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来临的时候,当整个卢仁镇的灯光都渐渐淡下去的时候,既定的万籁俱寂却并没有如约来到,反倒是被一声接一声的叫喊声打破。紧接着,一束又一束手电筒的灯光从远处摇摆而至,让卢仁镇的夜晚变得越发躁动不安。
开春时节,却好似寒冬还未退散去的那般。午夜的小镇更是冻得厉害,又兼晚风吹得劲厉,分明是不愿意有人来打扰这夜的静谧。十几个人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步一步地艰难行进,每喊一句,眼前似乎就要被大口呼出的白气遮挡住了视线。间或有几个寻得没了脾气的人会骂骂咧咧着:“他娘的兔崽子,看老子找到不打死你!”
镇上的三户人家——景家、莫家、萧家,三家的小子放学以后始终没回到家中。天未黑之前,各家父母也未上心,只道小子是跑去哪里撒野去了,天黑了自会寻着路回来,却不想这一下就是到了后半夜,音讯全无。
而如今在这小镇上叫嚷着的便是这三家人。景家大儿子景匀任、莫家小子莫其莱、萧家独子萧向渊三人是好友。自打小和泥巴玩儿开始,到如今在一个班级里念初三,出入皆是一块。而如今三人一道失踪,各家父母都不免忧心忡忡。
萧爹性情暴躁,这会儿却扔了手电筒,挽起袖子,冲着莫爹大嚷到:“老莫,你家小子最是顽皮,你说这事儿跟你家小子有没有干系!”然而这老莫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见着有人冲着自己吹胡子瞪眼,他可不乐意,也便跟着大喊道:“老萧你别给我乱说啊!论淘气你家小子谁敢比?再者说了,现在不是就你家小子丢了,有什么事找到小子再说!你要再多嘴半句别怪我动粗!”
萧爹可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来,扯着嗓子叫嚷道:“动粗就动粗,我怕你怎么的!”这下萧妈可看不下去了,拉着萧爹,小声说着:“行了行了,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跟个小孩一样,先找到小子再说。”
但是萧爹和莫爹这两个性情急躁的男人碰到一块,拌了两句嘴之后多半是要打起来的,丝毫听不进一句劝,这会儿已经快要掐到一块儿了。莫妈努力拽着老莫,他才不至于像老萧那般咄咄逼人。他担心吓哭了跟着来的小女儿莫其娅,可又不甘心就此认输,只得半进半退僵持着。
午夜的风越发显得急促,仿佛是担心天一亮,就将失去这个它们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舞台。而这劲厉且刺骨的寒风又好似是在看老萧和老莫的笑话,风吹过路旁石块滚动的声响仿佛就是它们的掌声,又仿佛是一声声讪笑。
然而寒风的讪笑他们是听不到的。只是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他们似乎是忘记了自己究竟因何出来,即便是如今即将要大动干戈,也不知为何。
直到景爹将他们二人拉开,他们方才如梦初醒。景爹又劝道:“老萧、老莫,行了行了!都几十岁的大老爷们了,还这么冲动!孩子重要还是打架重要?还有老萧,你这脾气也确实是得要改了,你看你家小子,隔三岔五地就和人家打架,兴许就是学的你呢。”
原本萧爹已经快要被劝住,可是方听到这一句,却又忽然怒上心头来,连带景爹都要一起打了。这下萧妈也喊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萧爹赤裸着的手臂,骂道:“行了,你还别不爱听,小子打架就是学的你!人家当爹的都好生教着孩子,你可倒好,专门教些个不好。”然后又心疼地拉下萧爹挽起的袖子,说道:“你是真不冷还是咋的,真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啊!也不看手臂上起了多少鸡皮疙瘩!前几日还喊冷,让我给你织件毛衣来着,这会儿可倒好,都能逞起能来了!”
萧爹尴尬一笑,虽说面子上挂不住,但始终没好意思再争执下去,怕妻子是真生气了,慌忙赔着笑说道:“不逞能了,不逞能了,先找小子要紧。”陪同他出来的几个邻居互相一笑,说道:“还是他嫂子有办法降住这头倔驴。”
可如今放眼望去,只是静寂的夜与空荡的街道。路边几盏昏黄的路灯,早已丢了灯罩,孤零零地露着灯泡,在寒风的吹动中左右摇摆,随之一起晃动的便是灯下的人影。忽而风起更大,灯泡反而被刮了去,在不远的地方可以真切听到灯泡落地碎裂的声响,于是四周便愈显昏暗了。
景妈轻移着手电灯光,沮丧地望着远方,说道“这般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说来也蛮是可笑,有些时候,希望却恰恰是出现在极端的绝望之后。就在景妈说完这句话之后,前方不远处忽然出现了几个身影。景匀任的二妹景匀如眼尖,立即喊道:“阿妈阿爸,看,是阿哥!”三妹景匀若和四弟景匀本也跳着喊道:“是阿哥,是阿哥……”
话音刚落,十几束手电筒灯光便齐刷刷朝前方照去。灯光下灰头土脸的景匀任、莫其莱、萧向渊慌忙用手挡住眼睛。
“是小子!”
