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盏盏,皓月朗朗
或许是因为下了一夜的雪,夜空被无暇的地面映衬的格外清澈,甚至天垂边还可见几缕淡淡的黄云,星月云华铺展在一片苍茫的墨上,恐怕只有九霄云端仙人都垂怜爱惜的神物,此刻才有放绽炫彩的资格。
天宫如此,眼前这座人间的玉阙却也不遑多让,金屋玉檐、碧彩锦绘,栉比鳞次重陛叠栏,文楼明阙几以冲沐天华,而那至高至上的皇极大殿,纵然凭栏长眺,也目所难及。
乳白的大地上赫然留下一道脚印,再往前寻,原来是一抬小轿,从远方的白雾中渐行渐近,走向这幽幽重重的皇宫。
轿子来到马阙下,停住步伐,缓缓落地,抬夫掀起厚厚的锦帘,轿中人轻摇足履,走下轿厢,此刻若有飘摇而下的素雪瞧见,也会惊于这悠然走出的公子,而不忍匆然的落在大地。
那公子身着青缎官袍,腰系银带,脚踏丝云履,头上却是一顶软革儒巾,搭肩两条丝带,时而清风挥扫而过,丝带飘飘而起,完全盖住了身上官袍带履的秋气,更为本就俊朗的身形平添了几分飘逸淡然,明眸若朗星,皓齿似脂玉,颌下一团淡髯,梳理得度,又饰上一点成熟。
他微沉着头,手抚下颌,像在低吟思索。
“呦!孙大人!这天光还没放开呢,您这哪去?”
前方不远,响起一道尖锐细异的声音。
孙天锦闻言抬起头,眼前是一个高大宽胖的身影,与这细锐的声音极不相称,除了外形,最能让人一眼记住都便是那肥胖脸上一对闪烁着刺目光芒的眼睛,如深邃夜空中的一道利刃,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仿佛稍微接触,就会被一看到底。玄色的外袍,里衬红绸,头戴乌冠,缀这一颗玛瑙石,正是手握宫中内务的秉笔大监,季怀恩。
“季公公,呵呵,现是才夜漏几时呀,您可就上下打理了。”孙天锦微微向前躬身,笑着答道。
“孙大人谬赞了,洒家区区卑职,更兼事物繁杂,若不早起理顺了,宫里哪位主子怪罪下来,也担待不起啊。”季怀恩恭诚的答道,
“诶,孙大人,您这是?”话锋一转
“今日,孙某须面觐陛下,有皇史折上呈,季公公不会不知吧?”孙天锦也撇开闲篇,话入主题
“额,哈哈,是是,孙大人主撰先皇本纪,乃是利国之功。”季怀恩被憋了一道,脸上笑容反而更甚,转头轻咳两声,巷道走出一名小宦,手提着灯笼正快步跑来。
“孙大人果真的耳听八方啊!洒家也是方才领到皇上口旨,正欲去您府上拜访,没想您早已算好了时日,惭愧惭愧。”季怀恩右手向前方一摆“孙大人,和您说了许久了,皇上恐怕等的不耐,您还是速速去见皇上吧!我给您在前边带路。”
孙天锦微微疑惑,拱手还礼,边走边问:“季公公大可不必了,这皇宫内院,孙某虽不如公公熟识,倒也认得皇极殿,那能再烦劳公公?“
季怀恩微微一笑,话音有些神秘:“孙大人有所不知,皇上特别令我请您走左掖门呢,您跟我来就是了。”
孙天锦沉吟片刻,拱手答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银装素裹的宫殿此刻显得格外沉寂,孙天锦一路沉思,他此行的目的,岂止是那一部先皇本纪而已?他胸中此刻真正飞速思量着的,是另一项远大千万倍的文章,一部以万里江山为纸,以倾国之力为墨,以盖世之规为笔,由他而主导、由他而勾勒的,一掩千古功冠万世的奇谋,一个可以铸造出苍穹之厦的宏伟图谱!
千百个日夜他将绝伦的天资和超凡的领悟尽皆注入其中。不止一个瞬间他曾有过一种玄奇的直觉,仿佛他的一生就是为了这一刻和此刻之后的无限辉煌,为了这一天,他早已放弃了太多,亦已经不惜付出再多。
他想象过无数种场面,准备过无数种对策,但从未想到过,周遭的一切,如此的寂静,令人心悸的,他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却不仅仅是因为刺骨的霜寒。
越走越深,知道此刻,他方才意识到皇宫究竟有多么深邃、多么森肃、甚至有些可怖......
