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朔十七年,春三月,流霜帝国境内普降暴雪。
“今年春天有点邪门啊,贼冷!”
郢都的深宫之内,宿卫值守的中郎将严枭打了个喷嚏,闷声嘀咕了一声。
说完,他将沉重的铁剑斜插在腰带上,呵了呵冻僵的手。
“可不是嘛,”跟在严枭身后的陈满道:“听北境回来的商人说,他们看到冰骨之原又向南侵蚀了几百里。这鬼天气,干脆所有人冻死算球了。”
说完,他啐了一口:“他妈的,可怜了我们还要在这为那病鬼值守。丫的早一天退位,我们也可以少受些罪哩!”
“嘘……不可妄议。你难道忘了将军的警告?”严枭厉声道。
陈满无所谓地撇撇嘴:“看在改朝换代后,还可升官的份上,就再忍上他几天。”
严枭不跟他争辩,提剑在手,带着十来个卫兵绕着温德殿四周巡视了一番。
温德殿的四个角上,各安置着一座面目狰狞的石兽。石兽约五米高,在黑暗中更显狰狞可怖。
四角的石兽缔结成一个青紫色的结界,将温德殿笼罩其中,护佑着也禁锢着里面苟延残喘的皇上。
就在这时,严枭看到温德殿幽深的回廊间,一个太监正疾步走出来。
“安公公,您大半夜的这是往哪儿跑啊?”严枭笑道。
老太监两鬓斑白,背微驼,走得快了便有些喘气。
他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回应道:“陛下召太子殿下问话呢。”
严枭忙道:“夜黑不太平,您老慢些走!”
安公公没有搭话。
陈满却嘴角一抽,阴阳怪气道:“有什么话非得大半夜说的,不妨先说来给我听听。”
安公公面色微沉,冷厉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倨傲无礼的陈满,冷笑道:“鼠辈贼子,也敢觊觎圣位!”
他骂的是陈满,其实更是骂他身后那位权倾朝野的跋扈将军。
严枭低下头默不作声。
陈满闻言色变,勃然大怒。他将手里的酒瓶砸在地上,哈哈笑了起来:“老匹夫,这里哪有你猖狂的份?天子禅位后,老子第一个撕了你!”
安公公叹了口气,也不理会身后猖獗的笑声,脚步沉重地径自走远。
向东两里路,便是太子殿下的东宫。
安公公提着灯笼,一路上只见平素里灯火辉煌的宫城,此际只稀稀疏疏地点亮些许灯火。
宫墙之上,只听得野猫叫唤不止。
黑暗中,无数苟且的交易正在进行。
有身着甲胄的军将,在后宫的庭院间肆意出没。更有甚者,将后宫娇美的妃嫔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带走。
宫女、太监在各宫间走动,窃窃私语。一间间密室内讨论着江山即将易主,如何投靠新王的消息。
一个时代即将落幕了!
安公公感慨一声,心中悲苦:“一朝天子一朝臣。末代君王,竟如此可悲可怜!”
他自从八岁进宫,如今已历80余年,前后服侍了三代君主。
想到如今还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陛下,安公公就心痛得想流泪。
陛下多年来久病卧床,皇族凋零,外戚不振,致使诸侯跋扈。
此际天下动荡,诸侯王割据城池,纷纷拥兵自重。
陛下的几个儿女,不是羸弱早夭,就是纨绔愚钝,没有一人能堪当重任,包括如今的太子殿下。
明日早朝,百官就要奏请陛下退位,拥立大将军杨恕为皇帝。
唉!
安公公叹了口气。至于明日之后会怎么样,他却考虑不了这么远。也许,陛下好歹还可做个清闲的王爷吧。
一路走一路想,不一会到了东宫。
通报之后,一个眉目清秀的侍女引着安公公进去。
侍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却不是通向太子的寝宫,而是带着安公公朝着殿后的庭院而去。
安公公奇道:“太子还没歇息?”
侍女笑道:“殿下近来看书甚勤,歇息至少还得一个时辰后吧。”
安公公惊咦一声,暗忖道:“久闻太子每日里只飞鹰走马,纵酒胡闹,从来没干过正事。陛下安排的太傅,先后被太子气走了三个。如今怎么转了性子,半夜还在看书用功?”
