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我为逃婚辞别朝歌城,有了王妃嫂嫂为我伪造的通关玉碟与户籍名册,我这一路上所行还算顺利。
我也想到出了朝歌近郊我这么一个势单力薄的弱女子独自赶路定是不安全的,于是便在城外的镖马局雇了几个镖师,一路护送我到咸阳,统共花了三百两银子。
一行七个人,镖头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喝起酒来比男人还要彪悍,一把弯刀砍人跟切菜似的。同行的镖师都叫她师姐,但她同我说,她叫月娘。
月娘一路上都对我照顾有加,就说最近吧,我们这一行人途径郾城,驻镖的行馆里没有热水,我实在耐不住热,便想着用冷水对付着洗一次澡也没什么。月娘体贴,借了行馆的厨房为我烧了一锅热水,又费力将水拎到我的房间,若只是这样倒不至于让我特别动容,毕竟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感激可有,感动确实不必。
我后来才知道,月娘用小厨房的时候,行馆的管事狮子大开口,她自掏腰包帮我付了一两银子的柴火钱,但是她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一桩行事已经远超过镖师对雇主的职责,我不知道是月娘行事如此,对所有人都体贴,还是她见我生的可爱,唯独对我如此,总之我觉得她很好。
郾城是个小城,与其说是个城池,不如说是个县落,入了夜以后,长街上黑梭梭的,偶尔有几个打更的更夫经过,乓一声敲响手中的铜锣。这声音在空荡无人的街心回荡着,轻而易举地穿过每户人家的高墙。
我从行馆的木楼梯上下来,刚迈动第一步,脚还没沾地,便听到楼梯底下传来细碎的声音。我不动声色地收回步子,将耳朵贴到地板上认真窥探。
同行的一个镖师甲先开口说:“也不知道师姐咋想的,大师兄武艺那般高强,她偏偏看不上。二楼那个小白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事又多,一个大男人天天都洗澡算是怎么回事,偏她又看上了。”
镖师乙附和道:“啧,这女人啊,向来都是以貌取人。那小白脸确实秀气,秀气过头了。”
镖师丙又有自己的想法:“我瞧着这也不奇怪,那小白脸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少爷,一出手就是三百两银子,抵得上咱们以往押好几趟镖的。”
镖师甲不服气道:“哼哼,男人有钱又有啥用,你看小白脸那细胳膊细腿的,要是在床上,没两下就要被女人榨干喽。”
另外两个人便止不住笑,镖师丙边笑边骂:“王五你真是好汉,叫师姐听到这些浑话,仔细你一身臭皮。”
那叫王五的镖师甲又放轻了声音继续回说:“男人么,说点荤话算不得什么,我又不说给别人听。”
我在隔了一层木板的楼上听得面红耳赤,一会儿感叹这些人想象力真是丰富,一会儿又叹乡野莽夫口无遮拦,却又硬是没走,直等到那些人快散了才轻手轻脚地进房。
我瞧着镜子里那个睁着大眼睛的白净少年郎,心里一咯噔,不是我自夸,我这么一张脸,做女子时或许太过清汤寡水,可是做男子扮相时,实在当得上俊俏非凡四个字。那月娘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可是但凭月娘对我再好,我也不可能娶她做媳妇啊。唉,可叹一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可惜......
我这边心里正刮起一浪又一浪的风暴,冷不防房门被敲响,吓了我一跳。
门外的人先开口,说:“十郎,我是月娘。”
我周身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圈,没有像以往一样给她开门,隔着一扇门问:“有事吗?”
“更深露重,便过来问问十郎可要添一盏烛火。”
我看着烛台上快要燃到尽头的蜡烛,咽了口口水,回道:“不必了,月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直听到脚步离开的声音,我呼出一口浊气。静下心来回想方才那一幕,又失笑摇头,这都叫什么事啊。
蜡烛燃得很快,不多一会儿便灭了。我合衣躺在床上,借着月色看着床顶的梁,思绪东飞西落,一会儿想到了咸阳之后要如何落脚,毕竟银两再多总会花完的,我还是要寻一个钱生钱的法子。一会儿又想,不知道顾妈妈和元宝怎么样了......我虽然拜托王妃嫂嫂照顾她们,可若是父亲执意为难可怎么是好?
