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早晨,天亮的也是越来越早了,天刚蒙蒙亮,青石镇的第一声鸡鸣还未响起,李家大院门前徐子康已是将行头都整理完了准备朝集市上出发。
徐家夫妇二人站在院子里眯着眼睛笑呵呵的看着徐子康,只见他将鼓鼓囊囊的灰色麻布褡裢挂在小小的肩膀上,背上背着用麻绳扎在一起的两只小木凳,右手举着幌子,左手握着李壮给他新打造的铜铃环,小脸因为紧张而略有些紧绷着。
“去呗,若是没有生意便早些回来吃饭,午后还要去奶奶那儿给奶奶医治腿疾呢,别忘了啊。”徐翰渊挥挥手对着徐子康笑道。
他昨日回来听闻徐氏讲起儿子正在为六婶医治腿疾,便也没有阻拦,他本打算是让牧岩给六婶看上一看以便试探一下牧岩的医术实力,既然儿子都能治愈六婶的腿疾,那是比什么都好的,试探之事,另作它想就是了。
徐子康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朝夫妇二人挥手道别后便走出了院子。
市集上大多商铺都还未开门,只有些糕点包子铺此时从门板中透露出一丝光亮,他们正为这一天的生意忙碌的准备着,零星有几个摊贩寻着自己的老铺位开始摆起了货摊,整理起了商品,徐子康边走边左顾右盼的张望着,他得找个地方将铺子摊起来,他瞅见不远处有一辆板车停放在一条店铺与店铺之间的夹道处,一个花白胡子头戴斗笠的老汉正在整理板车上一篮篮的果蔬,他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皮肤黝黑,和花白的胡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老者也瞅见了徐子康向这边走来,老者瞪大了眼睛看着徐子康愣在了那里,徐子康也见老人正一脸诧异的注视着他,他向着老者挥了挥手,笑嘻嘻的喊了声:“老爷爷好!”
虽然老者并未对他露出慈爱的神情,但他隐隐觉得老者十分的亲切,也许这就是徐祖所说的由心而表外吧,他觉得,这老者平日里也应该是个和蔼之人才对。
他在老汉的不远处的一个店铺间夹道口停了下来,正要准备把摊子摆在这里,突然听到老汉的声音传来:“小娃儿!这大清早的就来玩过家家了?那地儿一会有人要来摆铺的,你若是占了他的铺位,可是要挨骂的呦!”
徐子康一听这地儿已经有了主了,便又背起刚放下的小木凳,屁颠屁颠的朝老汉跑去,跑到板车前看老汉正在吃力的将板车上堆起来的果蔬搬到地上铺开,他也放下身上的行头帮衬着从车上拿些小件下来,老汉一瞅,顿时乐了,笑道:“你这小娃儿还真是乖巧!来,吃个果子去其它地儿玩去吧,这里一会儿人就多了,可不是玩的地方哟!”说着,从身边篮子里拿了个梨递给徐子康。
徐子康接过了梨一脸正经的向老汉道:“谢谢老爷爷,可我也是来此处摆摊的,我会医术,可以给人医治疾恙的!”
老汉听得徐子康这么一说,眼睛眨巴了半天,竟然不知道说啥好了,难道这娃儿玩过家家玩出失心疯了?他停下手中的活仔细的打量起徐子康起来,眼前这娃儿一对弯弯的浓眉下有着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眼睛下还有一对小卧蝉,略有些厚实的嘴唇嘟了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失心疯的模样。
老汉姓吴,全家在镇南山脚下租了王家的一片地种了些果树蔬菜,原本都是和大儿子吴兴一起拉车过来摆摊,这几日吴兴去了县里购买明年要种的种子,家中还有个小儿子吴旺前年摘果子时不小心摔坏了脑子,整个人痴痴呆呆不言不语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吴老汉也是寻了好多大夫,甚至到县里也去看过,吃了不知多少药,可还是无法医治,也只好随他去了。
吴老汉瞅着眼前的小孩,他脑海中不禁想起了他的小儿子,一个极其荒诞的想法冒了出来:何不让这会医术的孩子给小儿子看看?
