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小书房里,少年在桌上铺好宣纸,笔下仿佛有游龙一般,落笔生花,旁边一个家仆打扮的少年给他磨墨,看着他流畅华丽的字体,星眸中大放异彩。
“嗣生哥哥的字真是极好。”她笑了笑,一副很欣赏羡慕的样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墨池惊羽,不过如此。”她好看的笑着,李嗣升用笔杆敲了敲她的额头,好笑的看着她。
“胡说,才没有后两句。”他蘸了蘸墨汁,“王羲之乃是第一大家,我怎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少年眉宇间透露出一点英气,却又不失温柔,一颦一笑,仿佛画里出来的一般,带着皇家的正经和教养,将忍耐二字练就的极好。
“绍哥儿也忒爱贬低自己了,”她抿了抿嘴唇,“不像我二哥,腹内草莽还喜欢卖弄,还总发脾气。”
“你哥哥说你了?”他的笔悬在半空,微愣了愣,半晌,才小心开口,“素儿,若是不便,不必来看我……”
她赶紧否定,“素儿就算是在府里也是无聊,还不如与哥哥解闷呢。”少年微微叹了口气,把笔搁在一边,“我母妃被打到冷宫中去了,”他苦笑一下,“他们都说我完了。”
她知道他不甘心,在她看来,李嗣升什么都好,除了母妃不得宠,生母位分低,他根本没什么瑕疵,就像是一块美玉一般,温润儒雅,如切如磋。
“绍哥儿……”
“我有时也觉得我完了,身在皇家,落得如此也是可悲。”他从书架上拿了典籍下来,“可我觉得,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终归不是,”他笑了笑,“我就当个散仙,平淡一生也未尝不可。”
萧纨素沉默着,没有和李嗣升对话,少年拿了书本下来,“你可知道李白?”
“大内那个写诗的?”她想了想,“虽未曾见过面,但是才华从诗中就可得见。”
少年翻着书本,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哦?你知道他哪首?”
女孩抿着嘴笑了一会,然后小声嘀咕,“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李嗣升也忍不住笑了,往她脑门上戳了戳。
“他被父王赐金放还了。”李嗣升带着点敬佩之意,沾饱了墨水,在纸上写着什么。
“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
一乘无倪舟,八极纵远舵。
燕客期跃马,唐生安敢讥。
采珠勿惊龙,大道可暗归。
故山有松月,迟尔玩清晖。”
“这是我近日新得的李太白的诗,”他微微一笑,“与原先的多有不同。”
女孩出神的点点头,“当真是一谪仙啊……”她朝李嗣升傻傻的笑了一下,“嗣生哥哥以后要是成了仙,别忘了替我给他带个好。”两个少年相视而笑。
这怕便是,诗酒趁年华了吧……李嗣升最潇洒快活的日子,都在此处了……
“我前几日遇见一个扶桑公子。”萧纨素一边磨墨一边喃喃自语,修边不小心沾了墨水,也没有注意。
“素儿。”李嗣升叫住她,把她的袖子往上卷了一下,她手上蹭了一层黑色,少年微微颦眉,没有说话,却带着责怪的神色。
“糟了。”她吃了一惊,“一时失神了。”她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墨迹,李嗣升没有说话,她悄悄看了他一眼,少年无奈的看着她。
她赶紧低头,喃喃自语,“都怪我太笨了。”
“去洗一洗吧,擦不掉的。”少年把她带院子里,从缸里舀了一舀水,她轻轻擦试着自己的手,黑色的墨迹慢慢淡下去。
院子里空气很好,弘文馆里大多是皇亲国戚,重臣之子,大哥都没机会在这里念书,二哥哥偏偏赶上了,赶上了也没念出个名堂。
萧景明就是运气好,像是被谁庇佑了一般,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人羡慕。
和李嗣升这般不同……
他苦苦的将所有事情做好,可偏偏就是这么不随人愿,仿佛他想要什么,都要与他开个玩笑。
将他玩的团团转……
“邱明!”
