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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地震(3)

2008年是中国人扬眉吐气的一年,国人期盼多年的奥运会将如愿在北京举行。记得当年宣布2008年奥运会举办城市结果时穆紫还在日本,那天晚上她和傅茗在家里收看电视直播,当听到时任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念到“北京”时,穆紫的心激动得要跳出胸膛,心头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那是同时混杂着骄傲、自豪、欣喜和酸楚的情绪。她的国家太不容易了,身在国外的她对此体会更深,她感受到作为公民与国家紧紧相系的命运。那个晚上,穆紫激动得睡不着,那是第一次她为国家层面的大事欣喜若狂。

2008年的北京到处洋溢着喜迎奥运的欢乐气氛,鸟巢和水立方已经竣工,大小场馆、设施一应俱全,静待世界各地八方游客的到来,大街小巷到处回荡《北京欢迎你》的旋律。信息院内部也用自己的方式欢迎这个全民盛事的到来,领导层在紧锣密鼓研究怎样避开奥运期间交通的拥堵,提前备货,以完成全年的发货指标。

工作多年的老员工们心里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易为中的办公室里,饶冬昀正在为这件事与易为中讨论。

“这是那个刚从上面派下来的副院长的决定,不执行也不行啊!”易为中无奈地说。

新副院长不懂期刊事业部的业务,他底下还有几个随他一起调至信息院的亲信,也不懂业务,这个决定无非是他的亲信们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无谓之举。

“期刊跟书不一样,它是有时限的,如果不根据市场情况调整备货量,结果就是存货大量积压啊!”饶冬昀面露疑虑地说。

“领导只负责胸怀宏图伟略,实际效果算什么?这个新副院长是上级单位派来的,长期官僚惯了,喜欢高高在上,怎么能知道他这些命令的实际效果呢!我看他也不想管效果到底怎么样,弄出一些动静表明他很能干就行了。上级命令你执行就行了,操那么多心干吗!”易为中扬起眉毛不以为然。

“领导也是够惨的,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他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命令执行下去后的真实效果。”饶冬昀苦笑了一下。

饶冬昀说得没错,大领导下面的人早已剥夺了他知道真相的权利。为了让领导相信经营形势一派大好,亲信们不会让领导有机会看到不堪入目的真实经营数据,而是调整看数据的角度,把有利的一面展现给领导,这么做也是为了掩盖此前他们的错误决定。有时候,真相对于顶层领导和底层群众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这种状况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众生平等。

按照副院长的旨意,穆紫埋头在电脑前忙碌,调出往年的经营数据,联络专家准备稿子,为奥运会期间的稿源和备货数据做准备工作。周围的年轻人有的忙着看稿子,有的忙碌之余聚精会神在网上冲浪,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忙碌,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偶尔也会有人聊几句当天发生的大事,交流看法,话题五花八门,不着边际。

穆紫看一眼周围的年轻人心生感慨。她已经混到首席编辑的位置,又是重大项目负责人,如今看稿子的时间越来越少,应付大小领导会议的时间越来越多。制定各类莫名其妙的长短期计划,拟定各层领导组织会议的通知等等成了她大部分工作内容。让她心虚的是,她做的很多事情好像都是与大小领导串通好的表面文章,文字浮夸,内容中看不中用,除了二审稿子时她还觉得比较踏实外,其余时间她经常会涌上一种莫名的空虚感。

她按拟定好的专家名单,给作者群发了一封提前约稿的邮件。点完发送按钮后,她刷新收件箱,里面赫然出现一封新邮件。再一看邮件的发送人,她心头不免一紧,那是熟悉的林浪的邮箱地址。

几天前她刚给他发了今年学术年会的邀请函,邮件发出去后她还在想,去年林浪没来参会,今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会议。这几天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没想到竟然奇迹般收到了林浪的回复。她紧张地点开邮件,暗自祈祷不会看到林浪一口拒绝的内容。

林浪的邮件仍然很短,信里告诉穆紫自己秘书的邮箱,让她直接与秘书联系会议日程。穆紫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只要不被林浪一口拒绝把路堵死,她就总还有机会对他穷追不舍,全力争取他来参会。

让她暗喜的是林浪给了她秘书的联系方式。这意味以后再请林浪,不用通过田昊----这个滑头滑脑、装腔作势,眼镜背后总有一道阴冷寒光的男人。以前通过田昊请林浪还得给田昊安排做报告,而他的报告水平差强人意。如果让田昊年年应付报告,也影响会议的品质和信誉。

