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寂静。
这里犹如宇宙爆炸前的无尽虚空,放眼望去什么都没有,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化为乌有,永恒如同瞬间,须弥和芥子无二。
男人恢复了意识。
但他没有苏醒,生物电流涌动在大脑中,频繁跳跃地只有思维。
男人思维的复苏,给予这片虚无一个奇点,轰鸣声在他的大脑中蔓延,虚无中瞬间有了色彩。
“这是什么?”
男人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很熟悉。
曲子低沉舒缓,犹如在月光闪烁的湖面上摇荡的小舟一般。
他想起来了,脑海中的旋律是贝多芬的名作《月光曲》,是自己最喜欢的音乐,每个夜晚都需要它来帮助自己从白天的阴郁与苦难中逃离出来,去往美妙的梦乡。
紧接着,男人又想起来什么,他的头涨得生疼。
“宇宙”急速扩张,宛若爆炸一般,不过充斥整个宇宙的并非星团和神秘的暗物质,而是象征着记忆的各种画面和无数概念性的文字。
与现实宇宙不同的是,这片类似宇宙的空间存在一个中心黑洞。黑洞是整个空间的中心,空间内的记忆画面和无数概念性文字皆围绕其运动,并从黑洞中不断诞生。
它像是这片空间的摇篮,又像是连通外部不加筛选的垃圾通道,是塑造并维持这片空间中的根基。将其放大数倍,可以发现其本质也是一句文字,首尾相接,如同阿兹特克文明中的衔尾蛇。
时间渐渐流逝,最终,“宇宙”扩张的速度恢复匀速,从中心黑洞诞生的画面也与现实同步。
蜷缩在地板上的男人额头渗出密集的汗水,他重新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开,像一只从蛹中释放的蝴蝶。
痛苦,但是值得。
男人缓缓睁开双眼空洞地凝视这个变得陌生的世界。
一张被打上马赛克的黑白肖像照扭曲着从这片空间的中心黑洞诞生并被喷射出来。伴随着黑白肖像的诞生,有段文字在漆黑一片的背景下渐渐清晰,且如那张肖像一样渐渐飘向远方。
【我是林逸。】
简单的四个字组合成为空间的根基,让一切画面和无数概念围绕其旋转。
而那句新诞生的文字将成为此方空间的转折,它逐渐远离,彻底将未来与过去隔断。
【我是林逸。】
【我已经死了。】
……
“所以,我真的已经死了,对吗?”林逸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轻声问道。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在林逸昏迷的时间里,叶牧将房间的灯关上,按照对方的音乐软件的记录循环播放《月光曲》,目的是为了让林逸恢复意识的时候能平静下来。
至于他自己,则回到沙发上,从林逸的影视收藏中翻出旧电影打发时间。
叶牧听到林逸的声音,冷冰冰地回答道:“是的。”
“呵。”林逸轻蔑一笑后,挣扎地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死亡,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估计很久都不会发觉自己已经死了。”
林逸死前的记忆停留在发现玻璃幕墙的刹那时分,死亡之后的记忆与之完美接洽。
世界很仁慈,没有让死亡的痛苦与绝望停留在他的脑海,“她”虚构出了一个片段,让林逸认为自己仍驱使着那具已经破碎不堪的肉体,与世界的紧密联系让他认为自己还活着。
但世界同样是残酷的。
叶牧扭过身子看向林逸,他的眼眸还是那么深邃,令人心生畏惧。
“不,你很快就会察觉。因为没有人会看到你,听到你,或是触碰到你。你今后的生活将彻底与人类分离,偌大的孤独会成为你永恒生命新的绝望。”
冰冷的言语触及真相,叶牧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这是份诅咒,伴随所有亡灵的诅咒。”
如果与世界的联系让亡灵感觉自己还活着,那么死亡,便将其从人类社会真正剥离开来。
“是孤独吗?”林逸低下头,神情恍惚了一瞬,他想起了活着的那几十年,孤独一直伴随他的左右。
然后,他露出了微笑。
这是林逸的生存之道,忽视掉孤独,微笑着面对一切。
他坦然走向沙发上的叶牧,然后坐在他的身旁,问道:“我想这位‘死神’先生来这里应该不只是告诉我,我已经死了这件事情吧?”