女孩赶紧回过身,一个哥哥没有出口就憋了回去,“哎,我在这。”
“赶紧回家去,家里还要使唤你呢。”
她知道二哥哥在提醒她,再不回去就和爹爹告状,她乖觉的点了点头,假模假样的拿了餐盒,从弘文馆离开,随着一群人出去了。
她一走,李嗣升又无聊起来,弘文馆里没几个人肯和他说话,他大概是最不被看好的皇子了,日后就算是封君封臣,他都不会被看好。
他认了,他无所谓,也不觉得当上储君有那么重要。
阿倍和吉备又换了旅社,少年一早就去和国子学的报备,那边嘴上说着尽快让他们入学,其实心里并没怎么把他们俩的事放在心上。
阿倍有些慌了,他孤身一人远离故国,原先虽然在家也帮父亲料理事务,但这样没底的事情还真是第一次,他看着长安城繁华的街市,居然有些惶恐之感。
这长安偌大,阿倍就像是一叶孤舟般,江海寄余生……
喧闹的街市,来来往往嬉笑的人群,美艳的姑娘,旁边酒肆飘着的旗帜,风挂过铜铃,发出好听的声音,骑马的公子,小贩的叫卖声,大唐的钟鼓……
曾经日思夜想的一切,如今竟如此让他迷茫,竟不知归途。
旁边的樱树怒放,仿佛是娇艳的美人,向着春季含情脉脉的吐露心迹,大团大团,如同贵人衣服上的锦簇。
旁边的路人忽然惊着往一边躲,阿倍缓过神来,困惑的往后面看去,只见一匹红的像火一般的烈马横冲直撞,他赶紧让到路边,还好没有伤到什么人,再看时,烈马已经不知去向了。
“这谁家的姑娘,骑术如此不堪。”旁边一个白衣公子皱着眉喃喃自语,阿倍有些耳闻,在大唐,不会骑马都不好意思出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场闹剧随着人们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变成了一个插曲,被人们渐渐遗忘,他也不以为意,怀揣心事,在城中信步。
没有目的,随波逐流。
他绕了半天,不觉已是正午,阿倍有些乏了,叹了口气,打算回客栈去找吉备真备。
还有那个小娃娃……
他不禁觉得一阵子头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微微颦眉。
本就过得拮据,现在加上个娃娃,更是要命,两个未曾当过爹,都未曾婚配过的少年带孩子,想想就觉得搞笑。
明明放在那就会有官府的带走,无论怎样也算是个去处,这下可好,三个人绑在一起,累着往海里沉。
吉备性子太软,和他说不通,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人性。
他不觉走到了一个开满了樱树的废园,其他草木大多枯败了,依稀可以看见断壁残垣,池水也颇为浑浊,飘着些草木的叶子。
倒是个清净的去处。
这樱花树,仿佛是神明一般,静静地凝望着这个俊秀的少年,像是在告诉他,切莫彷徨……
风轻轻吹动,落下点点粉樱,蓝衣少年取出袖中的御守,在树枝上打了个结。
他虔诚的站在树下,阖眸感受着樱花的气息,轻轻拍了几下手,而后俯首,指尖轻点额头。
神明大人,请保佑阿倍平安顺遂,保佑吉备一切安好,保佑小孩子找到归宿……
保佑家中父母康健,保佑阿倍……拜托了,指给阿倍一条明路吧……
他又重复了先前的动作,不过这次微微颦眉,而后他缓缓睁开眼,望了望樱树上的御守,拂了拂身上的花瓣,转身准备离开。
没走出几步路,他忽然觉得有坠落的声音,吓了一跳,猛的回头,只见一个红衣姑娘,在树下揉着脑袋,好像是磕到了一样。
那女孩注意到他,略带歉意的看着少年,四目相对,阿倍慌忙的收回视线,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女孩愣了愣,拉着他的手腕站了起来。
女孩低头拍了拍衣裳上的土,头上的金钗有些歪了,一缕青丝在她耳边散下来,有些狼狈。
她正了衣衫,躬身施礼,阿倍看着她有些窘迫的神情,竟觉得莫名熟悉……
“姑娘是?”他觉得很是眼熟,但他在大唐从未与姑娘有过来往,不禁觉得奇怪。
那女孩看着他,好像也思索了一会似的,然后忽然间一副惊喜的模样,“你是……”她拍了一下手,“你是那个扶桑的公子?”
