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时曾听素馨说过,父亲和母亲自小相识,两情相悦,祖父和外祖母都有意让他们结为秦晋之好。
可就在祖父提亲的前夕,若姨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使得父亲一时失了神智,冒犯了她。
事情真假暂且不做定论,因着这事,若姨娘要死要活,大有父亲不娶她为妻,便无颜面活下去的架势。
一个妾生的庶女,如何配得上嫁与将军府的嫡子为妻?外祖母勃然大怒,亲自到宫里求皇上下了圣旨,为父亲和母亲赐婚,若姨娘才不得不退居二线,委委屈屈的由一抬小轿自侧门抬了进来。
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赔上自己的清白。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前世,害了母亲和哥哥还不够,如愿被扶正后,为了避免她挡路,甚至狠心的亲自动手,将她溺死。
有再美貌的外表又如何?心是恶毒的,做出来的事也伤天败德,令人憎恶痛恨。
这样的恨,她霍天心永世不能忘。
银牙不自觉暗暗咬紧,回忆中沉浸了太多的过往,快乐的悲伤的,都快速在脑海中一一划过。
幸而,上天垂怜,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可以纠正一切不该发生的错误。
“走吧,绿衣,先去给母亲请安。”霍天心打起精神,率先走出房间。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与其沉浸在过去的仇恨之中自怨自哀,还不如反守为攻,努力保护好家人,以其有更美好的未来。
沈慕秋的身子虚弱了许多年,大半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今日却难得早起。待霍天心到时,她已梳好云鬓,打扮妥当了。
今日是老太太六十大寿,老将军的遗孀,连宫中都重视非常,更别说其他人了。待会儿将要接待许多身份不凡的宾客,一点儿也疏忽不得。
老太太是寿宴的主角,沈慕秋贵为郡主,既要装扮得体,又不能越过婆婆。是以今日,她未着郡主服制的翟冠霞披,而是穿了一袭缁色合领大袖对襟褙子,内套水红色六幅蹙金绣云霞翟纹襦裙。
往日里为着方便,都只是随意将长发绾起,今日特地梳了朝云近香髻,前额垂以赤金翟尾玛瑙流苏,发髻饰以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金镶宝石碧玺点翠花簪,耳下一双碧绿福禄耳坠,将白皙的颈项衬托得柔白修长。
蛾眉轻扫,朱唇点丹,目中秋水盈盈,腮边桃花颦颦。
许多年不曾见过母亲如此庄重典雅的打扮过,霍天心竟是被她的美丽所震惊,愣在原地许久,微张小嘴发呆。
不仅仅是她,跟随在身后的绿衣和绿屏,也被沈慕秋的美貌所惊艳,整个儿呆住了。
天下人都知道,慕郡主曾坐拥京城第一美人之名。尽管嫁入将军府许多年,生下女儿后更是深居简出,当初在外的赫赫声名依然有不少人记得。
这些传闻对看习惯了她苍白无力的病态后的霍家人来说,真的只能算是传闻而已。毕竟常年缠绵病榻当中,再娇艳的美人儿,也难逃面无血色的苍白憔悴。
大家都知道夫人是美的,只是觉得相对传言中的风华绝代而言,未免太夸张了些。
如今得以见到她盛装打扮的样子,才知道,传闻之所以能这么多年不歇,确实有它存在的道理。清若山涧流水,柔若清风拂面,娇若林中之花,灿若明月之辉。用天底下最美好的词语来形容眼前这位女子,都不为过。
“母亲。”霍天心看着一扫过去疲态的沈慕秋,欣喜的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从不曾见过母亲这样笼罩的打扮,真真是美极了!父亲若是见了,定然是极高兴的。”
真正让她欢喜的,不仅仅是母亲重拾盛装,更因为自她的气色神态不难看出,病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
沈慕秋温和的笑道:“心儿今日也很美,想来今日出现在宴席上,必会有不少夫人打听你呢。”
霍天心一下子没听明白,傻傻的问道:“她们为何要打听我?”
素馨和素萝都捂嘴偷笑,绿衣心直口快的说:“小姐再过两年便及笄了,此次这般娇俏可人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自是有不少人家想要夺得先机,与小姐订下婚约呢。”
婚约?
