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缕一伺候着将今晨王后戴的冠取下,卸了珠钗耳坠子,洗去花钿。
回来时听闻今晚王上要来,又重新给王后更了衣,她选了一件鹅黄兰草锦缎长罩衣,里间给配了苏白星点裹袖裙,也不束腰身,王后身量好,这样也腰身纤纤,她觉得她这样穿是最美的,清丽脱俗。
“王上来了。”
小番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通传,王上许久不来,她们这些侍候的倒有些手忙脚乱了。
“知道了,菜肴可都布好了?”
缕一转头问,王后的发髻也快束好了,又加紧了手上的动作。
“都妥了,姑姑。”
“王后随后就来,先下去吧。”她吩咐。
“诺。”
这时候王后转过身来,缕一搀着她去门外迎。
日头尽已西沉,夜幕降临,宫城中寂静一片,前头有小宫女点了盏宫灯示路,缕一在旁也感觉王后此行走的轻快,她笑着说,
“枝归现下应该已经出了南城门了。”
“这孩子平日里虽胆子小,但这回家中的事也是担得起的。”
“她也是这重情义的人。”王后道。
说实话,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逍月,她就是在这样的年纪夭折的,那日看见那孩子落泪的样子,就像看见了逍月的影子。
思绪混乱,不多时,王上就到了,他今日只带了两三个侍从,身旁跟着苏大监,手中还似提了盏酒,慢悠悠地走着来。
他今日着了常服,赪色的外衣,不似玄色的朝服那般沉重,缕一心中噔了一下。
众人见状纷纷见礼,簇拥着将王上请进了酩宫,打点好茶酒。王上示意苏大监及殿内的一行人都先行退去,缕一在跟在后面关了殿门,不放心,仔细地侯在殿外。
宫门一关上,光线便暗了下来,殿内今日点得灯不甚明亮,楼兰王问,
“怎的不点得亮些,人也会通快些。”
“洛阳纸贵,妾本闲来无事,平日里只读几卷书罢了,用不着点灯通明。”
“也是。”
他环顾殿内,找了一张小案,把带来的酒拿了出来,连着小案一起端到那扇落地窗台前,取下横木,将窗打开,月色皎洁,刹时倾泻进来,窗前多了一袭亮堂的地面。
他见琅愿仍站在原地,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拉住她的长袖。
“饮一杯吧?”
“诺。”她拘礼,由着他拖着走过去。
窗台前落座,酩宫建得高,是宫中最高的宫殿,由来她曾听小宫女说起过,先王是个爱好诗书,风流俊雅之人,为求书中对月邀饮的意趣,请了九百名工匠,砌了三百阶石阶,才在上面建起了酩宫。
她望着窗外的夜色,众宫殿置于脚下,一览无余,夜幕里点起的宫灯,就如一片流泻的星河,璀璨,明亮。
若安理了理衣角,此情此景,他不是楼兰王,只是勒賴书院里的寻常人若安。
他坐在小案的另一头,侧过身去看她,见她目光落在远处,此情此景,正是他期盼许久的寻常时刻,心中高兴,他端起一斛酒送入口边,一饮而尽,辛辣,这味道呛得他满脸通红,悄悄放下酒斛,问:
“听你带来的邢医说,这几日你常常饮酒?”
“闲时小酌几杯罢了。”
“哦。”
他转过头,淡淡地说,
“你的通传管营死了。”
“为何要杀他!”她错愕,第一反应觉得下手的人就是他,如同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千次万次,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并非是我,我不会做令你伤心的事。”他有些难过,只是依旧淡淡地答。
琅愿面上不信,愤愤地。
“王上杀的人,又岂止小小管营。”语声低下来,带了明显的怒意,倏地站起来,裙带弄翻了面前的酒斛。
“我父君,母妃,哪个不是因你而死?”
声音拔高,尖厉起来,若安会觉得,若是有剑,此刻她会拔剑而出。
“不管你信不信,那些都并非我的本意。”
她说着又笑了,看得出隐忍已久的痛苦。
“我父君身体强健,那日伏死案前,七窍流血,尚未合眼。阿兄寻遍大殿,查到案上的一盏毒酒,酒中之物分明是你楼兰的事阳丹。”
“并非是我。”他双目放空,辩解道。
“父君去得急,分明是被害死的。”
“若非是你?那你又是从何处得了我邢国的兵符,召令三军,轻而易举领兵长驱直入,攻陷邢国,夺走我三十城。”
他只好沉默了,这些话大婚那日她就质问过他,他也如今日一般毫无解释。
“琅愿,我这一生都在为你转圜,总有一日你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罢了。”
他声有些嘶哑,说完对上她那愤恨的双眼,迟疑了那么一刻,知道她不想再多说了,站起身,
“我去看看你的女儿,出生那日我看过,像你。”
留下这一句,转身开门去了偏殿。
一切又归于平静,大婚以来见过数次,只是每次的结局都如同现在一样。
琅愿在窗口站了一会,屋外起了微风,甚有些凉意,她裹紧罩衣,一行清泪疏地落下。
缕一开门进来了,先候在外间,默默收拾了小案,又拿了大氅披在王后身上……
过了三日,枝归回宫了,因为进宫不许夹带私货,她就只偷带进了几方小小的帕子,酩宫内殿的都有了一条。缕一的那条绣了几株小巧的杜鹃,是家乡之花,也算是枝归有心意,想必是特地去外商铺子里淘的,材质也好,等公主再大些,她就可以能给公主做个小小的药囊了。
傍晚些,枝归来拜谢王后,还送来一个小盒子,巴掌大小,说是看着机巧,给公主解闷用。
琅愿拿着,一个人在里间摆弄了半日,此刻把缕一唤进来,她正陷入沉思。
“有何不妥吗?娘娘。”
“是他,他来了……”
“谁?”缕一摸不着头脑。
“邃喃。”
这名字耳熟,惊得缕一背后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褚相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看向王后,她脸上出现了许久未见的笑意,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手中的盒子。
那个人。
“王后从何而知?凭这个小玩意?”