林逸不认为事情如此简单,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叶牧此刻就不该留在这里。况且,对方可是自称为——死神。
叶牧没有回答他,反而提出了一个问题。
“林逸先生,你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吗?”
林逸笑了笑,“一颗巨大的蓝色星球。”
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答案。
但叶牧却摇了摇头,说道:“从人类的角度观察,世界的确如你口中所说的那样,是一颗球。可事实上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
自从成为死神后,叶牧学习了很多曾经接接触不到的知识,它们大多像是超越了科学的范畴,踏入神学领域,可通过无数理论和实验报告的支撑,又证明了这些不可思议的知识确实仍属于科学的延伸。
其中的一项研究,让叶牧真正了解了这个诡异且充满魅力的世界。
“不知道林逸先生有没有见过双层气球,一个气球中套着另外一个气球。我们的世界和这个物体有些类似,一个空间包裹着另一个空间,空间的外面是无尽虚空。”
林逸满脸疑惑地看着叶牧,他只是想知道这个年轻人留下来的理由,可对方的回答却和自己的问题没有半毛钱关系,而且仿佛进入到某种长篇大论的模式,活脱像一位宣布研究成果的科学家。
他打断了叶牧的话语,问道:“这能解释你留在这里的原因吗?”
叶牧摇摇头,回答道:“并不能。”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呢?”
叶牧沉默了。
气氛瞬间变得很尴尬,房间中只有电视中的影片不断发出声响,画面变换的各色光亮打在两人的面庞。
那是深夜中的一片海洋,淡黄色的月亮悬挂在黑暗之中,在沙滩上,两个男人正喝着啤酒讨论最近小镇中发生的怪事。
叶牧逃离林逸的视线,低下头陷入沉思,片刻后,他还是固执地将刚才没讲完的话继续说下去。
“两个空间通常相互依托并互不干扰,在时间的坐标系上同步前行。其中被包裹着的较小的空间是活人生存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温暖且拥有恒定运行规则的稳定空间,其中万物运行皆有道理存在。而另一个,与虚空直接接触的是死人的世界……”
“死人的世界也被称作灵体的世界,其中除了像你一样的灵体之外全无其他,黑暗,寂静。所有呈现在这个世界中的物体皆为活人世界的倒影。这些倒影给予亡者自己仍存在于活人世界的假象,亡者可以触及这些倒影,却不会对现实世界产生任何影响。活着的人也因此感受不到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的亡魂……”
这些文字转化为声音从叶牧的口中吐出,熟练且自然,如同一场已经表演上千次的话剧,和即兴扯不上丝毫关系。
但无论这些言语是否经历过排练,其中所包含的信息全部都涌入了林逸的脑海,他的大脑因为这些信息的涌入而嗡得一声,陷入高负荷的状态。
活人的世界,死人的世界。
忽然间,林逸意识到这位年轻的死神说那些话的意义是什么了,那些话是一种解释,为了对方接下来的举动而做出的某种解释。
他想起来方才叶牧在做介绍时的话语:【您也可以叫我叶牧。我来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您……您已经死了。】
如果第一件事是来告知自己的死亡,那么第二件呢?
死神来到亡灵的面前,他会做些什么呢?
