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下的手机疯狂震动着。
我从睡梦中被吵醒，昨晚忘记拉窗帘了，白色的天花板被清晨的阳光照的刺眼的亮。我伸手在枕头下摸索着找手机，脸一侧却发现枕头已经被眼泪浸湿了。
伸手摸了摸眼角，满是泪水。
手机的震动已经停了，我呆坐在床边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和冰箱运作的声音，我的猫揣着手坐在能晒到太阳的椅子上，瞳孔变成了一根细线，背后黑色的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曾听说，人类之所以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是一种本能反应，因为阳光下的水就是闪闪发光的。
所以会喜欢上一个在你眼里会闪闪发光的人，或许也是一种本能吧。
我翻起枕头拿出卡在床缝里的手机，一个未知号码的未接来电。没有再打来，应该也不是什么急事。
我放下手机，昨晚睡觉忘记关空调了，一觉起来有些冷，我想去拿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却怎么都站不起来，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按在床边，动弹不得。
我很快就决定放弃抵抗，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我直接躺下裹紧了被子。
忽然想起了外公。
一个一辈子从不抽烟的人，最终没能躲过肺癌的折磨。和癌症斗争了七年，终于在去年十一月得以解脱了。
记得是一个下着雨的下午，母亲在ICU门口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外公可能要不行了。第二天一早，收到了父亲的信息，说外公去世了。我没有哭，没有任何感觉，仿佛一切和我无关，去世的，是别人的家人一样。
我没陪在他身边走完最后一程，甚至没有出席葬礼。
外公自己啊，早就放弃了。毕竟年纪大了，再难承受治疗带来的痛苦了，可亲人们总是希望可以能多一分钟也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母，宁可把时间花在照顾一个自己都已经放弃挣扎的人身上，而不愿意回头看看他们身后，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努力伸手向他们求救的，还想活下去的我。
我真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把外公的去世当作是一种解脱。他终于从化疗吃药的痛苦中解脱，我的父母从巨大的经济压力中解脱。
不再需要操心外公的病情的我的父母，终于发现了已经病入膏肓的我。他们一反常态的温和，善解人意，仿佛我是宇宙的中心点一样，围着我转。
他们问我，钱够不够用，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要不要去旅行。
我说没有。
八岁的时候，我在一本购物杂志上看到了一个首饰盒，粉色的绒面外盒，打开会有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金发人偶，她踮着脚尖，随着音乐在首饰盒中央旋转。
八岁的我举着杂志对母亲说我想要这个，母亲说“你买来有没有用”。八岁的我没有放弃，每天晚上都会向星星许愿要一个“芭蕾舞女孩首饰盒”。
十三岁的我，想要一个可以听歌的ipod，父母说“给你买了，一定会影响成绩的”。十三岁的我视图和他们谈判，最后约定，下次考试考进年纪前五十他们就给我买。我做到了，他们却没有兑现承诺，他们说“你学习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父母，或者为了得到奖励”。十三岁的我跟他们定罪，说他们不守信用。
十五岁的我，做事急躁，总有很多不顺心的事，母亲问“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了”，我告诉自己再给她一次机会，给自己一次机会，我告诉了她最近遇到的不开心的事情，她说“这件事你有问题在先”。十五岁的我，没有顶嘴，对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就是我的错”。
十八岁的我，自卑，敏感，内向。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任何期待。因为我知道，越期待越失望。渴望被爱，也害怕被爱，因为十八岁的我觉得自己总会被抛弃的。
二十一岁的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他们忽然发现我不太对劲，带着我四处求医，看着三千一小时的心理医生，督促我吃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药片，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围着我告诉我他们有多爱我。
“有什么需要的，就跟爸爸妈妈说。”
“没什么需要的，谢谢。”
“那需不需要爸爸妈妈陪陪你？”
“不需要了，谢谢。”
我啊，什么都不想要了。
大概就是，你死后，忽然所有人都开始爱你。
可迟来的爱，和迟来的正义一样。
无耐且可悲。
我看着窗外的天亮了又暗，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今天有没有下过床。明明以前总是希望可以远离人群，躲在家里，现在在家躲久了，居然有些想出门。即使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里，要去干什么，躺了一天的我似乎已经攒了一些力气，可以起身换衣服了。