脑海中不期然闪过一张放、荡不羁的面庞,一把火儿自脚底窜上面庞。霍天心羞得脸都红了,伸手去拧绿衣的嘴:“臭丫头,知不知羞?这话儿也是能胡说的?”
绿衣笑得直不起身来,惊叫着躲避:“小姐饶命,绿衣知道错了,小姐快快住手吧。弄伤了婢子不要紧,可切莫弄乱了婢子千辛万苦替您梳理的妆容啊。”
她这般一说,其他人笑得更欢了。一旁的绿屏看着绿衣竟敢与霍天心如此开玩笑,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又有些说不出的怨恨。
原来,小姐身边只有她一个大丫头,事事都只能依着她靠着她。而今有了绿衣,小姐就再没给过她好脸色了。
说来也奇怪,过去那几年,她都没在乎过霍天心的态度,便是霍天心闻言软语的与她说话,她面上遵从,心里却是不屑的,甚至觉得麻烦和嫌弃。
绿衣来了后,霍天心凡事不再找她。过去的忙碌一下子变成了轻松,反倒生出了一丝幽怨。
没人会理会一个丫头心里在想什么,沈慕秋及时制止了霍天心与绿衣的打闹,笑盈盈道:“好了,心儿,绿衣说得对,你闹归闹,可千万别把自个儿的妆容发髻弄乱了。待会儿就要去给老太太请安,重新梳理可来不及。”
“母亲,您也跟着丫头一起取笑我。”霍天心不依的嘟嘴,转身就往门外跑,“不理会你们了,我去给祖母请安去。”
“这一大早的,跌跌撞撞要冲到哪里去?”
还没出门,便撞上了一个宽厚的胸膛。听到自头顶传来的低沉声音,便知道是父亲晨起操练回来了。
霍天心连忙站定了身子,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身子:“心儿给父亲请安,父亲睡得可好?”
“好,好!”霍守成笑呵呵的看着活泼了不少的女儿,很是欣慰:“心儿今日打扮得真好看,越发有你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了。”
众人只道慕郡主知书达理,温婉柔顺,唯有他知道,暮秋小的时候,也曾莽撞冒失。
霍天心俏皮的朝父亲眨眨眼睛:“母亲打扮得更好看呢,不信,您抬头看看。”
霍守成抬头,目光落在笑意温柔的妻子身上,忽的眼眶一热,目光缠绵热烈了起来。
多少年,没见过她这般面色红润的精神模样了?
这些年来,日日闻着她身上的药香,久而久之,几乎都忘了原本的她,曾如旭日般耀眼灿烂,温暖明媚。
看着她的疼痛日益加剧,身子一天一天的破败下去,他时常担心,会不会哪一天,她忽然就永远的闭上眼睛,再也不能看他应他。
幸好,不用等到那一天,她就有了起色。往后的日子,再不必时时刻刻担心她离去,独留自己一人。
霍守成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周围一切人和物在他眼中都变成了空白,眼里看到的独独爱妻一人。
脚步比思想先动一步,走至和沈慕华面前,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
霍天心和丫鬟们羞得脸都红了,连忙退了出去,把房间留给夫妻二人。
“守成,大家都看着呢。”沈慕华到底脸皮薄些,想起素萝素馨退出去时的笑意,禁不住脸上发烧。
霍守成将脸深深的埋入她的颈窝当中,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暮秋,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你还记得吗,我有多久没有这样抱过你了?”
沈慕秋身子一顿,羞赧的神情渐渐退出,多了几分心疼,慢慢的拥着他的腰,轻声道:
“这些年,苦了你了。”
血气方刚的男子,放着娇媚健康的妾室房间不去,十年如一日的陪在病恹恹的她身边,其中的艰难和隐忍,她不会看不出来。
只怪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无法履行夫妻的职责。总是要劝说许久,他才肯去沈若秋房里一趟,不过个把时辰,又返身回来。
不求他一辈子只有她一人,能做到如此,已经足够了。
霍天心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好奇的走到廊下,想听听父母在聊些什么,一会儿又觉得这样的行为着实不好,纠结着步下阶梯。
来来回回好几趟,屋子的门终于开了。霍守成和沈慕秋携手走出来,两人的眼眶都有些发红,脸上却是明亮的笑意。
“父亲,母亲。”霍天北恰好走入院子,看到这一家和睦,大家都很是激动的模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作了个揖道:“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大家都站在这儿,这是要做何事啊?”
