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昂缓步爬上楼梯，虽然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爬这楼梯了，却又尽力抛开这些念头。雪灵无声地跟在身边，外面正下着雪，雪花飞进城门。广场上人声喧嚣，人来人往，但在厚重的石墙内，仍旧温暖而静谧，宁静得若昂有些受不了。
他抵达门外，独自伫立了很长时间，心中满怀恐惧。雪灵用鼻子磨蹭他的手，他借此找到勇气，于是挺起胸膛，走进房内。
安德鲁夫人坐在床边。最近两个星期以来，她几乎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地守着伊里。她叫仆人把餐点送到房里，以及便壶，和一张小硬板床，但人们都说她根本没阖过眼。她亲自用蜂蜜、开水和草药混合的饮料喂养伊里。她不曾离开房间，因此若昂始终避得远远的。
但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在门廊里站了好一阵子，不敢作声，也不敢靠近。窗户敞得大开，楼下传来雪虎长嚎之声，雪灵听见便抬起了头。
安德鲁夫人转过头来，起初并没认出他，许久之后她才眨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语调平静，格外地了无生气。
“我来探望伊里，”若昂回答，“来向他道别。”
她依旧面无表情，原本蓬厚的浅蓝色长发垂头丧气地纠缠乱成一团，看上去仿佛一夕之间老了二十岁。“你已经达到了目的，走吧。”
他恨不得拔腿就跑，但他很清楚自己这辈子很可能再也见不着伊里了，于是他反而不安地朝屋里跨了一步：“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吧。”
她眼里闪过一道寒光。“我叫你离开，”她冷冷地说，“我们不欢迎你。”
若是从前，她的这翻话准会把他吓得没命奔逃，羞得泪流满面，但是现在，却只让他怒火中烧。他即将准备誓言加入边境的黑衣守卫军，届时他将面对比艾瑞琳·弗利·安德鲁更骇人的危险。“好歹我是他哥哥。”他说。
“你要我叫卫兵吗？”
“你尽管叫，”若昂愤怒的道，“但你阻止不了我见他一面的。”说完他穿过房间，走到病床的另一边，低头看着伊里。
她正握着伊里的一只手，可那只手看起来不像手，倒像爪子。眼前的病人已非若昂记忆中那个伊里，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两脚在毛毯下蜷曲成令人作呕的形状。他的双眼深陷，活像两个黑色的窟窿，张开着，却仿若茫然。他看起来正如一片弱不经风的孤叶，一阵劲风便足以将他吹动飘散。
但是在那身支离破碎的骨架下，他的胸膛正随着轻浅急促的呼吸韵律有致地起伏。
“伊里，”他说，“原谅我到现在才来看你，因为我好怕。”他只觉得泪水流下脸颊，但他再也不在乎了。“伊里，求求你不要死，我和塞尔、还有妹妹她们，大家都在等你醒来……”
安德鲁夫人在一旁冷眼旁观，若昂见她没有叫唤守卫，猜想她应是默许了。窗外又传来雪奔虎的悲吼，伊里一直没为那只小虎子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
“我得走了。”若昂道，“亚森叔叔还在等我呢，我们即刻启程前往北方边境。趁大雪还没降下，我们得赶紧动身。”他还记得伊里是多么迫不及待要出门远行，想到要把病成这样的弟弟抛在这里，他更伤心欲绝。若昂擦去眼泪，凑过去俯身轻吻弟弟的额头。
“我只是希望他能留下来跟我作伴。”安德鲁夫人轻声道。
若昂满怀戒心地看着她，却发现她的视线根本不在他身上，她看似在对他说话，实际心不在焉，仿佛旁若无人。
“我日夜祈福，”她呆滞地说，“他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在圣堂对着神主的面前祈愿了七次，祈愿杰洛会回心转意，让伊里留下来陪我。也许是神主实现了我的愿望。”
若昂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是你的错。”一阵局促的沉默后，他勉强说了一句。
她的视线找到了他，眼神充满怨毒。“用不着你这没娘的野种可怜我。”
若昂垂下眼，她正托抚着伊里的一只手，他牵起另一只，握在手中，只觉孱弱得像小鸟的骨头。“别了。”他说。
当他走到门边时，她开口唤他。“若昂，”她说。他实在就应该这么继续走下去，但她从没有用他的名字称呼过他。于是他转过身，发现她正盯着他的脸，仿佛这辈子第一次见到。
“什么？”他问。
“今天躺在这里的应该是你才对。”她告诉他。说完她转身朝向伊里，痛哭流涕，全身上下都随之而猛烈抽搐。若昂以前从没见她掉下一滴眼泪。
回到楼下广场的路，好漫长。
外面到处都是车马喧嚣，乱成一团。人们高声呼喝，将货物运上车辆，为马匹套上缰绳马镫，然后牵进马厩。空中飘起细雪，每个人都急着早些处理完手边的事务，才好躲进屋中。
塞尔置身旋涡中心，镇定自若地发号施令。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突然成熟了许多，似乎伊里的病情和母亲濒临崩溃逼使他不得不坚强起来。灰风随侍在他身旁。
“亚森叔叔在找你，”他对若昂.格特说，“他本来一小时前就打算动身了。”
“我知道，”若昂答道，“我马上就去。”他环顾身边周遭的人马杂沓，众声喧哗。“没想到离别这么难。”
“可不是么。”塞尔说。沾落他发际的雪花，正因体温而逐渐融化。“见过他了吗？”
若昂点点头，不敢开口，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
“他不会死。”塞尔道，“我知道他不会死。”
“你们安德鲁的命的确很硬。”若昂同意。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刚才的事情已经抽干了他每一分力气。
塞尔立刻察觉事有蹊跷。“我母亲她……”
“她……待我很亲切。”若昂告诉他。
塞尔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咧嘴笑道，“下次我们碰面，你就全身黑衣黑甲了。”
若昂挤出一丝笑容：“黑色本就很配我。依你看，咱们要多久才能再次见面呢？”
“不会太久。”塞尔保证。他把若昂拉过来，用力紧紧地抱住他。“格特，多保重。”
若昂也激动地紧搂着对方：“安德鲁，你也一样，好好照顾伊里。”
“我会的。”两人松开对方，有些尴尬地对看一眼。“亚森叔叔说若我看到你，叫你到马厩去找他。”最后塞尔开口道。
“我还得跟一个人说再见。”若昂告诉他。
“那就当我没见到你啰。”塞尔答道。若昂转身离去，留塞尔独自站在雪地，被马车、房屋和马匹所包围。广场离武器库不远，若昂拿起他的包裹，走向密闭桥梁，往主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