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把脸挤在城墙上,一点点剐蹭着,湿绿的青苔恰逢时宜的长在大水的上边,还有一部分泡在水里,使得古老的城墙看着更加古老。
然而闲暇在此时是奢侈的,洪灾尚未退去,城墙外已经是水中凶兽的天下,京安古城的船只水运只能停摆。
感觉到心里有股不安在窜动,大牛风翼一展,飞向了曾经的棚区,也就是码头那边,大牛知道一件事,码头那里的棚区和城墙是有一段距离的。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大牛还是看到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飘浮在浊水上的破棚,几块挂在竖立着的破船上的红布,熟悉的被水泡的发白的木材,大牛沉默,心里有些难受。
这里本该有几座学舍的……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呢?
想到两天前酥酥说的话,大牛让自己镇定下来,准备飞进城中看看。
“来者止步!”
一声大喝在城头响起,同时有上百把机弩对准了大牛,定眼一看,却是一守城将,黑脸如刀削斧刻,浑身冒着胆气,普通人看一眼就腿脚发软。
大牛觉得这人面熟,他记性很好,所以他笑着招呼道:“将军,好久不见。”
那守城将军看向大牛,而时隔半年,大牛的模样与之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就连衣服也还是那些看着干净的布衣。
所以将军认出了大牛,下令放行。
将军是谁?大牛笑了笑,同道中人也。那个雨夜,这位昔日的守城副将公然违抗军令,承担起了私开城门的罪责,因此,大牛认他这个人。
笑着握手间,大牛不露声色的将两块红玉塞入他的手里,那将军也不是不知世事,不动声色的将红玉攥紧在手。
大牛笑着点头,两人就此别过。没有一丝别离的惆怅。
三转两转,见古城一切还算井井有条,城中一角还设有一片棚区,还有些施粥棚,不过没到饭点,大牛索性不那么急了。
走进一条熟悉的食街,食客稀散,昔日摩肩擦踵、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消失不见,就连热情的伙计招揽客人都没有生气,毕竟街上几乎无人。
见有人上街,一干饭馆的伙计耷拉着脑袋看着,一个个无精打采的,眼神里满是疲惫和不耐烦,这年头,有人上食街都是稀罕的,吃饭的更是屈指可数。
大牛心里感慨,不过半年光景,却已经大为不同。
一步步走向食街深处,大牛鼻头一动,却是闻到了一股微苦刺鼻的味道,不由喜笑颜开,随后看向不远处,一个老头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鼓捣着炉火。
走近炉灶,大牛笑道:“老伯,好久不见。”
两耳不闻身外事,老头紧盯着火灶,继续用一根黑糙糙的铁棍鼓捣着,似乎世界上只有他的铁棍和火炉最重要。
这老伯脾气倔怪,在食街上几乎没有朋友,大牛也不着急,就安静的站在那里,也不打扰,只是默默地看着眼下的大汤锅。
木制锅盖挡不住扑腾的热气,时不时被击飞一边,就像扔下的一枚圆圆的铜板,一直摇晃个不停,看着极为活泼。
约莫半个时辰后,老头把烧火棍在一块火炭上敲打两下,然后一下站起身,露出结实的膀子,腰间缠着一条蓝布腰带,看着像是面朝荒土背朝天掘食的老实庄稼人。
“啪!”
一团巴掌大的面团被甩在硬木案板上,老头开始揉起面来,接着揉进椿芽,擀成面片,老刀在手掌打一个漂亮的旋,只听刷刷几声把面片切成条,然后拉开面条,往案板上狠狠摔几下,最后下锅。
大牛欣赏着,一言不发。
只是他还在思考着一个问题:这世界上,究竟藏着多少美丽?
看这老伯漂亮的刀法,干脆利落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妙不可言,见惯了绿水青山的美,这样的朴实无华,反而散发着愈加浓烈的美丽气息。
一碗椿芽绿面做好,大牛坐在熟悉的桌子上,拿着一双筷子,轻轻一挑,热气腾腾,那种早春的椿芽气息扑面而来,一瞬间让大牛感觉回到了荒原的城里。
呲溜呲溜,大牛吃的欢实。
也不知为何,这一碗面就让大牛感觉饱了大半,再舀一碗面汤,一口气见底。吃饱喝足,再用舌头舔舔嘴唇,吐出一口热气,大牛直呼舒畅。
大牛取出一两银子,准备塞进钱箱里,谁知老头子看都不看他,只是一摆手道:“不用。”
大牛笑道:“老伯,小本生意,概不赊账啊。”
老头子坐在小板凳上,拿起一根铁质的土烟枪,烟枪杆中间吊着一个棕色小布袋,里面装着烟草,老头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撮出来,然后揉搓进枪口,往火炉口一个来回,大口抽了起来。
香烟成雾,老头舒服的吐出一口气,似是吐出了心中近万古的不快,接着他瞥了一眼大牛,小声嘀咕道:“世道变了。”
这老头话音奇怪,大牛没听清楚,心道:“食大便了?”接着眉头一皱,刚吃完饭,说这词可实在不雅。
烟杆指天,老头点点头。
大牛:“……”一阵缄默后,他才拱手一拜,开口问道:“前辈贵姓?”
老头只是竖起三根手指,接着一言不发好一阵子,最后缓缓道:“走吧。”
大牛只觉得好生奇怪,但眼下还有些要紧的事,来这里吃椿面也是找个回忆,用熟悉的东西来缓解一下思念。
就此别过这奇怪的老伯,大牛一路走向城中棚区,看看天色,该是晌午吃饭的时候了,那里的施粥棚应该开动了。
趁着棚区的穷苦人正排队打粥,大牛一个人走进了棚区,转转绕绕,情况比自己想的要好一些,棚子搭的虽然很简陋,但胜在结实耐用,比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好了太多太多。
在一个角落里,大牛看见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木棍,在土地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古诗,每一个字写的都很正,最后看起来颇有些楷书的味道。
这娃大牛认得,名叫木有,生性木纳胆小,先天不足,背书很吃力,在大牛成为他的先生以前,他经常被人欺负。
当大牛蹲在他身边时,木有吓了一大跳,于是他真的跳了起来,像猴子一样窜起来老高,大牛一看乐了,于是咧嘴笑了笑。
木有面色讪讪的,见大牛看他写的古诗,连忙伸手去擦,却被大牛拦住。
大牛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大家都在施粥棚那里,你怎么不去帮忙?”
听见这个问题,木有脸憋的通红,一言不发。
见状,大牛只是笑道:“字写的很不错。”留下这句话,大牛离开了那里。
一处施粥棚下,周熙挽着衣袖,露出半截胳膊,有条不紊地施着粥,动作不疾不徐,似慢实快,一柱香功夫便能打给四十人。
至于排队的人们,他们为何如此有秩序?那是因为一次混乱,眼前这个儒雅的年轻人生过一次气,这里所有的人饿了整整一天,人们这才晓得,书生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
也是自那以后,人们看向书生的目光多了一丝敬畏。
将最后一碗粥递出,周熙额头已经汗珠密布,一块手巾递过来,周熙没看见是谁递的,只是笑着接过,然后边擦边道谢。
“过来吃饭。”
“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周熙猛地转身,然后用手巾又擦了擦眼睛,吃惊道:“天寻兄。”
大牛将筷子放在桌子上,而桌子上又放着四道菜品,热气腾腾,显然刚刚做好。
大牛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