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清透明媚,带了些凉意。
眼下正是隆冬严寒时节,只是不知为何,今年朝歌的冬要比以往冷的多。虽不至于滴水结冰,却也了结了我出门的心思。
清晖苑里,除了院子之外,连小厨房也烧上了地龙。顾妈妈告诉我,这是连琼疏院都没有的待遇。
我低头摆弄纸墨,在无人看到的角度里勾起了一抹冷笑,我已经忘了是何时学会的这般尖锐的神情,像极了戏台上一边唇角一勾而后便要害人的坏角儿。但总归是无师自通,许是我早就对这个大将军府藏有怨愤。
我淡淡说道
“父亲不怕冷呢,我也从未央着他给我什么特殊。别的院里的事还轮不到我去操心。”
顾妈妈站在我面前,与我相隔一个桌案的距离,我没抬头并不知她是何种神色,但听到声音,或许是有几分无奈的
“傻丫头,父女不离心,就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你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了。”
朝歌城里,好人家的女儿十五六岁也便许了人家,更别提贫寒农户里,女儿十一二岁能做活了就能嫁了。
我不知我要长大到何种年岁才能被称作是懂事,又或是在他们眼中,我的坚持,我的不悦,统统都是孩童无理取闹的顽疾。
不过这些皆无所谓了,我已不指望什么。
新进门的柳姨娘也还算安生,听元宝说,这女子从前在尚书府时虽为庶女,却极受宠爱。
我无意去打听什么,可有关这位姨娘的事却像冬日里料峭的寒风一般,不管我乐意不乐意,总归是要一股脑地溜进我的耳朵里的。
说来时间过得也快,转眼已过半月有余。
半个月里,我是照例谁也不见的,紧守着清晖苑这一亩三分地,画地为牢一般。
父亲昨日来看我,我没让他进门,只推脱身体不适。他自然知道我不是真的身体不适,却也不勉强,只是差正院的厨房送来热腾腾的补汤,好大一碗,放在桌子上由热变凉,再没有一点温度。
何必要觉得可惜呢?我所受亏损,也不是这一二两白参能够弥补。
午后,刘管事来清晖苑找我,说将军在书房,有要事相商,请小姐务必莫推辞。
若是换了别人,我拒了也就拒了,只是刘管事从前待我阿娘很是忠心,我也不好叫他难做,于是终归是应了。
熟悉的院子横在眼前,深墙黛瓦都是从前的模样,仿佛岁月流逝,人来人往,对它都没有任何影响。
我已有半年未踏足此处。
进门时,我犹豫了片刻,手搭在木雕的门上,不知为何,有些胆怯。
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父亲坐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上,一身儒雅正气,书房里却四处是斧钺刀叉一类的摆件,太师椅后的墙上,挂着好大一张华夏大陆的地形图。
不知是不是那些冷兵器的原因,我发现这书房倒要比外头更凉上几分。紧了紧身上的绒毛披风,我唤
“父亲。”
他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文秀俊逸的脸上片刻间绘成了一抹慈祥柔和的笑。
“我便知让刘成去叫你不会有错,你这坏丫头,倒也真的狠得下心肠。”
我在心底讽笑,论心肠之狠,我岂及得过你万一?
不过终归,我是没有胆量将这句话说出口的。
“听说,父亲找我有要事相商?”
他似乎被我寒凉的语气惊住了,眸光微顿,片刻后才恢复惯常的温和神色,说
“下月是你的及笄礼,鸢儿有心为你操持,你意下如何?”
我也是在脑中思索好久,才知道他口中的鸢儿是那位柳姨娘。
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连将军府主持中馈的大权都交给了那个可人儿,今日又何必多此一问?
我扯了扯唇角,说
“随便。”
下一刻,他的眼角爬上了欢喜,走过来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顶,说道
“芙蓉居今日出了新式的糕点,去尝尝喜不喜欢。”
也是这个时候,我的一双脚底才算凉了个彻底,那冰冷沿着血脉,渐渐冻住了整个心口。
从没有一刻如此直白地难堪过,我父亲对我的欢喜与否,取决于我对他的小妾是否顺从。
我笑笑:“好啊,谢谢爹爹。”
这一日风轻云淡,寡白的天际间或掠过几只倦鸟,终是有什么悄悄变了。
我在冬雪漫天的时节安静地等着那个属于我的及笄之礼,柳鸢几次三番造访,询问我的喜好。
我侧身斜倚在美人榻上,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个遍,才缓缓道
“柳姨娘如此本事,想是我不说,也能做的很好。”
她坐在对面的小凳中,面色突然变得有几分苍白,像是风雨中一朵羸弱的娇花。
说实话,论容貌,她及不上我阿娘一根手指头。可这女子勾人之处,也并非单单看脸。
柳姨娘之柔弱动人,惹人怜爱,我阿娘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偏偏男人最爱这般的菟丝花。
我正思量,她身旁的一个丫鬟突然出言打断
“小姐,我家姨娘好说也是长辈,您何苦如此为难?!”