随着思想的不断深入,林逸逐渐开始警惕,他隐约间感觉到危险的存在,身躯下意识地远离叶牧。
可紧接着,明明感知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的林逸却猛然冷静下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是一种来自灵魂的释然,像是对于生死之事的超脱——如果将林逸现在的状态看作活着的话。
果然,在叶牧接下来的话语中证明了林逸的猜测。
死神宣布的唯有噩耗。
“这两个空间的关系,就如同我说得那样,是一个大气球包裹着另一个小气球。如果小气球的气体不断被释放到大气球当中,而小气球内部又有源源不断的气体充盈进来保持其形体,那么,不断被逼迫膨胀的只有大气球。”
“迟早有一天,大气球会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内部压力而破碎。”
叶牧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扭过头重新将视线凝聚在身旁瘦弱的中年男人身上,深邃漆黑的眼眸让林逸再次意识到死神的无情。
不断被充盈进气球当中的气体是现实事物的喻体,无需叶牧挑明,林逸便已知晓那是什么。
生灵不断诞生,可死去的亡魂却不会消失。迟早有一天,死人的世界会因承受不住而破碎,被虚空吞噬,作为和死者世界相互依存的活人的世界也会在那一刻走向灭亡。
“所以,作为死神,你们的任务便是杀死亡灵来守护世界?”林逸没有回应叶牧的眼神,也没有如先前般陷入狂暴,他低下头,露出自嘲的表情。
他在嘲笑自己活着时那可悲的想法,自己即将从螺丝钉的阵营中跳脱出去?现在看来这想法太过狭隘了。得知世界的真相后,他明白了所有人其实都不过是一颗螺丝钉,被深深嵌在名为【生】的机器上。
无论是乞丐还是国王,当人死亡掉落进亡者的世界,便再没有尊卑贵贱之分,所有亡灵在死神的眼中都全然一样,都是为了身处于另一个世界的活人而服务!
对此,叶牧的回答仅仅是两个字。
“没错。”
虽是死神,但他自诩为正义。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进门的时候直接动手,反而要给我解释这么多麻烦的事情?”在林逸看来,他们两者间的交谈完全没有必要。
对此,叶牧的回答仍旧是两个字——规定。
然后紧接着,他为这两个字做出解释。
“我们没有在杀人,你已经死了,如果非要给我们的行动做出概念的话,应该引用佛家的词汇——超度。我们所要作的只是让亡魂接受自己的死亡,让他们尽可能不留遗憾地化为原始的能量,回归到世界当中。”
“不留遗憾?“
“我会满足你一个愿望,在法律道德允许的范畴内,我会竭尽所能地满足它。“
“愿望?”林逸的表情从自嘲转变为迷茫与不解,他问道:“只要是你能做到的都会满足我?”
“是的,在法律和道德的允许范畴之内,我都会帮你完成它。”
在得到叶牧的准确答复后,林逸陷入沉思。
他并非在对叶牧所说的话有所怀疑,而是考虑自己现在应该提出一个什么愿望?
自己已经死了,钱财、权力、美色他已经提不起半点欲望。
拜托叶牧去见一面自己的父母?可惜两位老人已经去世很久,留下来的只有几张相片,和在记忆中残存到模糊的生活片段。
至于妻子?
林逸自嘲一笑,年近四十还是单身。不过自己倒是谈过几段恋爱,可惜到头来爱情未能打败现实,没有人愿意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去笑出声来。
他开始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从底层崛起的信念,甘愿做这个城市最平常的一枚螺丝钉;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厌倦了这样孤单枯燥的生活,无比渴望起亲情、爱情和友情的陪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这样?
林逸闭上双目,身体向后倾倒倚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他化身为游荡者在思维的宇宙中穿梭,无数画面浮现在他漆黑的视线当中。当中有欢笑,有悲伤,有单纯,也有复杂的人性,但更多的是人生的遗憾……
在曾经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想要利用时空机器穿梭到过去,将遗憾填补,他幻想着改变了这些生活就会有所好转。可林逸的内心深处十分清楚,那只是一种幻想,即便改变过去现实也不会变好一点,更何况现在的人生中仍有些许留恋存在。
良久,林逸睁开双眼,他的嘴角处浮现淡淡的笑容,平静淡然地转头和叶牧四目相对。
“你做出了选择?”叶牧的言语还是那样冰冷。
但林逸的笑容如此温暖,“是的,我想明白了。”
然后,他抬起手臂指向正在播放着影片的电视机,“就让我看完这部电影吧。”
电影还在继续,只不过现在画面更像是某种访谈节目,主持人通过摄影机与一场真人秀的制作人交流,向对方提出观众们都想知道的问题。
注意到陷入疑惑的叶牧,林逸露出笑容,解释道:“我知道你很不理解这件事,事实上,我开始也没想道自己会这样做。我想大多数人都会将最后一个愿望用去见亲友的最后一面,或者在化为能量前做最后的疯狂,真正去放纵自己。我说得对吗?”