想着这些事情,一时间也不觉得困。
月色漫过山岗,不多时候,楼下突然传来吵闹声。后来动静越来越大,我听见有人在大喊:“乱匪来了-——乱匪来了——大家快跑——”
我心底一惊,刚穿好鞋子披了件外套起身,便见那扇平时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木门的一段碎木砸到桌子上,桌上的茶杯滚落,碎了一地。
借着门外的灯光,我看清那乱匪的脸,说不上有多凶神恶煞,只是他手里的弯刀寒光四溅,在七月的盛夏里冷得有些可怕。
我生于武将世家,外祖和父亲都是让歹人闻风丧胆的大英雄,可我自出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门口的男人笑了一下,阴阳怪气说道:“这么个小破地方倒还藏着位美人,真是不走时。”
他说的估计是哪个地方的方言,我听不大懂。眼见他越走越近,眼底的光越来越亮,我张口叫住他:“你要钱,我这儿有。有很多,全都给你。”
他又笑了一下,端正的眉目一瞬间露出些急色的奸邪来,说道:“钱我要,人我也要。刚好兄弟们还缺一个嫂子.....“
’砰——’一声,那乱匪倒在地上,我看见站在他身后手握长剑的人,不是镖师,不是月娘,不是任何一个我认为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月光幽冷,月色撩人,人间万端景色,只为做他陪衬。
裴无期,裴....子婴。
我愣住了,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裴无期冷着面色,将我拦腰一抱,便揽着我从窗户上跳下去。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那一袭白衣留存清冽冷香。
我们并未落地,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功夫,直接从窗户越到墙上,又在空中腾跳一下,落在了行馆后门的长街上。
一堵高墙之内,厮杀呼嚎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回头看去,裴无期按着我的天灵盖将我的头扭了回来,我跟他说:“那些镖师还在里面.....“
他似乎笑了一下,嘲讽道:“大小姐,咱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目带恳求。他别过眼,拉着我往前走,说:“有多大的本事操多大的心。没本事又爱多管闲事那是找死。”
我没再作声,因为裴无期说的是对的。
他救我已经是大恩一件了,我没什么资格再指使他做这做那,让我自己去救那就更不可能了,那是送死。
裴无期拎着我一路跑到城外,我的衣领被他拽着勒到脖子很不舒服,却不敢多作声。裴无期的脸色难看起来,索命的阎王也不过如是。
夏夜的天幕下,这一座我途径的小城内四处燃起烟火,不止行馆一处有乱匪,整座城池,都被匪徒包围。原来,这世道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太平。
我跑得气喘吁吁,见已经离开郾城城门很远了,忙拉住裴无期的衣角,跌坐在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也不说话,随手将剑插回剑鞘,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是漂亮。
我咽了一口口水,问:“那群是什么人啊?官府不管的吗?”
他冷笑一声:“漕河沿岸的流民数以万计,造反起兵不亚于一个军队,官府怎么管?”
我惊了:“流民?可是朝廷不是发了赈灾款么?怎么还会造反?”
裴无期蹲下来,将我的衣服领子整理好,答非所问:“平日里眼泪跟不要钱似的说掉就掉,这种时候倒是心大,也不哭。”
我有些不自在:“眼泪本来就不要钱。”
他笑了,大手摸了摸我的头顶,逗猫逗狗似的。
我回过神来,皱着鼻子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如果每人六钱银子也能算是赈灾款的话,如果每人六钱银子也够撑一年的话,那确实是不必造反的,那些流民胆大包天。”
我张大嘴巴:“每人六钱银子?朝廷发下去的赈灾款远不止这个数......“
裴无期笑了一下,我不知道那笑是什么意思,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或是嘲讽,或是厌恶,或是无能为力。他说:“官大人总要吃饭的。”
我听明白他的意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从睿王一党开始,从上到下,发现的没发现的,贪得多的贪得少的,里里外外将大昭的官场蛀得如同虚梁朽木,只需一场大风雪就能瞬间倾覆。
可,主持这次赈灾的并不是睿王一党……我忍不住连指尖都在颤抖:“秦王哥哥...不是的,谁都可能,他绝对不会!”
裴无期俯身过来,用纤长的食指抵住我的唇:“嘘~阿蛮,咱们不说这个。”
我看着他,他是朝廷四品郡河都督,知道的东西远比我要多。他不让我说,就是什么都不想告诉我的意思,这个人嘴里跟焊了一层钢甲似的,他不想说,我便什么都听不到。
在原地休息了片刻,裴无期起身,伸手来拉我。
说实话,我是他逃婚的未婚妻,若不是害怕身后的流民乱匪,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跟他走的。可是有了那样一群人做对比之后,裴无期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我握住他的手站起来,冷不防脚底一阵刺痛,我低头看,脚后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水泡,起身的时候水泡碰到鞋跟,疼的要死。
裴无期扶住我的胳膊,屈膝蹲在地上,一只手拉起我的裤腿,叹了一口气:“果真是玉做的,怎的娇气成这样?嗯?”
他自下而上仰视着我,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调侃,我羞得脸一红,吼他:“到底是谁拉着我一路狂奔啊?这也要怪我!”
我这样也不是不能走,顶多受点痛,但是裴无期愿意背我,这倒是让我心底有些开心。
他背着我蹲在地上,白色的袍角沾了落叶,我咬了咬唇,趴在他的背上,手臂环过他的脖子。
路上无人,两边都是杂草,四周只剩自然衍生的万物,未曾有喧嚣,战火,流民,饿殍。
裴无期背着我往前走,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但我知道他的脚下一定有自己的方向。
路上,裴无期突然说:“其实,在城中的时候我原可以背着你逃走的。”
我愣了一下,忿忿开口:“你现在说有什么用?马后炮。”
“知道我为什么拎着你让你自己跑吗?”
“我才不想知道。”
他似乎是又笑了一下,说:“因为你逃婚了,阿蛮,你不乖。”
我恨恨盯着他的后脑勺,这个男人!我真想回他一句,姑奶奶就是逃婚了怎样?姑奶奶逃过一次还会再逃,怎样?
但我没傻到现在说这种话。
我又抱紧了一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啊?”
他呵了一声:“打你从朝歌城门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后面跟着。”
“裴无期,你怎么这么闲啊?你不是还在朝廷任职么?你不会是光拿俸禄不干活吧。”
裴无期停下脚步,扭头看我:“你以为我是为了谁?”
他这么一转头,我是着实没有料到,于是,唇角擦过他的侧脸,我们两个都愣了一下。
他咳嗽一声,假装没事地扭头继续行路。我也没作声,只是死死盯着他的后脑勺,不要脸的登徒子,总有一天要抓你和柳姨娘去沉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