我抬眸看去,并不与她多做口舌纠缠,只淡淡道
“元宝,掌嘴。”
那丫头瞪红了眼睛看我,似是受了屈辱的不甘模样。
我懒懒的站直身子,走到她的身旁,勾起她的下巴轻轻一笑,说
“哪个娘胎里出来的长辈?不过一个妾而已,到底是奴婢。你一个奴婢的奴婢,也敢跟主子高声说话么?“
她看了眼柳姨娘,唇上血色全无,目光凶狠地瞪着我,仿佛要将我吞入腹中似的。
我冷呵一声,指尖划过她还算秀丽的脸,到了她的眼角,故意说
”这双眼生得倒不错,可惜了......“
如我所料,指尖下的身子微微战栗,那双眼珠子里片刻就溢满了泪。
苍天可鉴,我并非是那样喜欢难为人的姑娘,可若是旁人要主动来难为我,那就是另一种计较了。
柳鸢有些急切地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道
”大小姐,莲心不懂事,请您大人大量绕过她这次,回去我一定狠狠惩罚!“
其实我原也不打算做什么,看着那主仆二人泪眼模糊的样子,倒觉出几分荒谬的趣味来。
莲心的眼珠子里倒映出我含笑的脸,娇憨可爱得像个瓷娃娃,嘴里却一字一句吐出与外表极不相符的话来。
我拍了拍莲心的脸轻声说道
”好好学学别人的奴才是怎么当的,你跟她比,真差了不只十万八千里。“
奴才二字意有所指,余光里,柳鸢的一只手紧握成拳,干净的指甲嵌入肉里,我都替她觉得疼。可她却还有心思笑,对莲心说
”还不快跪下,谢大小姐大恩!“
我摆了摆手,转身回坐到榻上。
”谢倒是不用了,只盼柳姨娘栓紧手中的狗绳子,这里是将军府,不是你尚书府的侧房。“
自那日后,柳姨娘再没来过我清晖园,倒是我的父亲一日后来过一次,带着家法。
好长的一根竹鞭,我见过旁的人受这家法,仅仅二十鞭,要了半条命去。
我的父亲背着光站在乘着家法的盘子面前,未留半分情面,冷冷对我开口:“时茵,跪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不见半分往日的慈爱,厌恶与失望一览无余。某一刻我甚至觉得,我不是他的女儿,是他战场上的逃兵。
将军府的奴才仆役一窝蜂地挤在清晖园门口看热闹,也没有人阻止。我便知晓了,他是存了心要给我没脸,好帮柳姨娘立威呢。
我未理他,踱步走至珠帘后的陈物柜,那上面摆放的都是我阿娘的旧物,送子观音瓶,她亲手捏的陶罐子,还有从皇帝舅舅手上骗来的古董瓶子。
这些都是我视若珍宝的东西,一日一日拂拭,不忍上面沾上一丝尘土。然而,我轻声一笑,突然顿住了脚步用力一推,于是整面柜子便轰然倒下.......我父亲站在柜子后面,瞪直了双眼,因为我此举实在突然,他甚至来不及阻止。
隔着烟尘与狼藉,我站在与他面对面的位置,笑得尖锐冷漠
“父亲心疼了么?也配?”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底都是慌乱,哪还有刚刚让我跪下的威严神气。
也是,在他眼里,我至今还是那个乖巧天真的女儿,与今日全然两个人。
只是这世上哪来永久的天真,那些天真都是要用爱养出来的,可是养我的那人已经死啦。
她死后,这些人抓紧时间来忘记她,取代她,抹平她的痕迹。
既然如此,这满室陈列的东西不过一个笑话,包括我,一个笑话。
不如抹杀了罢,不要让这些玩意儿再留在大将军的眼底,让穆长黎的一世傲骨匍匐于他们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