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最后一日,楼兰。
冬辰将至,万物格新,是为朝局的新开端,但天阙阁的司晨官却个个愁眉苦脸,四大司辰聚首,齐齐上书:公主诞尘,生时紫薇星移位,恰逢五国出兵伐易,大军出征在即,按着天支十六易书所言,乃阵前破戾,大伤利局。
一书用火漆封了,分成两份,一份送往上未殿,一份往后宫去了。
酩宫。
王后勉强支起身子,素白的手在逗弄襁褓中的婴孩,看孩子熟睡了,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浅笑。刚刚经历了女人的生死难关,一脚踏在阎王殿里疼了个昼夜,力气早就耗尽了。
这时,床边的侍女提醒,
“王在殿外守了一夜,不知王后可否见驾?”
她看了眼窗外,月上星稀,也还朦胧着看不清外面的人影,低声道,
“去告,请王恕罪,妾身尚且污秽,实在不宜面君。”
侍女愣了一愣。
看王后回话时眼目低垂,观她身上早已收拾干净,现着一身素纱通帘羽衣,靠卧在绵榻上养神。
也不知该怎么禀报。
大宫女倒是第一时间得了意,朝着小侍女使了使眼色,叫她不要多嘴,有在外间的通报太监识趣通报去了。
“王后可否小憩片刻?”
修缕一试探地问,
“好。”
两边伺候的又轻手轻脚地放下纱幔。
“夜里我可有说什么胡话了?”她生产时曾晕过去一阵子,殿里人多眼杂的。
“倒是不曾,那时候王后哪还有力气说话呢。”
“嗯。”
王后轻轻颌首,
“缕一,将孩子抱出去,与他看看,也算是不枉他等一场。”
修缕一面上无色,闻声替她掖好被角,又小心翼翼地抱起公主,心事重重地也往外间去了。
楼兰王今年尚未而立,即位得早,早年得了三子一女,都尽数夭折,对这个初生的孩子,如今宝贝似的抱着。
虽是黄沙塞外,相比本就身量高大健硕的楼兰人来说,楼兰王实在是羸弱,他只着了件单衣,披着大氅,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地站着。
宫里人都知道,天阙阁的阁老所书递上案前已多时,王上仍旧不曾理会,虽然这几月来废后的谏文多如牛毛,外间早已人言沸沸。
“让她休息好了再来见我罢。”
楼兰王解下腰间的环佩,放进襁褓中,美人佩美玉,她的孩子一定也是个美人。
“叫人不许扰了王后。”
才说了两句话,前后不过半柱香,像是准备要走,哪里有传言那样隆宠的样子。
修缕一虽然惊慌,但早就在心中想象过这一日,今日场面将会如何难堪,日后又是怎样的局面,但如何都想不到会如现在一样风平浪静。
此时晚风萋萋,她想起国都破城那日,随公主踏上楼兰迎亲的车马时,也如今日一般,她单独面见了这个一国之君。
望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王上仍剑眉星目,清瘦俊朗,一副好相貌,怎么也想不到不过半日他就攻下了府谷。
那些日子的情形,任何一个邢国人想起来都会咬牙切齿,她低头接住公主与新赏的佩,低声答诺,只好急匆匆地回到殿中。
王后靠着软垫,现在还有气无力地,生这孩子伤了她的不少的元气,此时殿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熏起了祛阑香。
“熄了罢。”
公主被乳母抱去了侧室,修缕一抬头,迟疑地看了下炉子里燃起的青烟。
“闻着教人不舒服。”
一对轻梢柳叶弯眉,眼如烟波,朱唇轻启。
还未等缕一动手,殿外进来一个老妇人,边走边大声道。
“太后娘娘吩咐,点了香能祛走产房的血光,娘娘闻不惯,但对娘娘您可大有裨益。”
殿内本寂静得很,她的声音传来尤为突兀。
修缕一心下不满,这个老妇人平日里就作威作福的,亏王后又曾吩咐过,平日里小事上也不愿与她计较,今日不知怎的,更是无礼了。
她自然知道来者的身份,不过就是当今太后娘娘的亲妹妹,楼兰的相侯夫人,唤作姜夫人,虽然听起来家世显赫,但是众所周知,她府上男丁都不争气,前朝也只有相侯一个七老八十的闲官在撑着门面,实际上相侯府如今也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这次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特派来做的理事官。
“倒不是臣妇逾矩,”
她捏着琚勉强行了个礼,面上老大不情愿。
“王后新产,太后娘娘特地遣了臣妇来,为着就是能来教导娘娘不懂之处,得罪之处,还望娘娘见谅。”
老妇人转神,想起太后曾知会,并非我族不必多有优待,心里更加鄙夷着这位外邦人。
“倒是劳烦姜夫人费心了,我幼时素有喘疾,平日药不离身,出嫁时也曾带了几个邢医来,说我新产虚劳,势必诱发宿疾,嘱我万万不可私用香料的。”
王后话里恭敬,用手抚着胸口,此刻只是多说了些话,感觉面上更加难看了。
“王后娘娘容禀,臣妇有一新妇产时难,太后赏了祛阑香,熏了半日便下产了。”
姜夫人顿了顿,注意看她的反应,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更加不管不顾了:
“我楼兰的密藏不同一般医理,倒也不是普通医者便能见过的。”
这王后是王上当初忤逆了太后的意思娶回来的,哪知道大婚后还日日专宠,坏了后宫的规矩,日日有那被厌弃的美人到太后房中哭诉的,所以姜夫人被派到这里来,不比太后优柔寡断,她相信没有管不教的新妇,只有软弱无能的婆母,像她自己几个儿子房中就不会出现如此专房的。
“只听闻王后驱使臣妇的,今日在楼兰也得见这般君臣规矩。”旁的修缕一磨着一口银牙,瞪着双目看她。
“不知姜夫人可否看见,王后自生产时便面色赤白,现下已冷汗淋漓,若是再驱此香,王后有何损伤,王处罚下来,那时姜夫人该如何交待?”