阿倍细细打量了一下她,忽然也想起来了似的,微微惊讶的张嘴,“你是……你是萧公子?”他一句话也说不上,一个公子忽然变了姑娘,他自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不过也不奇怪,他那天就觉得这个公子不对劲,一颦一笑,女子一般。
她穿着白色的衣衫,红色的下裳,领口哪里绣了只仙鹤,显得十分烂漫。
“可是……”阿倍微微颦眉,“你不是……”
女孩笑了笑,“我那是怕出来玩不方便,没想到你叫我公子,”她抿了抿嘴唇,“所以就报了二哥哥的名字。”她憋不住笑,“唐人女子穿男装很正常的,你下次可要认清一点。”
阿倍也觉得有点好笑,没想到还有姑娘去看舞姬的,还直接混到胡玉楼里去了,少年好看的凤眼,眼尾有如同丹青美人一般的弧度,微微弯着,更显得勾人。
“小女子冒昧,敢问公子为何来此。”她有些好奇的看着阿倍,这样的荒园原是没有几个人来的,他竟然在这里不知道施了什么咒,“刚刚施的什么法术?”阿倍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追问一句,“公子难道是狐仙吗?”
阿倍诧异的看着她,“狐仙?”少年摇摇头,“我不过是在向神明许愿。”少年忽然看到一匹红的像火一样的马,漂亮的鬃毛,一看就是名马,不禁多看了几眼。
“公子可在看马?”
阿倍答应着,那女孩抱怨的看着它,“这畜生净让我丢人现眼。”她气哼哼的看着它,“二哥哥果然连马都这么不靠谱,现在好了,估计我一出去就会被抓起来。”
“长安不让骑马吗?”
“我早上在城里骑得好好的,它不知道怎么就惊了,”她鼓了鼓气,轻轻摸了摸枣红马的侧颈,“长安城里纵马是要被官家抓去的……”她语气里有些害怕,微微垂目,“还得让二哥哥帮我瞒着,不然我爹会关我禁闭的。”
这姑娘以为自己躲一躲就没事了,要真想抓她早就抓了,还拖到现在,原来早上骑马的姑娘是她。
“公子怎么有兴致到废园来?”她笑了笑,“这园子一直没有人来,只有我一个人来的。”
阿倍闻着空气里好闻的花香,“我看着这花开得好,来看看。”
“你说樱花树吗?”她满意的点点头,“我小时候和哥哥在园子里栽的,本是要种桃树的,后来二哥哥一个红粉喜欢樱树,他就栽了樱树了。”
“后来呢?”
萧执素苦笑一下,“聘则为妻奔是妾。”
“也算是正果。”他点点头。
“你是不知道我家哥哥,看见一个喜欢一个,新鲜两天就又另觅新欢了。”她无奈的摇摇头,“家门不幸啊。”
“对了,你刚刚在干嘛?”阿倍好奇的看着她,那姑娘一下子窘了,脸红的厉害,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清楚。
“我……我就看你在树上系了个东西,然后就……”她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我就想看看……”
他看她这个样子,微微笑了笑,没有责备的意思,萧执素不敢抬头看他,估摸着他八成会恼火。
“姑娘喜欢?”
“嗯?”她诧异的看着这个少年,“哥儿也不生气?”
阿倍走到樱树下,轻轻将御守解下来,拿在手中看了看。
“我为何要生气?”
阿倍像是一壶新茶,散发着淡然潇洒的气质,长时间在家族里的教育和磨炼,赋予了他随和谨慎的性格,他觉得这个姑娘家因为这点小事惧怕自己有点好笑。
他走回她身边,将御守递过去,“姑娘若是喜欢,赠与姑娘便好。”
萧执素愣了愣,然后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神明的东西,我可不能收。”
“御守本就是保平安的,它已护着我到了大唐,使命便完成了,不必担心。”他往前递了递,微笑着看着她。
女孩小心的双手接过来,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多谢公子。”她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下,“上面绣的是……”
“这是光。”
卍在佛家的符号,意味吉祥万德之所集,也代表了光之所在。
她抿嘴笑了笑,一副欢喜的模样,半晌又皱眉沉默了。
“怎么了?”阿倍俯身看了看她,觉得有些奇怪。
“我莫名其妙拿了东西回去,家里大人会问的。”她思索了一下,“无功不受禄,哥儿在大唐可有难处?”