正疑惑间,两人已到了书房外。
只见书房灯火通明,一个身影伏案书桌,竟似真的有人在里面看书。
安公公好奇心大起,不由拉住小侍女,嘘声道:“且不急通报。”
他放轻脚步,悄悄凑到窗前。
安公公凝目而视,书桌旁少年毫无疑问正是当朝太子陈零。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持卷而读。炯炯的星目之上,两条锋锐的剑眉微微蹙起。
单薄的身子,虽然瘦弱,但腰背打得笔直。
他明明只是静静坐在哪儿,但在这小小的身躯里,也带着虎虎生风的精悍气势。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窥看太子,安公公才发现:原来传闻中荒悖纨绔的太子殿下,竟有如此出尘的风姿。
隆准高鼻,颇有皇上年轻时的神韵。
那眉眼间的俊逸神采,更像极了太子的母亲,皇后娘娘年轻刚入宫时的样子。
“太子殿下,向来如此用功吗?”安公公回头悄声问道。
小侍女道:“是最近才如此。殿下近来每日早起晚睡,看书着实勤苦。”
“哦,难得。只是为何突然如此?这不像殿下的一贯做派吧?”安公公问道。
“什么意思?”小侍女警惕地抬起头,一双闪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安公公。
那一瞬间,她仿佛一只护着崽儿的小母狗,警惕地瞪着闯入家门的外客。
安公公被她盯得很不自在,讪笑道:“太子用功,是天家之福。陛下知道,定然欢喜。”
小侍女想了想,点头道:“殿下说,他近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间弱肉强食。若不用功,落后便会挨打。”
弱肉强食!
安公公的瞳孔骤然一缩,眼睛不知不觉有了湿意。
安公公近来常常听到陛下感慨:“皇位,是世间最好吃的那块肉。天下诸侯们无不红着眼睛,人人都想得到它。而皇家若是没有实力守护,便会被强者吃掉。”
殿下的这句“弱肉强食”,与陛下的感慨异曲同工。
“公公,您怎么了?”小侍女问道。
安公公一边擦眼泪,一边笑道:“我这是高兴……为殿下高兴,为陛下高兴!”
“嗯,我也高兴。”小侍女挥了挥小小的拳头,也若有所感地眼眶湿润起来。
安公公问道:“殿下,还有什么跟往常不一样的吗?”
小侍女想了想:“以前殿下脾气很大,心情不好便鞭笞奴婢等人……”
安公公道:“听说是这么回事,近来……”
小侍女道:“近来,殿下变得温柔了,还叫我们跟他一起上桌吃饭。”
说这话的时候,安公公明显看到小侍女的眼中出现了一抹温柔的色彩。
安公公笑道:“胡闹……唉,殿下看来是真的长大了。好啊,太好了,虽然晚了些……你还记得他究竟是哪一天发生改变的呢?”
小侍女道:“是十天前,我记得很清楚。殿下参加春祭大典回来,便有些不一样了。
“那天,殿下回来一声不吭,躺在床上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第二天,殿下起床,便说要自强。”
“哦,”安公公心中沉吟。
春祭大典吗?
那天好像是发生了一些什么。
听御膳房的厨子们说,春祭那天电闪雷鸣,闪电将春祭的祭台都劈碎了,大典也就半途而废。
市井间传言,这是天罚,是天道对当朝陛下的怨怒。更有人散播大逆的言论,说皇室陈家气数将近。
于是,连日来百官顺势上奏,强横要求陛下禅位。
明日,恐怕是最后一次逼宫了。如果陛下再不同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安公公心中想着,点头道:“是了,殿下应当便是在春祭时受了刺激,知耻而后勇。此天家之福!天佑流霜!”
恰在此时,两人看到书房内太子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书合着放到了桌上。
接着书房内响起一个声音:“外面何人喧哗?”
安公公推门进屋,行礼道:“老奴见过殿下!”
太子从书桌后起身道:“公公辛苦。深夜奔走,可是父皇又有御旨?”他双目微红,脸色疲倦,显然是近日苦读所致。
安公公颇感安慰。
他环顾了一下书房,低声道:“请殿下更衣,即刻随咱家进宫,陛下想跟殿下说说话。”
太子陈零也不多话,回头朝小侍女眨了眨眼睛,便应道:“行!”。
少顷他换好衣服,跟着安公公朝着陛下所在的温德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