五月的昼夜温差之大，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沙漠。明明白天艳阳高照，午夜的风却刺骨的冷，穿着毛衣的我被风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开夜车的出租司机没什么生意，坐在驾驶座上抽着烟，漫无目的的划动着手机屏幕。见我坐进后座，他熄灭了手上的烟，随手扔出窗外。
“姑娘，去哪儿？”他关掉手机，把手放在方向盘上。
“最近的，海边吧。”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放下了手刹。
凌晨三点，好像是这个喧闹的城市最安静的时候。街道上已经看不到车了，也没有行人，居民楼里稍有亮灯的窗户。我降下车窗，耳边是万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头发被吹乱了，我无心整理，只是把手伸出来窗外，感受着风穿过指缝时的触感，试图抓住一缕风。
“小姑娘，这么晚了，怎么想去海边啊？”
“想去走走。”
外公生前曾当过水手，退休后他喜欢钓鱼，总是能在湖边一坐一整天。他告诉我，在海上钓鱼才是真的过瘾，迎着海风和朝阳，海水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别人偏爱光明，希望阳光能照亮一切黑暗，我却喜欢夜晚喜欢无尽的虚无的黑暗。我觉得白色刺眼，阳光越盛，黑暗面也越深，不如把一切交给黑暗，它会吞噬、包容一切，无论是好还是坏。
司机把车停在了一处能看见大海的停车场里，我付完钱正准备下车，司机忽然开口了。
“姑娘，我闺女和你差不多大，”我准备开门的手僵在空中，他继续道，“还年轻，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握着门把手的手紧了紧，冲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我脱掉鞋袜踩在绵软的沙滩上，今天也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路边微弱的路灯的灯光，勉强照亮眼前的黑暗。
我坐在一处台阶上，看着海浪一次次拍打着沙滩。
大多数时候我很难说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或是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因为我没有感觉。
是的，没有感觉。
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感觉不是痛苦，而是无法再感知痛苦的麻木。失去痛感的时候，就好像失去了，最后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证据。
我摸了摸左手手腕下突起的疤，起身走向岸边，站在潮湿的沙砾上，任凭冰冷的海水一次次冲刷着我的脚背。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点起一支，没有抽，只是拿在手里，烟味弥漫在我周围的空气中，海风让烟头亮起橙色的火星。
一根烟燃尽，我灭掉了烟头开始往回走。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回去，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回去，只想漫无目的的走，任凭黑夜吞没我。
我没与穿鞋，走回马路上总会被小石子搁到，隐隐有些不适，我却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毕竟，还能感觉到疼，说明我还活着。
走到刚才的停车场时忽然看到送我来的司机一直没有走，车顶还亮着绿色的“空车”标识。司机正站在车边上抽着烟，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看到了我，把烟扔在地上踩灭，说道：“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我打开了后排的车门侧身坐了进去。
回到家开门的瞬间我就听到了猫叫，我的猫和平时一样，窝在我的拖鞋上等我回家。
我铲完猫砂，给她加好食物和水，一把把窝在我的电脑前的她抱了起来，一只手拖着她的脚，把她搂在怀里。她动了动前爪，最后搭在我的手臂上，她喜欢这样，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安心。
我摸了摸她的头，她又开始发出“咕噜”声。走进房间我把她放在床上，她伸了个懒腰，喵喵叫着围着我打转。
我坐在椅子上，裤子口袋里的烟盒搁到大腿，我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想了想还是倒出来一根烟。
高中时，我很讨厌那些躲在厕所抽烟的人，身上总是弥漫着浓烈的烟味，举手投足间总会把人熏得直咳嗽。他们抽烟很少有入肺的，他们说这叫抽“口烟”，或许就是满足叛逆的青少年的虚荣心吧。
打火机，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让烟和空气一起停留在肺里。
以前总喜欢用回忆折磨自己的精神，现在变成了用坏习惯折磨自己的身体，无异于慢性自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