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哦吼,完蛋。
宝树感觉后背凉了一下,身体的每一寸肌肉迅速的收紧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身体,那种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迅速抽离,只有一个部位是火辣辣的,并非疼痛,尚且感受不到疼痛,一切都被绝对的紧张盖过了。
他所能看到的也不再受他的控制,他的眼睛像是划过天边的两颗星星,视觉所接收到的一切都是有悖常理,无法被大脑所思考的,他看到了一排绿色军帽下狰狞的牙齿,看到一个呐喊着疾冲过来的身影,最后看到的是草地和泥土。
疼痛追赶上来了,撕心裂肺的。
宝树的脸埋在泥土里,他想大声的叫,却连一丝呻吟都发不出来。大脑和喉咙的连接仿佛被刚才的一声枪响震碎了,前者目前只被一个问句充斥了整个空间:
我要死了吗?
我要死了吗??
我要死了吗???
原来当时在枪口下传授自己刀法的武老头,是要面临这样的心情啊...
“娃娃!”
宝树刚刚能察觉到一点除了死亡之外别的情绪,就被王庚午翻了过来,受伤的地方重重的被糊在草地上,疼的他长大了嘴,嗓子里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
“咋样嘛?”王庚午半蹲着,左手捏着刚才开枪的士兵的脖子,那个倒霉蛋显然已经去见了孔圣人。宝树看着老土匪心里暗骂,他询问的表情像是自己刚刚崴了脚。
宝树张开嘴,感觉自己说话的气息全部从伤口泄了出去,聚到嘴里全部成了小声的斯哈。
“挨了颗枪子儿而已嘛,额看咧,没有打到要害,全在肉上,额和你说,这些皇国的侦察兵配滴都是老步枪,威力小滴很,回去让你崔婶子给你上点药就没事咧。”
宝树心说你这完全不能安慰到人好吗,我要疼死了...
“大不了额背你嘛,额可是好久都木有洗澡咧,你不嫌额有味儿就成...”
“刀...”终于有像样的字音能从嘴里成型了。
“你说啥?”
“回去,把我的刀给我...”宝树说完就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一刹那,满眼都是一个苍老却挺拔的背影在无数枪口之下横刀护在自己的面前,如山岳,如金刚。
他这句话出口完全是下意识的,也是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拿说书先生嘴里的任何一句话去理解脉象的世界,说书的嘴,骗人的鬼,说什么名门正派的子弟,目不窥园十几年修得一身武艺便可纵横江湖仗义疏财,事实上是每天面对木桩沙袋刻苦修炼的青年才俊,在真正杀气腾腾的敌人面前连逃跑都会忘记,更不必说那些套招和技巧。
稍稍能驱散一点宝树心中恐惧的,只有刚刚出现在眼前的那把刀,十七岁的少年无法用语言描述缘由,但面对死亡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没有姑娘,没有老人,只有那把刀。
王庚午表情变得复杂,一把把宝树拽起来扛到了自己的背上。
正如他所说,地上这四个皇国士兵大概都是迷了路的侦察部队,甚至是预备役,枪械落后不说,并没有受过正规的近身格斗训练,更没练过气,只是不知他们有何遭遇失去了交通工具,看有车经过,也不没有气的手段去侦察王庚午的修为,所以他才能这么干净利落的以一敌四,但真正的威胁并不在这四个人本身,汽车开出城的时间并不长,此地也不过是鄂阳的郊区,能让小队规模的侦察兵潜入这里,说明大部队已然不远了,皇国真正的进攻可能来的远比李司令准备的要快
宝树还有一丝意识的时候,朦胧之间看到老土匪把自己放平在地面上,不紧不慢的搜罗起地上的步枪,挨个的摸尸体的内兜儿,又从其中一个的军装上裁下一大块布条,把搜到的子弹包好揣起来。
说什么强者从不回头看爆炸,也全是扯淡的。
宝树闭上眼睛,晕踏实了。
宝树再醒过来,要归功于崔大娘,崔大娘见到王庚午满身是泥和血的背着宝树之后的叫声惊醒了整个山寨的人,几十号人忙前忙后的给二人处理伤势,宝树被安置在炕头的一角,听老土匪眉飞色舞的讲述他是怎么一个人赤手空拳就放倒了一个连全副武装的皇国士兵,在敌人的枪口之下如何千钧一发的救出了瑟瑟发抖的宝树,实际上他不知道皇国的军队编队压根儿就不用‘连’这个单位,但一群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宝树几次想插嘴说自己没用害怕成那样,无奈老土匪故事虽然讲的没有专业的说书人生动,嘴的确碎的让人水泼不进,宝树刚想反驳,他已经去讲下一个画面了。
崔大娘早年间在洋人护理学校学过几天护士,熟练地取出了宝树身体里的子弹,包扎好宝树之后也迫不及待的加入了围着老土匪听故事的人群里,眼看着都有人搬了马扎拿了瓜子进来,场面马上要演变成一场正式的故事会的时候,王庚午才摆了摆手停了下来。
“诶呀快该开饭咧,剩下滴等下次再讲嘛。”
听众里一片嘘声。
“额婆姨做咧饭让他给你送来一份嘛,你接着讲”人群中的一个老爷们说,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叫好。
王庚午挠了挠头:“剩下滴额撞着咧头想不太起来咧嘛,你让额缓缓,等想起来再给大家讲!”
