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下午，总是从一个美妙的午休开始。
千栩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他闭着眼睛伸手摸向床头，不出预料地摸到了一杯已经为他准备好的凉水。他端起杯子的动作有些莽撞，清凉的液体溅出了些在他的手腕上，随后他只感觉到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从身边伸来，握住他的胳膊帮他端平了杯子。
“洛弥娅，我睡了多久？”千栩琳闭着眼睛问道。
“啊，大概两个小时吧，现在已经是六点了，我本来想在五点半时叫醒你，但我……我没忍心。”
幸好洛弥娅没叫醒我。千栩琳暗想。一个令人满足的午觉是不应该被打断的。但估计也只有洛弥娅才会这么理解我，要是换成安德莉亚或海伦……我可能又没法安稳地睡个午觉了。
千栩琳揉着眼睛看了看四周，觉得意识有点恍惚。过长时间的睡眠虽然让人舒适但并不健康，因此尽管千栩琳心中有一种欲望在极力劝他躺回枕头上继续休息，但千栩琳还是坚定地邀请洛弥娅和他一起出去，像往常一样到花圃中散步。
洛弥娅的答应干脆利索。但她随即提醒：“千栩琳，皇帝陛下还在休息，需要把她叫起来吗？”
千栩琳扭头看去，这才注意到在寝室中另一张床上熟睡的安德莉亚。安德莉亚侧卧在床上，紧裹着身上的一层薄毯子，淡蓝色的长发华丽地铺满了整个床面，像溪流一样顺着床边流下，一直拖到地上，光亮的发色几乎能倒映出安德莉亚平静安详的睡容。千栩琳摇了摇头，打消了叫醒她的念头。
“不必了。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给她留个便签吧，如果她醒来也好知道我们去哪了。”
说罢，千栩琳从堆叠在书桌一角的一沓莎草纸中抽出一张递给洛弥娅，让她用工整的古圣域文书写了留言，把纸叠好放在安德莉亚枕边。
“快走吧，洛弥娅，明媚的春光可不等人。”千栩琳对洛弥娅笑着，扶着她的胳膊走向了通往宣礼塔花园的大门。
如千栩琳预料的那样，外面的阳光虽然刺眼但并不炎热。花园内盛开的花丛显然没有经过太细心的打理，枝繁叶茂的花丛肆意生长着，几乎覆盖了青色大理石铺成的小径，千栩琳的赤脚踩在上面有些刺痒。不过，他们头顶上的树木却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打理，那些修剪精致的树枝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球形，这让这些树木从远方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捅在棍子上的、绿色的球，虽然千栩琳不知道是谁的审美风格如此独特，但这些树看起来倒也挺有特色。
夺目的日光下，千栩琳脱下了身上的祭司服内衣，只穿着裹裙走在花丛中，一边和洛弥娅聊着天一边漫不经心地踢开脚边的花枝，他们的话题绕了很大一圈后又回到了安德莉亚身上。
“千栩琳，安德莉亚她要成为你的助祭，需要通过助祭考核吧？”
“这是当然，你不必担心。虽然她身份特殊，但在这件事上没有争辩的余地，必须按照旧圣域的传统来，最起码要学会助祭必学的三门主课，再由我亲自考核她，这也是旧圣域的传统。”千栩琳说完偷偷打量着洛弥娅，在后者脸上捕捉到一个满意的微笑。
“三门主课……我想我还记得。”洛弥娅思索着说，“我成为助祭时这三门课都只学了一点，但通过考试的话——”
“通过考试对你来说当然没问题。三门主课，无非就是：礼，乐，书这三门嘛。礼，就是祭礼，包含了助祭在日常生活和祭祀仪式上的所有行为礼节，也是最重要的一门课；乐，则是音乐，主要体现在乐器的演奏上——也就是祭祀时的配乐，但我在旧圣域的祭祀上好像也没见过助祭来演奏那些乐器……至于书，则是——”
“是对祭文的背诵和书写。它还包括对最基础的文字的识记和书写，以及用准确的文字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想法。”洛弥娅接话道，“我记得我的礼、乐和书这三门课的成绩都还算不错吧？”