吴老汉被自己这可怕的想法吓到了,这医病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他摇了摇头暗叹,真是病急乱投医啊!
看着徐子康一脸认真的样子,吴老汉笑吟吟的对徐子康说道:“我说小娃儿啊,你想要到此处开铺也要先打听清楚了才来啊,这铺可不是你想开就开得的哦!”
徐子康将梨在身上随意的擦了擦,咬了一口好奇的问向吴老汉道:“为何不能随意开铺呢?”
吴老汉拿手指对着街头街尾比划了一下说道:“这条街呢,大部分都是王喜贵王老爷家的产业,有些店铺是他家自己经营的,有些店铺则是租给了本镇的商家的,而这条街上的小摊小贩们,就好比老汉我吧,想要在这条街上摆摊,就必须每个月缴租给王老爷家,每次交完租,他们便会发放一张王家的收讫字据,若是没有这张字据,他王家的家丁发现了便会砸了摊位将人赶走的!”
徐子康此时已然明白了,他随即问向吴老汉:“老爷爷,那我若要在此地开铺,要给王家多少银钱?”
“每个月要缴纳二两银子呢,缴完这铺子的租金,还要缴官府的人头税,房税……杂七杂八的加起来,赚的还没有缴的多,唉!赚的钱几乎都缴给了王家和官府了,这王家的地租也还要按时缴了,只能起早贪黑的干咯!这王家和官府都是心黑的很呐,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对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呐!”吴老汉看看时辰不早了又开始搬运起自己的货物来,边搬边无可奈何的诉起苦来,他平日里也憋着这苦水,今日徐子康这么一问,他就全都倒了出来了。
而徐子康则是茫然的在边上盘算着:“一钱银子十块桂花糕,一两银子一百块桂花糕,二两银子两百块……我的妈呀!叫我天天将桂花糕当饭吃几个月都吃不完呐!这王家可是真黑心呐!”
他却是还没算过那官府的各项赋税,如果再加上这些赋税,估计徐子康的下巴一定会掉到了地上,大呼还让不让人活了!他爹娘也从未将这些成年老百姓们都要面对的问题讲给他听过,徐子康毕竟还年幼,大人们总是希望让孩子们能快乐多些。
他边腹诽着王家的黑心,便又继续问吴老汉道:“既然要这么多银钱,不租他家的不行吗?在边上的街上去摆摊铺,虽然生意不好,可不用付那么多的银钱呀。”徐子康也开始帮着吴老汉搬起了果蔬。
“嘿嘿,你这小脑瓜子倒是动的机灵,但你能想到你以为那王家就未曾想到?为何这条街如此的热闹繁华,就是因为王家把周围一些闲散铺子全都用各种手段集中到了这里,但凡是你想在其它街上摆些地铺,不出几日便会被人莫名的砸了摊位,所以,这青石镇的其它街上,为何看不到摆摊之人就是这个道理!”吴老汉见搬的差不多了便坐在了木板车沿上抽出了烟枪点燃开始抽了起来。
”啊!?那王家怎地如此坏?“徐子康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坏的人,惊讶地问道。
”岂止是坏!简直是坏透了!砸了摊位还是小事呢!以前一开始有些人还反抗,却是给那王家的一众家丁打成了残废!“吴老汉呼出了一口烟愤恨地说道。
”那个……那个官兵不管吗?“徐子康一下叫不上衙门的名字,他只记得门前的小孩子们常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
”官兵?娃娃你是说那县衙吧?“吴老汉纠正徐子康道。
”嗯!他们不管吗?”徐子康重复问道。
“管个屁,这青石镇的镇司王喜福就是那王喜贵的胞弟!县衙那狗屁贪官早就被他兄弟俩买通了!这镇上可说是他王家只手遮天的地方!谁去县衙告他王家,说不得还得吃一顿板子给抬了回来!”吴老汉四下张望了下,皱着眉压低了声音说道。
徐子康这下有些懵了,按吴老汉的说法,他要摆个摊开诊岂不是无法实现了。