她拿着王后的手,根据邢医交待的,正给她推经脉,推半天也无成效,心下更加厌烦姜夫人。
平日王上确实对这女人多有放纵,听了这话姜夫人难免有些动摇,又想到主子再得宠她也只是个宫女罢了,敢同她这样说话,仍持着架子。
“便是这样,就也只能先用着,王女不用祛阑香,照我楼兰规矩,那三日之后的洗宴难道也可免去?”
她提到楼兰旧矩,王女驱香三日,洗净旧尘,才可入籍通牒。
“往后之事我自会向太后娘娘请罪,现下这香于我无用,倒撤去吧。”
王后开口,口上无奈,也不看姜夫人一眼,又有那么一丝着不容质疑的态度。
姜夫人眼睛滴溜溜地转,看修缕一诺了,拿起头上的簪子,将香椟挑了,香灰便灭了。
主仆二人句句顶撞,姜夫人怒极,提了裙琚,扔下句“王后欺我”,往上未殿前去了。
她平日里看这女子倒也不是能兴风作浪的,不懂笼络男人的心,侍寝十次有九次都推脱了,还说出雨露均沾这样的场面话来,她知道后来王上就来得少了,即便她生了王女,再过些时日,也会一同被王上忘却。
平日入不得她的眼,事事忍让的软包子,今日如此顶撞,她倒是有些始料不及,想到人家至少有身份在上头压着。没法子,她想着王上在这种事上明面里怎么也会为她这个姨母做主的,便在殿前将她蛮横的行径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没成想侄儿却只对她说了些推脱的话,又将她送出宫外,大有不许干预后宫之事的意思。
听闻后来王上下令未满三日就给公主通了牒,连洗宴也不办了。她不甘心就这样如蔽席般被扔出宫,伤了相侯府的面子,趁着新春宴各个府上女眷游园聚会的日子,特地请了几个素日长舌的府上到家中来,将她在宫中的见闻无意透露了几句,后来果然如她所愿,坊间渐渐起了一阵风,说公主生逢战事,不洗前尘,实际上是个长得全身通红,青目獠牙的怪婴。
以前弹劾王后的话只在官邸间流传,现在民间也沸沸扬扬。
***
缕一提了一个温坠子暖手,宫里的冬服由内府克扣了,冷得厉害,在酩宫踱着步子取暖,想着这殿里可缺了什么,该着明日要做周岁宴的纰漏可不能出。
殿外来了个绿衫子的小宫女,提着竹衔,说是太后遣来送春宴糕的。
“方才王上谕旨,娘娘身子不适,这几日闭门谢客,不许人来扰了清净。”
小宫女也未纠缠,诺了转头回了。
王后坐在窗边,刚来时她特意叫人修了这长长的窗,落地放了几片轻纱,夕阳西下,微黄的晚霞照在她肩上,她今日穿了一件白衣,简单地挽了一个髻,背影绰约,难怪还未出嫁时有人把王后比作洛神,看她,就像多了层隐约的柔雾,一丝纤尘也不染。
缕一眨了眨眼,眼眶有些湿润,走过去侯着,看小公主在王后怀中睡着了,轻声道。
“这几日来的人都遣走了。”
这些日子太后总派人来试探,名头说赏赐各种东西,自己却从未露过面,到现在应该连公主长什么样子都不认得,偏每次都要摆着架子送东西来,她们千恩万谢,光回谢的礼仪都要准备一大堆,太医说产后不宜下床,王后也要挣扎着起来回谢。
相比来时的不在意,如今王后总吩咐这样生硬地回绝,缕一有时候也会担心。
“既已离心,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善待我的。”
王后阖着眼养神,气定神闲地,仰头靠着那落日。
“那,王上那边呢?娘娘不怕王上生您的气?”
这几日总听到小宫女背后嚼舌根,说王后对太后无礼,连送来的东西都不收。
“他如何想,我并不在意。”
“阿兄这几日总不带家书给我了,我时常担心呢。”
“奴婢去催催。”修缕一也不得不被王后这样的态度折服。
小公主睡得熟,睡梦中抿着粉嫩的唇,小脸圆嘟嘟的,眉眼间像极了王后,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她说做那些样子。
果然流言千里传,已经传到了宫里面,快得很,春日宴还未结束,就已经满园皆知。平日因为王上的宠爱,本就没几个人愿意到酩宫来,现下更是无人,第二天的周日宴,也只是在宫里简单办了,王上也不来,或说,王上已经很久没来了。
自公主出生后,酩宫就像被遗忘了似的,像是楼兰王宫中唯一一座风雨飘摇的孤亭。
有人传言,无倚无靠,王后不久就要被废弃。
不料风雨飘摇,后来楼兰王病重,四方兵乱,公主遗失。
又一年,楼兰王薨,传位于不满四岁的相侯四子,明文洛王后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