“从前他曾给我传授过一套机关解法,他做的小东西我就都能解开。”
“你看,开了。”她手稍一转动,锁起的盒子就开了。
缕一呆住,这东西想必是枝归无意中带进来的,想她回来时的神情,想必并不知情,如果是褚相国,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公主怎么办?”
她预感,王后要走了,要同这个人一起走。
“现下他一定是来找我的,你和小初要同我一起走。”她脸上浮起笑意。
若按虚岁算起来,王后也才不过二十二岁,在心上人面前,还会如同少女般。
她曾是那么明媚的人,快意恩仇,肆意了然,当初为了嫁给褚邃喃,在王后面前不顾人伦,以公主之躯相逼,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那个人现如今来了,她必定又会如同从前一样。
“邃喃,邃喃。”她喃喃。
缕一注视着她,越过盒子,她分明看见那年逍月公主死时的一幕。
“里面有什么?”
“他说,让我等着,十日之后我们都可脱身。”
褚邃喃,南甸人,与公主同岁,曾身居邢国相国之位,一路官运坎坷。
少年雄才伟略,做过公主在勒賴书院的同窗,后又为邢国开疆拓土尽下过汗马功劳。
缕一心里犯怵,也不知该想什么。
在邢宫时,王后从小就教导她们,为了公主的一切尽力侍候,摒去自己的杂念,不论这次行得通与否,也是公主去哪她就该去哪,公主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这酩宫虽好,她们都被困在这里,再多的富贵荣华,怎么比得上自由。
“那我去安排。”她释然。
“嗯。”
彼时,上未宫。楼兰王卧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身边围满了太医,连太后也到了。
“若是救不了王上,你们统统提头来见。”太后坐在床头,斥道。
众太医头也不敢抬,连声说诺。
上未宫里个个谨小慎微,被吓得动也不敢动,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往来送药的小太监在忙碌,不料这当口,发出“砰”的声响,一个扫撒的小宫女敲碎了一个茶盏,听及,太后抬起头,面上已是怒不可竭,就是连掩饰也不曾,盯着犯错的宫女斥:
“难怪我儿时常伤痛,他宽厚,你们这些做下人的就不尽心,向日里就只管偷懒耍滑,今日哀家在此,必要为他肃清旁测,来人哪,此女僭越,拖出去杖毙。”
姜太后以威严著称,说一不二,对待宫人非打即罚,据说死在她手上的宫女不下百人,所以宫里人个个都怕她。
她平时最紧张王上的龙体,几乎每次王上旧疾复发都有宫女侍从因此丧命。
殿外侯着的武侯进来了,踏着铁蹄,步履声沉闷,一下一下撞在殿内众人的心口上,眼看着他们拖着面如死灰的宫女出去,个个噤若寒蝉,都知道这一去,一条鲜活的命就此断送。
苏大监刚巧进来,轻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几步走上前去,将身姿比平时放的更低些,禀报道:
“太后娘娘,殿外各宫的娘娘们都在外头侯着呢。”
一刻间地沉默,跪着动也不能。
“叫她们都回去,王儿身体本不碍事的,由得她们在此哭哭啼啼,倒是晦气。”
她不耐烦地丢下这么几句。
苏大监身子一怵,答了声诺。
太后厌恶地看着窗外,封了这么多妃子,倒是没有一个养活了一儿半女的。
听见外头一阵喧闹声,想必又哭哭啼啼地走了,她回过神来问:
“王儿此次的病情为何如此惊险,谁人可以答我。”
“回太后,王上自三年前中了毒,伤了根本,体质本就虚弱,这次又染了风寒邪气,直中脏腑,蒙蔽心神,故而神识不清……”
领头的太医院首上前答道。
“你说,如何才能救王上?”
“只需服下臣特制的百宝丹,再细细调养几日,就可转危为安。”
“那便快些去做!”太后大声说道,语气里带了刀子,能将人千刀万剐似的。
“诺,诺……”
院首一激灵,心里暗自后怕,自己已七十多岁高龄了,想到将来若还是成天在如此威压的环境下侍候,必定不得高寿。
“苏监,春日时辰,王上是如何染的风寒?可是你们这些下人照顾不周的!”她转头盯着下边的苏大监问道。
“奴……”
他不敢说王上是在王后那染上的风寒,怕王上醒了要了他的小命,在太后面前又不敢欺瞒,绕是宫里的老人了,这情景也说不出话来。
“说!”一字如惊雷般砸在苏大监的头顶上,
他只好嚅喏道:“几日前王上去了酩宫,回来就咳嗽一声两声的……”
不等说完。
“又是那贱人!”
太后口中骂道,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珠串砸在地上,本是金线串的,豆大的珍珠在地上四散开来,滚地到处都是,她心中的愤恨,随着珠子一点一点汇聚,手攥的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