看来林浪当院长后越来越忙,需要通过秘书协调行程;也许上次行业学会换届会议被田昊搞砸,林浪终于了解田昊的真实为人和工作能力,不想再通过他与信息院接触。

穆紫猜想各种可能,感觉到林浪和田昊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也多少感觉到林浪对她自己态度的微妙变化。林浪与她进一步熟悉,心里记得每年有她这个会议等他参加,或者他已经把这个会议排上议事日程。她越想越兴奋,发现自己潜意识里从未放弃过要征服这位魅力四射的大人物,能得到他的留意让她成就感十足。

林浪的秘书是一位非常谦和的男老师,一反他们研究院的人都有点傲慢的刻板印象。每次跟林浪秘书打电话时,对方温暖平和的语调让她如沐春风,消除了每次邀请林浪参会时的紧张感和压迫感,连林浪的形象仿佛也不像以前那么高不可攀咄咄逼人。

穆紫住在北京郊区,因为家在一楼,有个十几平米的小花园。她工作上一有不顺心的事情就去花园里干活,拔草、种花、耕地……体力劳动能让她暂时停止大脑思考,忘掉烦恼。

星期六上午她正在院子里拔草,忽然接到林浪秘书的电话。她一时慌乱不堪,没想到在家里能接到跟林浪有关的电话,镰刀掉到地上,掏出来的手机怎么也点不开。终于手忙脚乱地接通电话,电话那端传来林浪秘书亲切的声音:“穆编辑,林院长让我转达您,他可以参加你们那个会。他报告的题目也定了,我已经发到您的邮箱,请注意查收。”

“太好了!太感谢您了!”穆紫受宠若惊,放下电话后好久都不敢相信今年的会议竟然如此顺利。她抬眼望向头顶上高远的天空,张开双臂在心里大声呼唤,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生活如此美好,她第一次感受到工作顺利带给她的莫大快乐。

林浪确实变了很多,她感觉与他之间的距离变短了,他竟然主动通过秘书告诉自己报告题目。她心里某个隐蔽的地方产生一种奇妙的想象----林浪走进了自己的花园,走进她的生活。她在花园里通过电话与他的秘书谈论他,像在谈论一个生命中不可分离的朋友。林浪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生命过客,在她的精神世界里他到过她的花园,来过她的家里,也许还会停留更久。

5月份,穆紫满怀希望坐上飞机,与同事们一起飞往蓉城----今年的学术年会的举办地,中国西南地区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5月的蓉城优雅浪漫,街道两旁繁茂的树叶间掩映着刚刚盛开的鲜花,身着夏装的行人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就连往来车辆都井然有序地悄然行驶,不急不躁,安宁祥和。穆紫一行人刚到酒店,就迫不及待来到街上闲逛,感受这个城市舒缓平和的氛围。

举办会议的酒店豪华气派,占地广阔。听先期来打前站的同事说,酒店工作人员曾向他们介绍,光是酒店最大的宴会厅就有三千多平方米,能同时容纳一千多人。如今身临其境,穆紫才体会到他们这句话的含意。

从街上回来,穆紫和高雯围着电梯转了一圈还没找到房间的号码。“客房区是天井式结构,每一楼层房间都那么多,还围绕天井转圈排列,房号首尾相接,难怪我们找不到!”穆紫对高雯抱怨。

高雯点点头:“是啊。我也天生是路痴,本来就记不住路,碰到酒店这种每一处都长得一模一样的地方就更犯怵。”

她们终于来到房间门口,打开门走进去。穆紫边走边对高雯说:“为了保险起见,防止大会那天有不时之需,我得模拟一下怎么从房间走到大会场,不然临时有变故时真会抓狂!”。

“高雯,你说咱们这个会给人家专家找多大的麻烦啊!从林浪秘书发来的行程看,林浪只参加当天上午的大会,中午就离开去另一个城市。我真的很内疚,他坐几个小时飞机来去匆匆,待在这儿的时间前后不到二十四小时,接着又要赶到下一个地方。可是下一个目的地才是人家自己的工作啊!咱们这个会算什么!”

“那也没办法啊!他要是不来,咱们的会不就没档次了,易为中还不得又要训人!”高雯说完吐了吐舌头。她已经比刚进信息院时成熟了很多,能慢慢体会出很多事情表面下的含义了。刚才这句话的意思是,为了她们能完成任务,只能利用那些专家了,她们也顾不得深究对别人是否公平。穆紫明白她的意思,但她在心里暗下决心,自己绝不能只是利用林浪,一定要把林浪在这里的短暂停留照顾好,让他宾至如归。

会议前一天晚上是易为中最为重视的宴请时间,是他联络学术界高端人士的难得机会,甚至比第二天的大会还要重视。还没到晚宴时间,易为中就给穆紫打电话,询问林浪到底能不能参加宴请。

“穆紫,林浪到底什么时候到,能参加晚宴吗?”

