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与爷爷见面的时候,难免会被他以过来人的身份发布些对我有好处的建议或忠告。在我还小的时候,他会跟我说,读好物理化,走遍全天下。身为一个毛孩子的我似懂非懂地朝他点点头,然后转身投入了我心仪的游戏世界无法自拔。
直到我从这个北方的小城走出去了之后,才发现,天下最有出息的那条路,老人家已经给我指出来了。
当我稍稍长大些,爷爷便不再对我重复这句话了。也许是在这个教育足够普及的时代里,他发觉这样的话无需多说便能体现出来。也许是所有人都在做,我在这所有人里不慌不忙的做着相同的事情,不优秀也不差,这样的普普通通就足够了,所以他不再多说什么。
老人家对我的执着从不在学习的这件事上,有句从小就听他说的话,反而因为长大后失去了来自其他方面的唠叨而显得格外突出。
在我走出家乡的那座城市之后,每年回到他身边的那零零散散的几天里,老人家会坐在我的身旁,然后反复又异常执着地向我唠叨着:“要写日记。”
那时候的我觉得这件事又麻烦又无所谓。
于是我随意答应着,虽然一次都没有做到过。
每当他向我讲完这句话,便会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或是躺在那台厚重的按摩椅上,那台按摩椅上下摇摆的时候,总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那时我总能在这吱吱作响的声音里听见一阵悠长的,微妙的叹息声。
每当我注意到这声音时,总会感觉时间随着那叹息的尾声缓缓拉长,然后随着将屋子的某处照的金黄的夕阳缓缓落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消失不见。
如今距离那个画面已经过去了两三年,我也从少年逐渐成长为了青年。
在某一天午后的懒散阳光下,我坐在家中书房的古朴桌子前,望着窗外一片迟迟不动的云彩,开始想一些以前的事情,却发现好多漫长的故事,如今已在记忆中碎成了一些片段,好多不曾在意的瞬间,在想起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有太多的情绪不曾表露出来。
十九年的岁月,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有六十秒。
粗略的算了一下,原来我已经在这世界上大概体验了五亿九千九百一十八万四千秒的时间。
我想,即便我可以和金鱼记忆媲美,即便我总是习惯性的遗忘一些事情,至少我曾拥有过那大约五亿九千个瞬间。
那些有关他的,她的,他们的,我的时光,拆分成一秒的形式,就算一瞬而过,却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一种令我们难以忘怀的形式,将画面寄居于我们的回忆里,将情感奔涌在我们的心脏里。
我没由来的想起了爷爷曾在乎的两样东西,一个是他那简易的老年手机的通讯录,一个是一本纸张泛黄的记事本。
我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看着通讯录里的名字,偶尔又在那本记事本里寻找些文字,却一次也未见他打出过一通电话,又或是在那记事本上写下新的文字。
以前的我以为是爷爷打发时间的无聊习惯,后来的我在没有他的时光里,发觉了藏在那些动作后面的,如海浪卷起细沙的,波涛汹涌的思绪。
我与爷爷的最后一次一同逛街,他腿脚不便,所以我与家人开车载他出门。窗外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与我们擦身而过,连起来如一条灯火组成的游龙,将城市的夜景照耀的像一座繁华的圣殿。
他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也好久都未曾出门了,却依旧记得那些由灯火点亮的大街小巷,一个个报出了它们的名字,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着曾经它们的模样。
我沉默的听着,任由爷爷沉浸在那个不复存在的景色里。我知道,那些街道的某一个角落,也曾住着那些电话号码的主人,那些老旧的石阶上,也曾承载过他们年轻的脚印。
所以此刻,我后知后觉地打算将我还记得住的那些瞬间保存下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对老人家说一句,嘿,瞧瞧,你孙子可算听话一次了。
可惜再回到那个几十平米的屋子,在夕阳之中与他坐在共度闲暇时光的画面已不复存在,顶多发生在我的臆想之中。
在两三年前的某个周末的清晨里,我接到了一通遥远的电话,得知了爷爷去世的消息。
听说是自然死亡。
听说当时爷爷躺在那张他喜爱的,厚重的按摩椅上,睡着了。
听说人在离世前会回想起他的一生,听说这叫走马灯。
我肆意又顽固地猜想着,是否爷爷想起了那些陪他走过了大半个世纪的老朋友,是否想起了在我出生后的两三个月就早早离开这个世界的奶奶,是否又想起了他们年轻时身体健朗的日子里,一起挽手走过的大街小巷,然后在某个小有名气的摊子前,在奶奶含笑的目光下买来她爱吃的点心的模样。
他是不是终于想起了那些好久不见的人,那些人也终于来迎接他了。
他们互相说着好久不见,然后踏着那天朝阳落下的崭新光芒,向着世界的另一边渐行渐远,回到了属于他们的时光之中。
所以每当想到这里,我都会告诉自己,我不难过的,爷爷去了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然而写到这里,我眼中依旧会发酸,有些液体藏在眼眶之下,有些烫,有些难受。
所以我打算写日记了,也就是这篇文字,与未来的那些文字。
但这并不是写在当下的日记,而是我为那些年弥补的日记。
所以与其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我为过去所写的记事本,我已无法完全想起那些从前的全部细节,所以那些故事并不等于过去,大概算是我所曾看见,并重新为自己讲述的一篇篇回忆录。
这段文字本应作为我的序章,但我想了想,生活哪来的什么序章,从我落笔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是我所记录的第一个故事了。
那些即将被记录的故事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想遗忘的平凡琐事。有关于我的,他的,她的,他们的,如果有某些巧合的话,也许某段文字也是关于你的。
所以这是一篇来自时空之门的记事本,上面刻下的是当下与过去,至于未来什么的,未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