“当然。不过，洛弥娅，时隔这么多年的，你还记得助祭考核的内容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洛弥娅显得有些吃惊。“千栩琳，不管过多长时间，我都会永远记得你亲自审核我的那一天，当时你问了三个问题，又出了一道书面的题让我作答，我还记得当时……”
“好了好了，这些事就不要再提了。”千栩琳有些尴尬地打断了洛弥娅。他只知道当时刚成为祭司的他完全没有经验，只是根据现成的例题照本宣科，而把那些例题都背得滚瓜烂熟的洛弥娅自然是以满分通过了考核。
不只是洛弥娅，千栩琳也会永远记住那天的情景和助祭考核的内容。这件尴尬的事将让他永生难忘，就像埋在肉里的一根钉子，每触动一下都在他心中最不愿提起的地方撒下阵痛。
他们沿着青色大理石小径向花园深处缓缓前进着。太阳的温度逐渐升了起来，极具穿透力的光线射穿云层和树荫照射在千栩琳裸露的后背上，让他感觉有些灼热。他们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不知不觉间已经绕着宣礼塔走了一圈，来到了宣礼塔的大门口。
刚绕到楼梯前时，千栩琳就在宣礼塔门口台阶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安德莉亚。安德莉亚显然刚睡醒，她披散着缎带般光洁靓丽的淡蓝色长发，正低头整理着肩上的长袍金扣，一边快步走下台阶；而在她身边，则是帝国军政大臣：艾劳徳准将。艾劳徳正眉飞色舞地和安德莉亚说着什么，但安德莉亚显然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走，一边焦急地左顾右盼。
“你在找我们吗，安德莉亚？”见安德莉亚一副焦虑的样子，千栩琳连忙迎上前道。
看到千栩琳和洛弥娅，安德莉亚脸上紧张的表情立刻释然了。她点了点头，随即叉起腰，全然是一副不满的样子：
“千栩琳，洛弥娅，你们把我就扔在卧室里，自己却跑出来散步？”
“您误会了，皇帝陛下，”洛弥娅说着，快步走上前行礼，“祭司大人他只是不忍心把您叫醒。”
“是这样吗……千栩——祭司大人？”安德莉亚也仿佛想起来了什么，眼看她就要主动跪下，千栩琳连忙使眼色给安德莉亚身边的艾劳徳让他扶起安德莉亚。
“皇帝陛下，您在做什么啊！”艾劳徳满脸诧异地看着安德莉亚，“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打算做千栩琳的助祭。艾劳徳。”安德莉亚平静地说，“我想帝国司礼会和你给我添的麻烦已经够多的来了，我希望用这种方式来解放我的心灵。”
说罢，安德莉亚执着地挣脱艾劳徳的纠缠，认认真真地跪地行了礼。千栩琳走上前，伸手拉起洛弥娅，又扶起安德莉亚：“不必多此一举，安德莉亚，不用叫我‘祭司大人’，也不用对我行礼了。在你真正成为我的助祭之前，你我的身份依然是帝国皇帝和共和国祭司长。”说罢，他扭头看了看洛弥娅，继续道：“我刚才还正在和洛弥娅讨论助祭考核的事情，如果你有时间，我想洛弥娅很乐意给你介绍一下。”
安德莉亚的眼中燃起热切的火花，她连忙点了点头，又凑到艾劳徳耳边说了几句，艾劳徳便耸了耸肩主动离开了。安德莉亚提起袍子下摆，三两步跨下楼梯，来到千栩琳身边：
“请讲吧，千栩琳，洛弥娅。”
“不用着急，安德莉亚，耐心也是一名合格的助祭所必需具备的性格特点。”千栩琳道，“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散完步再聊这个话题，怎么样？”
虽然安德莉亚有些不情愿，但她还是默认了千栩琳的要求，主动跟在了千栩琳和洛弥娅身后，和他们一起沿着洒满阳光和鲜花的小径向前走去。当他们经过街道时，路上的行人齐刷刷地向他们行礼，这让千栩琳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旧圣域；只不过，在他的印象里，当他在旧圣域的街上闲逛时，可没有洛弥娅在他身旁。
*
转眼已到傍晚。