穆紫此前从林浪秘书给她的行程安排上早已知道林浪赶不上晚宴,但她怕易为中提前知道这件事生出事端,强迫她劝说林浪改变行程参加宴请,就假装不知道林浪的具体安排。“他秘书说林院长从另一个城市参加完会议直接赶过来,行程得看那边会议结束的情况,还没有定。反正今晚肯定能到。您放心,耽误不了明天的大会!”

穆紫在电话中都能感觉到易为中忍住了要发作的脾气,得意地微微一笑。毕竟大人物临到会议前一天都有可能改变行程,这种事情见怪不怪,易为中比谁都了解。穆紫所有的努力都是在尽量避免林浪与易为中碰面。她不像冯昕怡和霍燕妮,想尽办法给易为中请来头面人物围着他转让他高兴,穆紫更关心她的专家的感受,不想让林浪受一丁点委屈,而对易为中只需完成基本任务即可。

来去匆匆的紧密行程已经让林浪筋疲力尽,不能再让他浪费一两个小时在酒桌上应酬,忍耐跟暴发户易为中吃吃喝喝的无聊场面。她反感易为中,也主观地把林浪视为与自己一样;她喜欢自由随意的生活,也想把林浪的行程安排得轻松惬意。想到林浪能在她这里像度假一样待上哪怕一夜,她就会知足而欣慰。

穆紫和高雯接到林浪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林浪错过了晚宴,也错过了与易为中碰面,穆紫深感欣慰。但她又开始担心林浪吃不上晚饭会影响身体,下午与酒店协调,为他准备了简单的夜宵,请服务员在他到酒店时送至房间。当穆紫和高雯一起陪着林浪走进房间后,林浪看到桌子上摆满的夜宵很惊讶。

“你们还为我准备了饭啊?”林浪站在桌前微笑着对穆紫说。

林浪惊讶的表情让穆紫忽然觉得自己殷勤过度,赶紧向他解释:“我看您来得晚,怕您还没吃饭,这里的餐厅又打烊了,就请服务员准备了些。”

林浪听罢爽朗一笑:“我在飞机上已经吃过了,你带回去给年轻人吃吧!”

“他们都吃过了。”穆紫说,坚持把饭菜留下来。

穆紫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像林浪这种大忙人一定都睡得很晚,说不定留下的饭菜半夜就能派上用场。从他柔和的目光可以看出来,他对她这个安排充满感谢,甚至可以说是感动。她像不像一个成功的预谋者,用这个不经意的举动把林浪跟她的会牢牢拴在一起。她待他越真诚,以后再邀请他时,他就越不好意思拒绝她!穆紫越想越得意。

大会定于八点半开始,林浪到会场时差不多八点二十分。会场坐满代表,容纳五百多人的会议大厅沸沸扬扬。林浪跟围上来的熟人打招呼,也与易为中握了手。让穆紫偷笑的是林浪变脸的速度,上一秒与熟人寒暄时还是笑容可掬,下一秒跟易为中握手时就变成冷若冰霜。林浪果然跟她一样,发自内心地看不上易为中的做派。

穆紫忙前忙后,引领陆续进场的前排嘉宾入座。她不经意间一扭头,发现林浪急匆匆地往会场外走出。她预感一定出了点意外,赶紧向林浪奔去。

追上林浪后两个人并肩前行,林浪一向傲慢的脸上鲜有地流露出些许抱歉的神情,对她说:“早晨走得急,我把致辞稿拉在房间了!”

穆紫轻声安慰他:“没关系,不着急,还有时间。”两人便匆匆向住房区走去。

这是穆紫第一次与林浪单独并肩行走,有些紧张,她能感觉到林浪也很不自然。但不知为什么,即使知道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也知道他们这样去取致辞稿完全是不应该有的意外,但他们走到一起后忽然都平静下来,倒像是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也相信老天迟早有一天要为他们做一次这样的安排一样。

林浪与穆紫错开一步,走在前面,边走边用手指敲打路过的走廊墙壁,仿佛此时心里正在哼着小曲,他是在用手指击打节拍。穆紫惊讶地盯着林浪这个熟悉的动作,在心里惊叫:天呢?她平时走路时不就是这样吗?怎么在一个天差地别的大男人身上,她看到了她自己!”