霍天心与父母对视一眼,均开怀大笑。霍天北更是茫然,左看看,右看看,朝旁边的丫头努了努嘴:“素馨素萝,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素萝抿着嘴笑:“大少爷,难道您没觉得,夫人今天和往常不一样吗?”
霍天北这才转头去打量母亲,一看之下,不由得惊讶:“母亲,您看起来比往日里精神多了。”
霍天心默默的在心中翻了个白眼,甚是无语。到底是只知道读书练武的男子,对于女子的容貌改变,竟然一点儿都分辨不出来。
她开始有些担心,以哥哥的迟钝程度,以后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嫂子呢?
一家四口说说笑笑的去到老太太房中时,若姨娘和霍天羽已经先到一步,正在伺候老太太用膳。
看见霍守成与沈慕秋携手同行,有说有笑,就仿佛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强行抢夺,心里又妒又恨。再看到沈慕秋红润了许多的脸色,以及明媚的神采飞扬,嫉妒更是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她。
同时又有着说不出的惊慌,那半边身子进了棺材的病秧子,今儿为何会这般有精神?
是病情开始好转了,还是回光返照?
一瞬间,心思翻飞,忘了给老太太布菜。直到老太太不悦的轻咳一声,才警醒过来,替老太太装了一碗南瓜小米粥。
“儿子请母亲安,母亲睡得可好,饭菜可香?”霍守成放了妻子的手,毕恭毕敬的朝老夫人深深一揖。沈慕秋与孩子们紧随其后,纷纷给老太太请安。
今日的霍老夫人亦打扮得极为隆重,黑底滚金边的八幅暗花罗裙,上套诸色缠枝纹蝙蝠寿字褙子,威严端庄。
瞧见沈慕秋可以下地,携同孙子一同前来,老夫人心情大好,招手道:“好,都好。守成,暮秋,你们这么早过来,想必是还没用膳呢吧?翠澜,翠筠,添多几幅碗筷,大家一起坐下,热闹热闹。”
沈慕秋笑着应了,带着孩子们一同坐下。老太太又唏嘘道:“许多年了,暮秋身子不好,守成又常年在外,咱们一家人,已是多久没有这般好好坐在一起用过一顿早饭。老身这心里啊,可是怀念得紧。”
霍守成接过翠澜递过来的紫薯碧梗米鸡丝粥,笑道:“母亲,如今边疆战事已定,暮秋的身子又有了起色,若母亲喜欢,儿子便日日与暮秋来陪您用膳,可好?”
“甚好,甚好。”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北儿,坐到祖母身边来,让祖母好好的看看你。若秋,你也别伺候了,坐下来一同用膳吧。”
先到一步的霍天羽本来就在老太太下首坐着,如今老太太发话了,便是不情愿,也只能往后挪一挪,将位置让了出来。
嫡庶有别,这一让,便是连在老太太面前平平不得宠的霍天心,也坐到她前头去了。霍天羽气得牙根痒痒,闷闷的不吭声,默然咬着口中的蟹黄流金包,把包子当成了霍天心的血肉,狠狠的咬了几下,心里才好受了些。
倒是沈若秋听闻老太太这般吩咐,心中心中一喜,正待坐下,霍守成淡淡的发话了。
“前几日,史官才弹劾了通政司副使家风不严,尊卑不分,惹得皇上发了好大一通火,勒令其回家闭门自省,待何时把家事处理好了,再回去处理国事。”
不紧不慢的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若姨娘,他又道:“如今,朝中上下个个胆战心惊,纷纷严谨家风,生怕成为下一个开刀对象。这些年,咱们府中的规矩越发的不成样子,也该重新提一提了。”
沈慕秋立即起身,愧疚道:“夫君教训得是,都怪妾身疏忽大意。从今日起,妾身定会谨记夫君教诲,管好府中的规矩事宜。”
霍老夫人抬起手,微微按下,示意她坐下:“这不怪你,这些年你的身子一直不好,有心无力。老身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不能面面俱到,所以不得不分出一些事情给若秋打理。如今既然你身子有了起色,今后,便重新拾一拾规矩,莫叫他人看轻了我将军府。”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沈若秋,踌躇片刻,道:“姨娘是仆,理当伺候主子。不过,若姨娘有了身子,再站着此后,恐怕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