特意排练了数月。”
安然不知所措,饱满的脸颊上生起两片绯云,前方一个男声充满胆怯道:“太后谬赞,我这女儿得太后赏爱养在身边,听闻祖太后寿辰,便想讨祖太后欢心,她不善言辞,只好勤练袖舞,让二位太后见笑了…”
“好,好,好,王绾,你这女儿生养的好,哀家喜欢文静又乖巧的女子......“华阳语气很是慈爱。
“我赏爱也是因为政儿”赵太后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气氛蓦然尴尬,这也似乎太直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秦王陛下。
秦王政那一张天寒地冻的脸上不为所动。
接下来要说的话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可清穆清楚的看见刚刚还气色明朗的安然脸突然黯淡。欲询问,却被赵太后的话打断:“不知坐在安然旁边的那位女子是何人,如何坐得上席,也是来祝寿的?”
赵太后这话问的甚是奇怪,大家都以为赵太后会顺理成章将王安然赐给秦王,怎么突然插入这样一句。王绾只好干巴巴的坐下,吕不韦想避开任何一个与赵太后正面相对的机会,对着脸色不太好看的华阳太后道:“回祖太后,此女乃老夫义女,吕清穆,特来为祖太后祝寿”
席间顿时窃窃私语,吕相无后这是公开的秘密,什么时候收了个义女?真是义女?目光投来,清穆只好站起来:“臣女清穆,今日有幸为祖太后祝寿,祝祖太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华阳太后连连点头,对着清穆笑道:“也是个机灵孩子。”
清穆正要接话,赵太后又道:“你说你来祝寿,如何个祝寿,就这几句轻言也太不懂事了”
有赵太后在的地方,诸位大臣就胆战心惊,永远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女人会为何冷不丁冒出一句什么样的话,今日赵太后是注定不想安生了。
席间再次无声,谁也不敢也不会出面调解,倒是华阳太后轻轻的笑了笑:“轻言?赵太后认为这几句是轻言?刚刚赵太后也是赠予哀家这寥寥数语,哀家心满意足,你现在倒说不懂事了?”
赵太后听闻这话,并无丝毫悔意,只是清了清嗓子,眨着那双美丽无辜的大眼睛,这是她惯用的伎俩,能说过就说,说不过就不说,但气势上不能饶人。若是往常吕相定能缓解这尴尬气氛,但今日吕相打定主意不与赵太后扯上关系,只是站起对着华阳太后一拜,见状,席间人都纷纷站起,躬身不敢抬头,夏太后和郑夫人互相看着也不知所措。
“回祖母”
“回祖太后”
清穆与秦王政的声音同时响起,清穆心下一紧,歉意的看向秦王。秦王瞥了清穆一眼,这一眼本是警告,清穆以为是让她说。
“回太后,回陛下,是清穆话说的太慢,今日清穆的确准备了一块重礼,还望太后笑纳。”
“哦?诸爱卿何不坐下一观。”华阳太后看着清穆,一字一句道。
“是,谢太后”
只有吕不韦担忧的看向清穆,华阳太后什么没见过,他担心这小丫头夸下海口给自己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