阿倍眯了眯眼睛,一副苦涩的样子,“阿倍的难处太大,姑娘许是有心也无力了。”
“说来听听,指不定我就能帮上忙呢。”
阿倍顿了顿,“我和同伴本来应该早就入国子学学习的,可是始终没有音信,不知是忘了我们还是怎的……”
那姑娘听着听着,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国子学这帮误人子弟的东西。”她气哼哼的把手环在胸前,“我回家问问我大哥哥怎么办,我大哥哥在国子学读过书的。”
阿倍点点头,并不指望她能帮什么忙,她却好像是认真说的。
“那我到何处寻公子呢?”
“西市有一家客栈,”他思考了一下,依旧不觉得这个姑娘能帮他什么。
“西市客栈那么多,哥儿说的是哪家?”她微微颦眉,一双杏眼困惑的看着他,很认真的模样。
阿倍忍不住有点想笑,但是极力忍着,“我不记得了。”
“啊?”她无奈的看着阿倍,“自己住哪家店都不知道……”她想了想,“我在也有些朋友,你可认识其他什么人?”
阿倍摇摇头,彻底断了萧纨素的念想……
“那明天正午我在这里等你,明天一定给你消息。”她笑了笑,“就这样。”
阿倍觉得,眼前这个姑娘虽是出身官宦之家,但却没有规矩刻板的气息,一颦一笑,透着一股子灵气,但是又有点呆呆傻傻的痴像。
“姑娘可知道山鬼?”
她摆了摆手,“你一个扶桑人来考我,太吃亏了,我当然知道啊。”她烂漫的笑容,像是园中的樱花一样绚丽,“屈左徒的诗,有何不知。”
阿倍轻笑,眉眼间带着点憧憬,“原以为这世上没有的,此间却得一见。”
萧执素左右看了看,“何处有鬼?”她忽然缓过神来,“哦,公子听我方才管你叫狐仙,心中不快,非要找个妖怪贴我是不是。”女孩假意生气,却带着一点笑意。
“得罪。”阿倍躬身施礼,“阿倍是在夸赞姑娘。”
“我也在夸赞公子。”
两个人都憋不住的笑,几句之间,很快就熟识了似的,这个扶桑的哥儿脾气好像很好,不会生气似的,眼睛像是狐仙一般。
她说不出那种好看,那种很有韵味的好看……
天色渐晚,萧执素骑上枣红马,轻轻的摸了摸它的脖颈,告知它千万不要再犯错误,阿倍再马下看着她女孩的红衣和夕阳的余辉,和成一道彩霞。
“公子会骑马吗?”她看了看阿倍,“扶桑出门也要骑马的吗?”
阿倍摇摇头,“没这么常骑马,阿倍的骑术也不好。”
女孩笑了笑,“那下次我教你吧,这样你也能骑了。”她不好意思的笑笑,“今天是马不好,性子太不乖巧,不过寻常的马儿我还是骑得的。”
阿倍微微点头,摸了摸枣红马,这马很是漂亮,连他一个外行都看得出来。
“我们扶桑有个说法,如果一个东西有名字的话,便和你有联系了,不存在的东西,一直觉得存在,也会变成真的。”他有些出神,“它有名字吗?”
萧纨素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是没有,但哥哥会唤它,今天叫这个,明天叫那个的,也不固定。
“这么一说还真是没有……”她微微颦眉,仿佛思索着什么,“叫什么好呢……”
萧纨素挣扎了一会,放弃了起名字这个想法,“不然公子取一个名字吧,执素才疏学浅,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
“那就……”阿倍顿了顿,“踏樱。”他仰头看了看女孩,“姑娘以为如何?”
她点点头,“自然是极好的。”女孩摸了摸枣红马的鬃毛,“你日后就叫踏樱了,可记住了吗?”
马儿自然不会回答她,仿佛还有点桀骜不驯,发出警告的声音。
“那小女子告辞了。”她朝阿倍摆了摆手,阿倍也微笑着朝她点点头,“切不要忘了赴约。”她说完之后,驾马离开,马儿不一会又不听她的,速度渐渐加快。
阿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高了音量,“敢问姑娘芳名。”女孩没有回头,摆了摆手,大声回应着。
“长安萧纨素!”
虽然鲜衣怒马形容女子过于张扬,但阿倍此时也只能想到这句话来描述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仿佛未被世俗污浊,并没有官家小姐的一点架子。
至于礼仪……
除了必要的,仿佛都是丢到一边去的玩意儿,丝毫不放在心上。
少年的影子在樱树下久久停留,过了半晌,仿佛又在虔诚的祈祷神明,至于说了什么,大概只有少年与落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