他想起了以前周爷爷总是带他出去示范走方郎中行医时的样子,拿着铜铃环在街道上边走边摇,总是会遇到有那么些个病人家属,面带希翼之色的请周爷爷进屋诊病,随后等周爷爷下完药方,便附上些许钱银,随后周爷爷便就走了,待过得一阵子,这些家属们又会寻上了门,给了周爷爷更多的钱银,甚至还跪下给周爷爷磕头。
吴老汉抽着烟枪,眯缝着眼看着徐子康,此时的徐子康一言不发紧紧皱着两条弯弯的眉毛在替他搬着物件,他看出来徐子康在思考着什么,刚才的一番对话,让吴老汉对眼前这十岁上下的小孩子有了新的认知,他更加确定这孩子不是个失心疯,那他如此确定自己想要摆摊行医,莫非这小娃子还真是个医术世家出来的不成?可这小小的青石镇上并没有什么医术世家啊!镇上只有王大夫这么一位行医之人,他忽然想起来几年前听人说起过,镇上有一位游方神医,住在镇北的一件破屋内,镇上有几个王大夫治不好的病人,给这位神医只是几方药和几根针便医治好了,莫非……
吴老汉深吸了口烟,随后将烟枪在鞋底磕灭了,对着徐子康问道:“小娃儿,你住哪儿?”
徐子康此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打算今后学周爷爷一样,每日在这镇上游走行医,此时听到吴老汉在问他,他随口回答道:“我家住在镇北,老爷爷可曾去过?”
吴老汉心中一凛,继续问道:“几年前有位游方神医可是住在你家?”
徐子康抬起头惊讶的问向吴老汉道:“老爷爷您认得周爷爷?可是周爷爷给您家人治过病?”
吴老汉此时已经十分确定这个孩子应该是那位游方神医的弟子,只是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的,这么小的孩子,这医术能达到何等程度呢?就算从娘胎里开始学医,也就才十年左右的光景吧。
吴老汉沉吟了半响回道:“老汉我可没见过你周爷爷,可是你周爷爷名气是相当的响亮,我也是听别人说起的,你跟你周爷爷学了多久医术了?”
“哦,我想想,我好像是五岁开始跟着周爷爷学医的,周爷爷去年才走的,那就是学了五年了!”徐子康歪着脑袋算道。
吴老汉心中一动,想道:“这小娃儿年岁虽小,却是学了挺久,但这娃儿的岁数也是在是太小了些罢,唉!要是那位神医还在,那该有多好啊!”
他却是不知徐子康除了吃饭睡觉,这五年的大部分时间几乎全是花在学习医术上的,再加上周大夫的精心教导,徐子康的医术早已是略有小成了。
他有些半开玩笑的对徐子康问道:“要是和王大夫比,你可觉得自己比王大夫厉害?”
徐子康侧过头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知道,王大夫在镇里行医数十年了,应是比我厉害!可最近奶奶的腿疾他却是无法彻底治好,总是治好了过阵子又犯了,但我觉得极其简单!奶奶如今已经不用拄拐走路了,爹娘都夸我厉害呢!”徐子康小脸从茫然又转换成了自豪之色。
“哦?你是如何医治奶奶的,给老汉我讲来听听。”
一听有人对自己的医治方法感兴趣,徐子康像是寻到了泄洪口,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如何通过脉相判断奶奶的气血不畅,如何通过穴位按压确定奶奶属肾阳虚,然后通过按摩穴位刺激先使得奶奶暂时气血通畅,再打算用药剂补肾阳气……那模样像极了以前周大夫那医痴的模样,若是周大夫此时在边上看到徐子康的神情,定然是欣慰万分,连这痴的模样也都是得了他的真传了。
吴老汉是根本不懂什么医术的,说实话,徐子康口沫飞溅喷出来的话,他是丁点儿半句都没听懂,他只是看着徐子康那专注兴奋的神情,心里有忽然有了一丝希望……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吴老汉的摊位前开始逐渐的有人前来询价购买了,吴老汉便先去照顾生意去了,而徐子康则托着脑袋在坐在木板车沿上愣愣的出神,他没想到原来他认为很简单的一件事,真的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最后他决定,还是按照原来周爷爷的那种方法,在街上摇铃呐喊巡游!
