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夙弋之求,观月殿与尘埃二人并未即刻返还天界,而是延淮准之东而始,东海之滨为终,漫行启程。
时值初春,二月鸟语处处啼,三月飞花开遍地。期间二人纵情山水,赏桃李、品佳酿,途径姜海而栖。
二人正去往姜海之滨,行走中忽闻身后唢呐、响板齐声奏响。时而高亢嘹亮、时而呜呜咽咽,曲风多变,欢快声中多别绪,悲壮曲调多延绵,竟是悲喜交加。
行路人皆纷纷避让,于两道边驻足叩首,十分虔诚。
尘埃回首远远一望,原是哪家女儿出嫁,八台大轿,浩浩荡荡来了一大队人马。
令人费解的是,众皆着缟素,头戴孝帽,抬大红喜轿,红白相间竟十分诡异,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出嫁还是出殡。
迷惑之中,队伍已至身旁。轿子轻纱飘摇,似有似无地飘逸过低低的啜泣声,异常悲戚。
“停下!”尘埃当即厉喝一声。
观月殿唇角微张,来不及说什么,便见她已然立于轿前,将前路拦截。
轿前站着的是一对老人。尘埃这才看清,这老妪满目通红,分明像是哭过,而另一老翁双目圆睁怒目而立。
此时此刻,行动的队伍也好,叩首的行人也罢,无不面露惊恐,一片哗然。
虽是不懂这是何种风俗,竟披麻戴孝般出嫁,尘埃眉角紧蹙,问道:“难道无人听闻新娘子的哭泣?”
方才出声,奏乐便停了,众人手执唢呐、铜锣面面相觑,垂头不语。
“你...闭嘴!”那老翁面目扭曲,手抖如筛,直指着她大声呵斥道:“立刻退下!”
身侧老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眼圈绯红哽咽道:“姑娘请走吧,耽搁了时辰是大不敬!”
尘埃方要反驳,已然被人拉住,回首便见观月殿双眉轻结,正握着她的手肘,摇头示意她勿要鲁莽。
待送亲队伍远离后,行人方敢起身问道:“姑娘是外地人吧,第一次见这到这般情形,嗳,方才看得我真是心惊呵,姑娘可不能再如此般,若是怒触了神明,唯恐降灾啊!”
“怒触神明?”
“是了。今儿个是我们的春祭啊!我们都是沿海而栖,靠捕鱼为生的,为了出海平安丰收,所以每年都会举办这样的海祭,以奉海神。”
原来姜海宽广,春来潮涨,潮涌而来,时常卷携鱼虾群类冲击于河岸,退潮之时,滩上往往鱼虾遍布。沿海而居者,以贩渔为生,靠海收成,利用潮涨潮落之妙,沿河堤广设流网,顺势包揽鱼群。待姜海风平浪静之时,渔民多夜观星象,顺帆出海,由此大兴渔业。
龙角镇毗邻姜海,乃沿海群镇之首,居于此的大多是渔民商贾,靠海天收成,大多信奉神佑之说,春祭之举便是敬畏海神。
尘埃心头大震,本以为方才的新娘子是被逼嫁得不爱之人,万万没想到竟是...想到轿前那老妪泪眼婆娑,欲语还休的模样,还有轿中少女压抑低沉的抽噎声...
见她转身已然奔走,观月殿当即紧跟其后。
姜海之滨,围观群众摩肩擦踵,唯恐不在前列。
送亲队伍已然停下,大红喜轿放置于祭台之上。在祭司极为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新娘子瑟瑟缩缩着从轿中挪出身来。
大红的喜袍在一片白茫茫的缟素之中尤为扎眼,她头顶凤凰飞天髻,却面如灰白,极为不称。两颊泪痕未干,低垂目光,紧咬着下唇,双袖忸怩地捏在身前,看起来惶恐不安。
祭司唤她上前跪下,又从案桌上抽出数张画满符咒的黄纸,一一贴于她头上、肩角、胸前、腰间。
他每贴一张,新娘子便瑟缩一次,酝酿在眼眶中的泪水完全不能收缩自如,颗颗大如珍珠,直直坠在方才贴好的黄符之上,竟将几张黄符给濡湿了。
祭祀冷吸一气,直咬牙暗道:“造孽啊!造孽!”,随即又厉声责道:“你个死丫头,好好的符咒叫你给污了,海神若是降灾神罚,这责可是你担得起的?”
祭祀表情狰狞,原想如此恐吓她,止了她的哭泣,不料恰巧适得其反,却令少女新娘更为害怕,当即便哭出声来,一遍遍磕头低声恳求:“对不起,是我的错,请原谅我。”
祭台之下,老妪左手紧紧攥着老翁的臂,五官都生生揉于一处,额头的青筋暴起,泪如泉涌之下,又将衣袖咬住,唯恐失声叫了出来。
那老翁本是神色严肃凛然,如今见女儿于高台之上哭得撕心裂肺,心如刀割却不能言,也湿红了眼眶。两夫妻紧紧依扶着对方,不敢正视高台。
这厢,少女新娘终是止了哭,只是神情呆滞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台下的父母,任凭祭司如何作法也不哭不闹了。
祭司口中振振有词,以此女为媒,祈愿海神赐福,大兴渔业。
礼毕,少女新娘走下祭台,一一拜别父母。
“女儿...唯愿父亲母亲能长命百岁,事事无忧。”她带着浓浓的哭腔道。
老妪抑不住唇角抽搐,一把搂住少女哭泣不止。
“阿沅啊,娘的沅儿啊!”老妪的叫喊凄凉悲惨,一哭三叹,摧人心肝。
母女哭抱作一团,看得旁人正揪心惆怅。忽听祭司冷然高声道:“吉时到,入棺。”
闻言,左右闪出两个戴长冠、着白袍的男子,分别拖住两人,将两人生生分开。
“娘,救我!”少女被架着强行拖离,押往浅滩。挣扎着一步一回首,满目惊恐。
“求求您,祭司大人!放过我女儿吧,换我也成,阿沅还小,她不可以啊!”老妪哭得呕心抽肠,声嘶力竭,奈何身前两个壮汉仿若两座大山,将其死死拦住,她推搡不动,只能跪跌在地上无助攀爬。
祭司于高台冷眼俯视她:“你女儿何其有幸能被选作海神之妾,这该是你们世代想也想不来的荣幸,若是海神赐福,你女儿也能算作功臣,也要享尽村民百姓的高香祭拜,百年时候能因此得道升仙也不一定。反之,你女儿若是不依,海神降灾,你们便都是罪民!你们如何对得起那些为了换你们安宁而献祭的新娘子?如何对得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渔民们?你这是自私,是亵神,是大不敬!”
他横眉竖眼,怒目戟指,满是嗤笑。
自私…亵神...大不敬?
老妪不知求饶救命如何被冠上了此等罪名,颓然于地,周遭皆是指指点点,劝她勿要再造祸端。
那少女被推搡着扔进了一口红檀木棺中,木棺尚在浅滩,四角竖着铁柱,四柱皆系着手臂般粗细的麻绳,麻绳长可垂地,末尾缚巨石,一人之臂亦不能环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