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时节,南国烂漫。
几处早莺争暖的树下,掩着一处朴素的屋落。乍一看木屋瓦顶,柴门虚掩,与寻常人家无异,细看却见到那柴门上方,悬着一块檀木匾额,上书四个古拙大字“半生风流”,字字无章,楷行草书皆有,显得故作技法,近看缭乱远看草杂。屋内,八张稍有划痕的木桌按着次序摆放,木桌前,摆着一张硬木八仙祭台,上立着“孔圣人万世师表“像,香火还在微微烧着,祭品方才摆上的模样。可偏偏祭台上摆放着一柄三尺亮银色的剑,冷气凛然,显然与供奉的圣人相违背,可那柄剑微微蒙尘,看来放置的时日不久了。
若是有熟路熟地的宣州人路过,却也见怪不怪了。
遥想多些年前,宣州城内多了一位年轻书生大家,素有书画双绝之名,却无画作流出。他不画鸟兽鱼虫亭台楼阁名山胜水花草树木,只是常在酒楼茶肆享乐时,以手指蘸茶汁酒水,在桌上画龙,酣畅淋漓,一气呵成。一盏茶,一条龙,素来如此。
龙初成时浓水重刻,龙形醒目,跃然于桌上,须舞鳞张,龙爪虚摄,而龙目如电,观者无不屏气凝神,直觉龙身舒展,直欲腾空而起,两股战战,几欲先逃。更为称奇的是,他往往右手成龙而又以半壶小酒来左手题字,一根手指头便写出了轻重之变与尖钝锋之别,字里间锋芒毕露,只凭左手临意而写便已胜过诸般大家呕心沥血之作,却也不知是酒浓字意还是字将酒水渲染了几分神气。须臾,水渍渐干,字画也趋于无形。众人色乃霁。于是乎,他便多了个名号,“一盏龙圣手,半壶字间神。”
后来,年轻书生便在宣州城定居,建了个院落做些教孩童学书学画的工夫,宣州人早闻其名声,便早早地将家里孩童送去,可奇的是宣州如此多的人家,却没有一家孩童是来学画的,都是奔着练得一手好字而来。
这不似书塾般教人,自然也无官府关注,可偏偏遍地书塾都与这间屋落的主人交好,不知是书生名气所致,还是乐得读书的孩子写的好字不用先生再为此烦恼。反正这间屋落便是立在此地数十年之久,没动过一片一瓦。
此时,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清瘦少年从屋内走出。少年姓杨名云策,早些年便成了孤儿,在宣州城里只能跟着木匠工过了几年清苦日子,跟着师父跑遍了宣州城大小树林,干了三年苦活,却还是被师父嫌弃悟性不足,哪怕是后来木匠工失了职也没有将手艺斟三分出来教给杨云策的意思。
在过了一段孤苦伶仃的有如野鬼的日子后,杨云策听闻城东有书生建了学舍,觉着他定缺个打杂役的家伙,而自己早当家这些活儿也是顺手,于是便从城西跑去城东见了那书生。谁知那书生却只瞥了杨云策一眼,便让他留了下来。闲暇时还教杨云策几手作字工夫。
书生常常将字画送给方圆人家,且不收分毫,用他原话,便是“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但杨云策便是常常做将字画拿去给人家的苦工夫。
此时他手里握着一卷捆好的题字,往城内走去。
绕过一条街,杨云策远远地便望见了一株枝繁叶茂的槐树下,打着一口铁锁井。据宣州人所言,那口井锁的是天成龙运,乃是立城之本。于是乎有一阵子这井便如名胜风景般的被全城人观摩。可是有书生特意翻遍了宣州州志,亦没有有关这口井的记载,反倒是像寻常人家自个儿打凿的,这里的人气才渐渐冷淡下去。
井边,一张玉石桌刻着十九道棋谱,两名衣着秀气的清客坐在石桌两侧的石墩上,各执黑白,闲然手谈着。
看着他们,杨云策不免想起了早些年时因一个失足而打乱了一整个棋局便被两名看似儒雅的棋客追着“打杀”三条街的落魄情景,不禁嘴角一阵抽搐。后来还是范先生出面帮他摆平。
再看此地,刚好避开了集市喧闹,又有几株树木映着春趣,渴了还可以打几口清甜的井水喝,仿似是天成的坐隐烂柯之地。
只是虽说每日都有棋客在此手谈,但日日却都是不同的人,而这个棋盘却是没变动过,宣州建城时便立在这儿了。
但见一名清客落子如飞,胸有成竹,也不见他作何思考,一子便已落下,面色多有变化,时而喜悦时而担忧,而棋局长长也没有悔过一子。而另一名清客杀法精谨,下子稳重,常要思虑良久方才落子,他双眸一直盯着棋盘,额发飘摇。
杨云策路过时,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凑上前去瞧了几眼,却只见一团黑白连着另一堆黑白,看了许久亦是没个头路,便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一名清客打趣道,“娃娃,看懂了么?我方才刚屠龙一道,对面那位可是难受着呢。”
杨云策看去,果真见到另一位清客正扶着额头眯着眼,手里一枚棋子多次快要碰到棋盘时又被举起,晃悠着许久不定。
半晌,那名清客恍然一喜,手里棋子重重地落在了棋盘,“如何?”