帝国首都的晚霞非常独特。由于帝国宣礼塔建造的特殊地理位置，天边的晚霞刚好从墙壁上的圆孔中射入房间，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一片五彩斑斓的光影。
在这令人陶醉的夕阳中，寝室按照千栩琳要求熄灭了所有照明用的火烛，让灿烂的晚霞来照亮房间。千栩琳随即惊讶的发现，安德莉亚的长发在晚霞的照耀下被染成了一种色泽鲜艳的酒红色，反射着镜面般的光泽，在晚风的吹拂下就像一幅色彩缤纷的旗帜般引人注目，惹的千栩琳和洛弥娅都有点羡慕。而相比安德莉亚，千栩琳的齐腰黑发则显得很普通了，但在千栩琳长期以来的精心保养下倒也光洁飘柔。
然而，也许是因为一下午的活动，洛弥娅的伤势有些恶化。晚餐后，洛弥娅腹部的剧痛让她只能半躺在床上，在千栩琳和法涅俄斯的扶持下才能勉强坐起，但即使是这样，洛弥娅依然在孜孜不倦地从事白天没有做完的工作：校对帝国档案中记载的祭文。虽然千栩琳和安德莉亚都竭力劝她躺下休息，但洛弥娅还是固执地要求把今天的工作全部完成后再休息。千栩琳倒也再没劝阻，因为这个习惯是洛弥娅从旧圣域继承下来的，在这七千年间不论她多累多忙，只要有工作没有完成，就绝不会休息；另一方面，千栩琳非常了解洛弥娅：在安德莉亚和海伦面前，她无论如何也要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否则海伦一定会给千栩琳再指派一名新的侍卫。
海伦已经从宣礼塔上回来了。虽然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海伦了，但她的形象却与千栩琳心中的印象丝毫不差：波浪状的浅棕色长发，全身佩戴着华丽但不浮夸的黄金佩饰，洁白的细亚麻布长袍随意地挂在身上，还一直保留着不穿内衣的习惯。一回到寝室，海伦便和安德莉亚相向而立，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几秒，随后同时微微倾身鞠躬。
“晚好，安德莉亚。”海伦轻声道，她一边向房间内走去一边脱下身上的袍子，千栩琳留意到那件被她随手扔在地上的细亚麻布长袍已经浸透了她的汗水，海伦的长发也一缕一缕地粘在赤裸的脊背上。法涅俄斯跟在她身边手忙脚乱地帮她整理头发和衣物，一不留神绊了一跤，差点摔在海伦的身上。
安德莉亚没有说话，她的脸颊上泛起两阵微微的红晕。
简单地寒暄几句后，海伦在洛弥娅身边躺下，毫不掩饰地摆出一副很不雅观的姿势：双手相扣叠在脑后，双脚交叉放在面前的矮桌上，却主动避免了把脚底正对千栩琳和安德莉亚。她叹了口气，一边伸着懒腰一边道：
“唉！安德莉亚，要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整个帝国和北海共和国都在忙着准备你的加冕礼，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讨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礼节和规格来准备……我坚持的观点是遵照帝国的传统，但帝国议会的意见却打算把这次的加冕礼弄得尽可能盛大。”
见安德莉亚没说话，海伦顿了顿，继续道：“按照议会的意思，这次加冕礼上会请来共和国和“第二神域”的来宾，我们这一上午就在讨论到底需不需要向另外两个国家发出邀请。不过，要我说，既然请来了共和国和“第二神域”的人，倒也应该把游牧部落的人也一并请来——千栩琳，你说对不对？”
千栩琳正坐在一张躺椅上发呆，听到海伦叫他，他反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你说库卡？”
海伦耸了耸肩。“是的，就是他，我听说他现在在游牧部落的影响力很大，也许这是个机会改善一下我们与游牧部落的关系，也省的他们再袭击帝国和共和国的商队。”
“唔，那个……”安德莉亚终于嗫嚅着开口了，“我觉得，还是别了吧……”
千栩琳发现安德莉亚在海伦面前似乎非常谨慎小心。
“抱歉，安德莉亚，这事是议会和司礼会的决定，虽然我也不喜欢这样，但我和你都无权做决定。”