当年仅仅十三岁,便已经入宫伴读,身边的玩伴是刚刚出阁的景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上,炎烈的盛夏,他尝过皇贡的冰砂,数九隆冬,也戴过大朝时才穿的皮牟,曾几何时他们的关系几乎无间。他甚至还记得陛下当年读书还不如他,更是时常贪乐怠温,他也只能故作与陛下进度相仿,还往往替圣上受责。。。。
种种往事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触,可细细分辨,却是十年已逝,物是人非。
先皇五十而崩,育有七子四女却大多年幼而夭,等到先皇西去,仅有三位皇子三位公主尚且健康,其中唯有长子贺渊皓为嫡出,可大皇子天生痴愚又兼体态生的肥胖,不得先皇喜欢,早早就藩,封为福王,次子便是当今圣上贺渊麟,为刘嫔所生,三子贺渊宸为先皇宠妃曹贵妃所生,只是当时尚且年幼,自然与皇位无缘,多般巧合之下,先皇弥留之际下诏,册立景王为太子,不过两日,先皇驾崩,景王即位。
回想那一年,圣上不过十五岁,未及冠礼
而孙天锦自然也离开皇宫,来到京师太学,御批为禀生。
仅仅一年之后,孙天锦得中解元,两年之后,再中会元,可就在举国朝野都在惊异与赞叹中期待他连中三元一展鸿图时,孙天锦竟然离奇的五年渺无音信,就算是韶京尹孙家上下也无一人对他的去向有半点了解。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五年中奇幻而真切的经历。
当年,在皇宫中教授景王的侍读官,乃是当世最后一位纵横天师,尉云子。
尉云子其人堪称神秘如龙,传说隐居大千群岭数十年,当年先帝睿宗亦是雄图在胸,欲成就一番大业,遂命重臣携国礼去请尉云子出山,前后足足五次,方才令尉云子为之所感,飘然而至,睿宗奉其为国尉,怎奈先帝暴毙,尉云子也悄然离去,从此再无踪迹。
直到孙天锦高中会元,尉云子不知从何处得知,也叹其策论之才,特布下迷踪,引孙天锦进入大千群岭收为弟子,起初孙天锦几欲离去,却被尉云子三言而折服,叩拜为师。
尉云子身为纵横天师,其法、术、势被誉为当世大成,但要论最让尉云子每每引以为傲的,则当属相人之术,不过轻扫一瞥,眼前之人善恶雅俗尽收眼底。而孙天锦,作为尉云子唯一一个拜师弟子,自然得到倾囊相授,不仅纵横之说已经尽入心中,就连这堪称举世无双的相人观面之术也学入囊中,虽不敢说有尉云子的功力,但对视能辩人倒不在话下。
回京不到数月,太后寿辰,皇帝开特科,孙天锦挥墨题就国论一篇,实为即兴而作,太学祭酒看罢瞠目结舌,可该文属实剑走偏锋,不合格式,权衡之下仅授二甲头名,得入翰林院,皇帝当年尚未亲政,曹太后下懿旨封为翰林院编修。距今,两年有余。
其间事物平平,未曾有过什么风浪,可以称道的仅仅是当正旦大朝时他再次遇到当年的景王,如今得天子。
孙天锦还能清晰得想起他瞬间掠过眼底的那惊喜的眼神,好似当年往事从未走远,但他也能分明看出,他的,不,圣上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清澈了。
翰林院的职能是皇帝的文院,在于皇帝重见之后,孙天锦便被授予一项重任,整理先皇事迹,编篡《睿宗本纪》,甚至担当副总裁一职,今日,皇帝召见他,表面上便是因为要面授本纪稿的纰漏,命翰林院校正。
。。。。。
嘶!都是陈年旧事了,今天怎么了,想了这么多。孙天锦这才把思绪从深深的回忆中拔出来,奇怪,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他眉头微微皱起,刚才的思绪犹如神离天外,掠过了几乎每一个他还存有印象的往事。寒风忽然骤起,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抬眼看向四周,尽是苍松翠柏,远处天边不知何时凝成了几道胭脂紫霞,不过离暖阳普照的时分还差的远,他从未来过这里,刚刚一路在沉思之中,也全然不知走过的路线。
季怀恩就在身前不远处,低着头前行着,不时回头看一眼孙天锦,只不过这一次,孙天锦从他的眼中,并没有读出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