杨云策看不懂其中玄妙,但却见到方才打趣他的那位清客懊恼地“噫”了一声,向着棋盘面露难色。
杨云策随意指了个棋位,满不在意地道,“下这里。”
清客笑道:“别乱了。你是要将题字送去几巷远处,那个刚开酒家的疯子手里吧,估计他这酒家也开不了多少时日,倒是浪费了范恃鸿这幅好字。”
杨云策见他直呼书生名讳,微微皱眉,但随即也拿着题字走远了。
树下,那名清客方才默默地将棋子落到了方才杨云策所指的位置。
良久。
杨云策走到城内一个名叫“深花巷”的巷子里,见着了一个方才建好的酒家,挂着杏花酒招牌,屋内尚未放置桌椅,门前牌匾也还没悬好。
杨云策敲了敲半开的门扉,唤道:“题字送来了。”
无人应答。
杨云策便推开门,走过空荡荡的里间,撩开一片帘子走入了一个院落。
院落里有绿柳周垂,一派蒙胧的湿气。不似市集喧闹,却也不算寒碜。
地上搁着一只装酒的葫芦,一条红绳系着葫芦口和一人的枯瘦手臂。
一个不过三十出头的男子倚着柳树,低垂着头席地而坐,面色潮红,双眼浑噩,一身锦衣倒是显得清逸,只是那一头披散凌乱的齐肩长发还真应了清客所说的“疯子”之称。
他隐约见着杨云策身形,便抬起头来,露出了左眼角下那一抹类似于痣的淡红,微眯着眼,“嗯?题字送来啦,叫范先生给酒家取了个号,正盼着呢。快展开来看看。”
杨云策对于这个醉酒的掌柜印象不大好,一来是他成年邋遢,不修边幅,二来是他曾与范先生有过几分交情,初次前来求字时看着范先生的字画竟自称心有所得,自己愿试上一试,一番弄墨之后,只写出个如同孩儿字法的歪歪扭扭的斗大个字,与那鬼画符差不了多,而且还不知是有意无意将范先生送给杨云策的用大罴之毛与桃木制成的硬毫摔倒地上折了,杨云策那可是一阵心疼,偏偏范先生并无责怪之意,自己也不好过多言语。
此时他虽是鄙夷,但也应了一声,解开捆着题字的红绳,将双臂伸得直直得才将题字展开七八分,但也可以窥得全貌了。
寻常毛边纸上,墨色浓重,墨香弥漫。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尽显雄浑厚重:怀风酒家。初看觉得这字颜鲁公的笔法浓重,笔笔力透纸背,非钩捺不出锋,下笔粗重。细看又有松雪道人的行楷之意,笔笔牵丝,不拘于细笔,结构潇洒。
匠气绝不浓重,有几分山南道襄州大凉山子修祖师的字意。
那人原来只是坐在地上睨眼看着,可谁知将全字展开后,他猛地站起,手一抓酒壶灌了口酒,瞪大眼睛凑到题字前瞧了好一会儿。良久才微微一叹,“原来觉得这人的字是只能在小城里耀人眼目,可谁知是这人屈居于小城才是浪费才华。”
杨云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罢了,”那人见酒壶里空了,顿时索然无味,将酒壶一丢,仍由其碎在地上,“字我收下了,你先走吧。”
半晌,待得杨云策身形消失后,那人仍是将题字展开,细细端详“怀风”二字,久久不语。
学舍。
少许学生从学舍里走出。
一位一袭青衫,风骨矍铄的中年读书人在学舍擦拭着方才被学生弄到了墨水的桌椅。他两鬓微白,脸庞多有沧桑,便是宣州人口中那位以茶汁酒水作字画的范先生。
“先生。”门口有敲门声。
范先生抬头看去。
但见一名身着布衣的少年站立在门口,和杨云策仿佛年纪,一袭布衣,面色蜡黄,身子瘦矮。他此时手里捧着一本纸页发黄略显破烂的书籍,“我可以,问一下这句话么?我,我看不懂。”
范先生笑道:“你可以去问教书的,不远处有书塾。”
那少年唯唯诺诺地道:“我方才去过了,先生不但没有讲,还将我赶了出来……”
他声音清朗,只是越说到后面声音便越弱,想必在他看来那是一番耻辱的经历。
范先生刚还在猜想着这位少年来历,他可以肯定他是没有见过这名少年的。可此时听他一番言语,也只好笑着接过了少年手中的书籍。
少年道:“书上提到,有一山名曰飞来峰,那到底是何时从何地飞来此峰,又是何人亲眼所见?”