叶牧微微点头。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自杀时的场景,那是他成为死神的开端,即便像自己这样丧失了感情的人,在生死的边缘时刻仍会像普通人一样感觉到人生的遗憾,甚至直到现在,那份遗憾仍牵动着他。
“我和那些人并不一样,当我回忆往事,绞尽脑汁地去思考过去的遗憾时,我惊讶地发现……太多了,那些遗憾已经成为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是不可消抹的,因为这些遗憾的存在,我才是现在的我。”
“我不想在真正消失前变成其他人。”
林逸的声音很平静,言语像是清澈无波的小潭,是他心田中真实的想法。
“如果永恒的孤独是亡灵的诅咒,那么我恐怕早就已经死了,死了二十几年。”似呢喃的话语说完之后,林逸沉默了两秒,他的眼神在这两秒的时间中恍惚不止。
随后,又恢复了清明。
“这部电影我很久没看过了,如果有什么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也只有把这部电影看完这件事了。”
林逸看向叶牧,问道:“你呢?你是为因为什么打开的这部电影?”
听到对方的话语,叶牧毫无表情的面容少有地做出改变。那是一种近乎于落寞的神情,与平日里的巨大反差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我没有义务去回答你。”
冰冷倔强的话语传进林逸的耳中,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面前这位年轻人心中柔弱的地方。
是他的心结。
“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毕竟每个人都会有藏在心里的事情。”
接着,他话锋一转,说道:“影片结束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是就地解决还是其他一些什么方法?”
说实话,他有些好奇。
关于这个问题,叶牧没有拒绝,他戴上橡胶手套,将先前从箱子中拿出的那块雕刻着花纹的银白色金属放在了茶几上。
这块正四方体金属看上去很有分量。
他解释道:“这是噬灵金属,世界上人类掌握的唯一能对灵体造成伤害的物质。在完成你的愿望之后,只需触碰它,就会被转化为能量储存其中。林逸先生请放心,整个过程没有丁点痛苦。”
看着茶几上这块银白色的金属,林逸笑了笑,对叶牧说道:“不疼就好,我这个人最怕疼了!”
……
电视机中的电影已经放完了,叶牧用遥控器将其关掉,失去光源的房间本该同屋外沉睡的城市一般,被黑暗吞噬。
但幽蓝色的光芒却在房间中隐隐闪烁。
叶牧将茶几上的金属拿起来,在黑暗中,这块金属隐隐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有人说这些光芒是灵魂的颜色。
他再次打开了那只银白色的箱子,将正在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金属放入其中。
咔哒!
箱子合上,房间里唯一的光亮消逝了。
站在黑暗中,林逸眺望窗外同样陷入黑暗的城市,他在思索着什么。
突然,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屏幕上显示的是熟悉的号码,叶牧接通,等待对方的言语。
“叶牧,你现在忙吗?”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妩媚却有着十足的威严,仅凭声音就能想象到电话的对面坐着一个身材极佳的成熟女性。
“任务刚刚做完,正准备从任务对象的死亡空间撤离。”
“正好,上面刚刚解除了你的禁令,回到现实世界后赶去支援C-14地区,那里有恶灵即将完成对现实世界的入侵。”
“是,主任。”
叶牧挂断电话,看向方才林逸的地方,轻声呢喃……
“假如见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