“哦，好吧，抱……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安德莉亚，我也很不喜欢让议会来做决定，自从我接任帝国司礼官开始就一直在受议会的摆弄——看看共和国议会吧，他们虽然行事优柔寡断且内斗不止，但至少我在他们面前可以争点面子。而帝国议会……唉！”
海伦摇了摇头，打住了说了一半的话。她又伸了个懒腰，收回翘在桌子上、修长匀称的双腿，转身面向洛弥娅，用礼貌的、充满关切的语气询问了她的伤势。
“还好。这几天已经好转了许多，但依旧不能剧烈活动。”洛弥娅小声答道，她的声音因疼痛而虚弱。
“洛弥娅，我知道在“第二神域”有一种很神奇的医术，洛弥娅，”海伦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请一位医生来试试……”
“海伦，”千栩琳最终忍不住开口了，因为他看洛弥娅实在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此时洛弥娅半躺在椅子上，汗如雨下，却不得不勉强支撑着自己坐在桌前，颤抖的手中紧紧握着笔。“没必要，相信我，洛弥娅和我的身体受过神明的赐福，不必多此一举了。”
海伦扬起眉毛，机敏的目光在千栩琳和洛弥娅之间来回跳动了几次，开口道：
“好吧，千栩琳，我只是希望洛弥娅能快点恢复，毕竟在即将到来的加冕礼上你和洛弥娅都要出席。”
“哦。”千栩琳犹豫着答道，心里也没有数。
一道绚烂从千栩琳眼前闪过：窗帘被一阵柔媚的晚风吹动了。从窗口灌入的晚风还夹杂着太阳的余温，吹得书桌上叠放整齐的莎草纸四下飞扬。千栩琳坐在一片凌乱中，心里也乱糟糟的，却唯独没忘记时时留意着洛弥娅的状况，他下定决心如果洛弥娅没法再撑下去，就先带她去休息。
“还有一点，千栩琳，”沉吟了半晌，海伦开口道，“明天可能需要你跟我跑一趟了，帝国议会做出一些决议需要你的参与。”
“那……那我呢？”安德莉亚在一旁试探着说。
“你也一起去吧，安德莉亚。议会可能需要你来协助他们做决议。只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海伦说着，目光向洛弥娅扫去，“是洛弥娅到底能不能参加加冕礼。”
“我……我能出席……没问题。”洛弥娅的声音坚定地传来，“让……让千栩琳和我一起……”
洛弥娅的话音未落，她的声音已经逐渐微弱，伴随着几声轻咳，洛弥娅捂着嘴的手指缝间渗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洛弥娅，你没事吧？”海伦和安德莉亚齐刷刷地开口，她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面色苍白的洛弥娅身上。千栩琳赶忙站起，来到洛弥娅身边，还没等他站稳，洛弥娅就立刻一把抓住他的手。千栩琳明显感觉到洛弥娅的手心冰凉潮湿，从她的嘴唇到细密的发梢都在微微打颤。千栩琳又摸了摸洛弥娅的额头，只觉得手背传来一阵滚烫。
“洛弥娅，你这……”
“我……我没……没……”洛弥娅说着一边尝试站起，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咚”的一声，洛弥娅一头栽倒在书桌上。
“洛弥娅！”千栩琳只觉得大事不妙，他一把抱起洛弥娅，解开洛弥娅的袍子，才发现她腹部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浸得鲜红。
“法涅俄斯，叫医生！”海伦转身对愣在原地的法涅俄斯喊道，安德莉亚也快速吩咐了门口的侍卫。海伦帮着千栩琳把洛弥娅抬到床上，从腰间拔出匕首挑开洛弥娅腹部的绷带，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洛弥娅腹部的十字形伤口已经化脓，红肿的皮肉被渗出的粘稠的鲜红色液体覆盖，在黑暗的伤口中，什么东西正在闪烁着。
医生很快赶到了，是一位衣着考究、苍颜白发的老派绅士。他只瞅了洛弥娅的伤口一眼，就道：
“祭司大人，准备手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