于是嘘声就更大了。
说话的男人白了王庚午一眼,把瓜子从他手里夺过来,众人纷纷搬起马扎离开了。
王庚午拦下了其中一个男人,神色正经了起来:“你去给额把三胖子叫来。”
宝树刚醒的时候后背还是火辣辣的疼,就包扎完听故事的这一会儿过去,再活动后背,竟已不怎么疼了,不由得又活动了两下,劫后余生一般的开心,在心里由衷的夸赞贤良淑德的崔大娘。
宝树在炕边一扭一扭的,王庚午一回头就看到了。
“瓜娃娃,刚包扎好你乱动啥嘛。”
“额不疼咧嘛”宝树又不自觉的让老土匪的家乡话脱口而出。
“那也不敢乱动尼!一会伤口在撕开就知道疼不疼咧!”
老土匪顺手拉过宝树的肩膀往他后背看了一眼,接着就愣住了,上手开始解宝树身上的的绷带。
“哎哎哎你干啥尼?我说着玩的,疼疼疼...”
“怪四...十足滴怪四”老土匪自顾自的嘟囔着。
绷带完全解开了,露出包扎的部分,从宝树中枪到王庚午背他回来只有一天的时间,一路上王庚午都在担心他会不会感染,然而这一看之下发现自己是多虑了,伤口已经结了厚厚的痂,颜色是深紫黑色,要脱落的样子,但看伤口说是一个月之前的旧伤都不为过。
“婆姨!进来!”
“大白天儿滴你狼叫个啥嘛”崔大娘原本也没走远,一扭一扭了进了屋子。
“你刚才给娃包扎滴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咧?”
崔大娘往宝树后背瞥了一眼,也吓了一跳,
“咿!咋回事情嘛,额给他包滴时候还流着血尼。”
王庚午疑惑地皱着眉头,去看宝树却发现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下半身埋在被子里,鼓鼓囊囊的突出来一块,王庚午手上运了气就往宝树的身体里探,却发现如泥牛入海,当初他一刀砍平山岳时候的气也不过如此。
老土匪惊疑不定,正想再深入的探测一下,却发现这次宝树身上的气与之前有所不同,之前他只是在体表试探,能感觉出他身体里气量庞大,却没有深入经脉去了解这股气的走向和质量,况且在一击平山之后宝树的气就变成了正常少年的样子,在过去一年日常的修炼中王庚午无数次的试探过,只能觉察出一个普通少年的平稳增长,就渐渐的把当初的那一次爆发当成了一次高人传功,也就是他的师叔武老头把自己毕生的气在临终之前暂时存放在宝树身上的一次性保护,未经过修炼的宝树不能承受这种量级的气,所以在情绪失控的时候完全爆发了出来,但也就仅止于此了,之后他又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少年。之前王庚午所谓能利用他,也仅仅是在武老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的气压缩在他身上之后,客观提升了宝树的根骨,也就是身体气容量的上限,让他变成了普通少年里比较有潜力的那个,之后的一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坚定了他的这个判断。在这个世道,脉象的修炼者是十分宝贵的的资源,仅凭师弟的这个身份和比较有潜力这两点已经足以王庚午把他当一支重量级的筹码培养了。
然而这一试之下,却发现宝树身上的气又汹涌起来,好比一棵树苗在一夜之间长成了参天巨木,比平山之时又多了数倍,王庚午一探之下,宝树身体里的气竟然反勾上来,就像是深渊的虹吸,攀附到王庚午手掌的一瞬一股肃杀之气传遍了他的全身,遍体的寒毛全部直立了起来,而且嗡嗡作响,仿佛是生灵的哀嚎。
他一惊之下还在宝树体内的那股气也顾不得了,五指猛地伸开,一股掌力由上而下,把用来探测的气拍的四散。
掌风掀开了盖在宝树身上的被子,露出藏在下边的双手,古刀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从角落拿了过来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紧紧扣在刀背上,诡异的轻轻震动着。
“把他给额!”王庚午急了,躬身就要上前夺刀。
宝树回头看了王庚午一眼,老土匪竟然硬生生的定在了原地,他第一次从少年的眼神里看到纯粹而凝聚的杀意,且奔涌剧烈,像是被成千上万身负血海深仇的死士同时牢牢盯住,耳边仿佛都能听到他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宝树轻轻张开嘴,就这一个动作王庚午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犹如巨浪翻涌般的气波动,宝树吐出两个字音,语气仿佛换了一个人,遥远而陌生。
“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