他跳下了木板车,拍了拍裤子上的泥灰,将边上的行头又背在了身上,拿起幌子便对着吴老汉喊了一声:“老爷爷我走了,您身体若是哪里不舒服了,来镇北寻我罢,不要您的诊金!”
吴老汉正在跟一位顾客讨价还价之中,听得徐子康要走了,他便对徐子康挥了挥手,低头犹豫了一下,又开始张罗起买卖来了。
※※※※
青石镇内的一间茶楼内,几个茶客围坐成一圈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着镇上的闲事,其中一个五十来岁胖胖的茶客说道:“这镇上好久都没什么新鲜事儿了,也忒无聊了些。”
对面一位年轻些脸上全是麻子的男子笑道:“老朱,这你可就孤陋寡闻咯!这几日咱这镇上还真出了个新鲜事儿!”
胖茶客惊讶道:“噢?啥新鲜事儿?二麻子你可别藏着掖着,说出来大伙长长见识呗!”
麻脸男子笑道:“这事儿还真说不得你们不知道,这也才不多久,再过几日肯定就镇上传了开去了!”
胖茶客催促道:“死麻子赶紧讲,别吊大伙胃口!”
众茶客纷纷附和着催促起麻脸男子,麻脸男子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说道:“这几日啊,街上出了个游方郎中……!”
“你奶奶的,出个游方郎中有什么好稀奇的,你这算哪门子的新鲜事!”一个茶客插嘴骂道。
麻脸男子也不急不怒,依旧慢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奇就奇在这游方郎中他才十岁上下!这么小年纪的游方郎中你们可曾见识过?”说完一脸傲娇的撇了一眼刚才骂人的男子。
“接着说!别磨叽!”胖茶客催促道。
“这事可我是亲眼所见,我家隔壁那个穷秃子你们也是认识的,这家里穷的和他那脑门一样干净,真的是一根毛都搜刮不出了,他儿子前几日在集市上偷了个外乡来的公子哥身上的钱财,被抓个现行,给集市上巡视的王府家丁打了个半死,抬回家的时候就剩下一口气在嘴边了,抬回家时正好被这小郎中瞧见,小郎中和那穷鬼秃子说要给他儿子诊治,还说不要钱,那天看热闹的人可多了去了,可不止我一个人瞅见的,那穷秃子的儿子当时已经在翻白眼了,穷秃子当然是一口答应了!”
“他特么能不答应么,要我我也得答应!这秃子又没钱请得别人给儿子医治,这时候当然是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不过被打成这样,不死也得残废了!”另一个茶客插嘴道。
麻脸男子接着说:“这更离谱的还在后头,穷秃子今早问我要借钱,说是要去给儿子买些食物,我便取了几个铜子给他顺便问了下他儿子现下如何,你们猜怎么着,他儿子除了身上几处骨头都断了没法下床外,吃也吃的,睡也睡得,跟个没事儿人一般!”
“那一定是伤势不重,我就不信那十来岁的娃子能有何等能耐!”胖茶客将信将疑的说道。
麻脸男子一脸愤恨之色道:“王府的家丁这打起人来还能给你分个轻重?他们不把自己打累了是不会停手的!在坐的应该都是见识过的,这镇上谁敢去惹恼了王家?这镇上又不是没见过王家家丁打死过人的!”
“唉~!这倒也是,这几年王家财势越来越大,也是越来越嚣张了,早些年他王家还能跟你说个理儿,可自从王喜贵他胞弟王喜福当了镇司之后,这镇上就再也没有了王法了!”
胖茶客环顾了一下茶楼,压低了声音轻轻的说道。
“难不成?这小郎中还真是哪方神医的弟子不成?”胖茶客又接着问向麻脸男子道。
“那就不知咯,我只听穷秃子说那小郎中姓徐,住镇北,我再想问些什么时,他穷秃子便是要去买食物去了,我这才来了这里喝茶的!”
“小神医?诊治不要钱?……”一众人都摸着下巴心里盘算着什么,茶室内此时显得分外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