范先生先是一怔,旋即大笑,也不知是被少年的奇问逗笑还是如何,只见他放声道:“飞来飞去一孤峰,落地何必又无穷。前人不见此山峰,后人料想也难逢。天意纵老人不知,来去何须留影踪!”
少年一头雾水。
范先生翻了翻手中的书,“你可知,当初有一人,也是问了我相同问题,而我也是这样作答,你可知他听了我此语,说了句什么?”
只见他接着道:“他那时啊,只是说了一句……”
“既然来去无影踪,那么留下座山作甚?想必只是虚名,何必纠结?!”门口,杨云策跨过门槛,截道。
少年也看向杨云策,眼神略有慌乱。
范先生扶住少年的肩头,指着杨云策,“便是他了。”
杨云策一眼便看见了这位少年,疑道:“这位是?”
“来让我解书上之疑的。”范先生答道。
杨云策若有所思:“不远的书塾的那位儒士,吝啬得很,非自家学生不教,也怪不得来问你了。”
旋即他道:“题字送到了,但不知木工他找好没?”
范先生点点头:“不须我们担忧,只是看这位少年应是饿了多些时日了,既然解了疑,温饱之需也一起解了罢。”
杨云策咂咂嘴。旁人都说这位范先生有如神人,字画双绝,性子亦如得道高人般洒脱且善心胜天,可他与先生相处久了,却渐渐看出了先生其他的个性。最为厌烦的便是“吝啬”,不仅每次杨云策收着小费他都文绉绉地编个适当理由骗去,而且那平日里或大或小的开支,能让杨云策负担的他绝无二话,而到了自己掏银子时,却是一推再推。此时他说要解少年温饱之需,想必是要去那号“半湖阁”,而要帮少年解温饱之需,只怕是自个儿也是馋了。
半湖阁乃是宣州城数一数二的酒家,早仰范先生名气,专设一雅间,内有一紫木檀几用以作字画。而墙壁也有一面用玻璃制成,雅间邻近太平湖,且不处高楼,从那玻璃看去,可览去半湖的空蒙潋滟,便如坐在行船上,极富仙气。而且玻璃设了一个可开口,从中可以舀取湖水,正好应了范先生爱好以水作字画的爱好。
最最为重要的是,半湖阁掌柜的与范先生交好,因此范先生去那吃一餐两餐是不用花银子的,这可乐得这位一有大小事便跑去那吃上几道下酒菜,前几日杨云策生辰便是去那里过的。
果不其然,许久后,范先生带着两名少年,走在了半湖阁门口。
半湖阁依着太平湖而建。太平湖本是宣州谢家建府邸时所扩,后来只剩了个宅邸遗址,便被如今的半湖阁掌柜一手买去,建了个九楼塔状的酒家,外饰极为奢侈,丹墙翠瓦,每层塔边都镶着金玉。当初天子微服访宣州,吃的便是这家的酒菜,听的便是这家的乐。
少年看着,足足惊讶了一停。
杨云策倒是见怪不怪,但心里对于白吃这件事,还是稍有抗拒。
范先生轻车熟路地走进酒家,便被有几分眼力劲儿的小二迎着去了那专为他而设的雅间入座。
半湖阁出名的不仅是酒菜,还有那每逢夜晚便时时奏着的悦耳乐声,钟鼓琴瑟磐竽应有尽有,每晚便轮流奏乐,乐师歌女舞姬不在少数。所谓荣华富贵极点的钟鸣鼎食这里都可见到。而且王朝遵循古礼,舞队有着“天子八佾,王公六,诸侯四,士二佾”的规矩,而因为半湖阁掌柜曾当过一小会儿官,所以半湖阁有着二佾舞队共十六人,这也是胜过其他酒家的地方。这会儿,半湖阁内奏着的便是那有称靡靡之音的大俗蜀乐,而且那半湖阁内的编钟铸工巧妙,造型雄浑,厚薄得当,音域宽广,此时奏出的乐犹如雏凤清鸣一般。
那一晚,一行三人只寥寥点了十几两银子的菜式,而掌柜的又命人送来了几壶“青云滴”,范先生倒也没有摆着架子,而是反常地喝得烂醉。
醉着,他对着极其不习惯奢华酒家的少年道了一句“你姓甚名甚?”
少年答,姓木名轼。
范先生顿时大笑,取来一舀湖水,取出一支产自“关山笔庄”的软毫,大笔一挥,笔走龙蛇般在紫木檀几上写下了“文淞”二字。
他晃悠悠地,对着少年道,日后,待你加冠礼,便取这个字,文淞!
木轼怔怔地颔首,看着水渍渐干,目光呆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范先生一头倒在雅间里,呼呼地睡去了。半晌,他轻轻呢喃了一句。
“风月入怀,作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