各家都尖叫起来,随后便是狂奔向前。这家景妈刚把景匀任揽到怀里,关切地问究竟去了哪里,莫妈心疼地看着莫其莱是否受了伤,那家萧爹却拉住萧向渊狠命打了起来,咆哮道:“他娘的上哪里撒野去了!让老子大半夜冻得要死在这里寻你!”
众人纷纷拉住失了控制的萧爹,萧妈便用身体护住萧向渊,痛哭着:“你这是做什么?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你还忍心这样子打骂?你究竟有没有当这孩子是亲生的?”
这会儿的萧向渊面色通红,竟未作闪躲,于是乎真相方才了然起来。原来是三人放学之后,萧向渊心血来潮,撺掇着景匀任和莫其莱二人去到一处名叫卢向渊的地方。卢向渊位于卢仁镇西北十来里地外,是一个险峻的山谷所在,平日里无人来往。但只因名与萧向渊相同,萧向渊便对此地恋恋不舍。傍晚下课,他只告诉景匀任和莫其莱,自己预感到卢向渊处一定有着同自己相关的秘密,几番撺掇,终于和景莫二人踏上了去往卢向渊的路。
然而事实上,十来里地的距离可不近,他们还未到卢向渊,天就已然黑沉。景匀任从来不曾在父母不知的情况下离家这么久,几番劝说,终于说动萧莫二人往回走。只是天黑路难辨,半道迷了路,口袋中又无钱,不能够搭车,三人一路问道,才终于寻到回来的路。
“原来是你家小子怂恿的!”莫爹狂呼起来,“你还想恶人告状,还想诬赖我家小子!我告诉你,老萧,得亏今天无事,要是有事,你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
听得事情的原委,萧妈忽的一把将萧向渊推开,狠扇了他一巴掌,而后却又大哭不止。众人不敢吱声,耳畔只剩北风呼呼而行。忽而风停无声,似也是被眼前这一幕惊吓而去。萧家仅有一个独子萧向渊,萧妈对小孩疼爱有加,从来不舍得打骂,这是人尽皆知的。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小子一巴掌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不敢相信。
萧妈哭罢,又说道:“孩子,你知道你这名字的含义吗?阿妈是希望你能向往渊博,做一个学识渊博的人,将来光耀门楣。那卢向渊它只是一个山谷,它底下只是一个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要葬身那里,孩子你怎么就不懂呢?名字相同只是个巧合,孩子你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个地方存在的时间比我们小镇的时间还要久,而孩子你才多少岁啊?你怎么可能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阿爸阿妈将你抚养这么大有多不容易吗?你总是这样让阿妈不放心,如今竟偷偷地去到那样危险的地方,若是一不小心跌落山谷可怎么办?还有你让匀任和其莱同你一起去,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方才你莫叔也说幸得今日各自都平安无事,若是有事,孩子你这辈子不知道罪孽会是多么深重!你清楚这么做的后果吗?”
听罢,萧向渊也终于是大声痛哭不止。一则是因为惹阿妈生气至如此,二则是因为心中确实惶恐。如今平安归来,众人也纷纷劝慰,转瞬之间,街头又空荡如初。
然而即便如此,萧向渊也并没有打消对于卢向渊的想往之情。只是此番之后,他打定主意若再去,只是得孤身前往,万不可再被谁人发现。
而那晚一别倒也是个蛮有趣的景致。景匀任在爹娘和弟妹的围绕下,欢欣而去;莫其莱跟在爹娘身后,满心自悔;反倒是萧向渊显得谨慎得许多,紧紧拉住娘的衣角,还要提防爹时不时挥过来的拳头。
然而夜已深,而或者说是第二天的黎明也未尝不可。无论前夜或者今日,一切发生得太快却也消散得太快。当谁想去停留一会儿试图看清些什么的时候,时光却已经溜到下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