她曾经看过数不清的英雄大片,想象过自己心目中英雄的模样,幻想自己与英雄一起患难与共,英雄美人相得益彰的情形。试问哪个女人没做过类似的梦呢?与仰慕的英雄萍水相逢,荣辱与共,肝胆相照。和平年代通常不会有灾难和极端情况,他们现在这样把五百多人抛于脑后,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取一份致命讲稿,算不算是一次历险,或者说是患难与共呢?虽然她绝对算不上个美人,林浪也只能勉强算个英雄,但他们一起携手共渡难关的情境,像不像“英雄美人”的一次“相知相惜”呢!她顿感浑身轻飘飘,思绪早已飞到天际。就是这时,眼前突然出现的转角把她从想象中唤醒。

“走这边吧!”穆紫在拐弯处停下,看了一眼正想朝另一方向走的林浪,自信满满地说。

看林浪犹豫了一下,她又补充道:“我之前走过几次,应该没错。”

穆紫凭借之前做的功课顺利带林浪找到房间,林浪进去取讲稿,她在门外等候。她又看一眼房间号,回想一下刚才走过的路,愧疚地拍了下脑门,在心里惊呼:糟了,其实刚才林浪坚持的方向才是对的。他一定是看她很自信,要给她留面子,不好意思反驳她。也可能是因为时间确实不多了,他不敢冒走错的风险,才听了她的意见吧。

林浪拿着讲稿出来,把房门轻轻带上。他似乎看明白了穆紫略微尴尬的表情,猜到了她的大致想法。他什么也没说,冲穆紫一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往会场走。

林浪站在台上铿锵有力地致辞时,穆紫注意到易为中的面部表情,似乎对林浪的致辞与穆紫按他的意思拟定的讲稿一字不差颇感得意。易为中面露得意的笑容,眼神无声地向林浪示威:“牛什么牛,你的致辞还不是得按我的意思来!”穆紫装作看不懂他的得意,也不想理会林浪是不是败给了他。她心里已经装进来一个隐秘世界,她和林浪刚刚经历过的小世界。在那里没人知晓他们的秘密,他们抛弃了五百多人,置他们于不顾,在幽深的楼道里探险,互相安慰扶持,共度难关,祸福与共。

5月10日上午,林浪做完报告后就按既定日程准备赶往下一个出差地。穆紫送他,帮他把行李往后备箱里放,却怎么也收不回拉杆。林浪见状尴尬地赶紧跑过来,接过箱子,轻车熟路地把拉杆收了回去。

穆紫心里一热,身为一院之长的林浪竟然如此简朴,这让她对林浪又多了一层敬意。他还有多少藏在背后的优点是她不知道的啊!穆紫在心里感叹。两人一起找房间时,明知道她的方向是错的却不拆穿她,而是尊重她的意见。这与他平时给她留下的大男子气十足的印象天壤之别啊!他稳重优雅,对她温柔体贴,即使她犯了低智商错误也装作视而不见。而他的温柔又与傅茗那种男人截然不同,没有刻意的取悦和讨好,完全是出自他本能对于女性的尊重和爱护。穆紫眼前的林浪又变了,变得深不可测。他并不只是心高气傲不易接近的大牌学者,更是一位绅士,有着她无法抵达的境界和情怀,要想真正了解他,她还要走很长的路。

面对眼前令她顶礼膜拜的这个男人,她红着脸与他握手道别,小声咕哝一句:“明年再来啊!”

林浪冲她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后匆匆坐进车里。望着汽车渐渐远去,穆紫深深叹了一口气。谁知道明年他会有什么事呢,能不能来呢,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5

5月10日,林浪离开穆紫后乘航班到了西安,参加当地一个研究院的项目鉴定会,与已经在那里等他的田昊汇合。林浪随着人群从机场到达口走出来,远远就看见田昊站在接机人群之中。虽然他们因为做项目经常一起出差,但此时看到他特意来机场接自己,还是感觉很温暖。他快步走过去,与一路小跑过来的田昊握了握手,田昊接过他的行李。

“不用特意过来接我的!”林浪面色和缓地说。虽然田昊总是巴结讨好他,但林浪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平时两人除了工作之外交往不深。林浪不太喜欢与同事过分接近,以免遇到工作上的麻烦时抹不开面子,影响自己的判断力和处理方式。自从当了正院长后,他更加注意这方面的影响。但今天田昊特意来接他,他还是很感动。田昊精通人情世故,做人圆滑,待人接物总会让对方感觉很舒服。

“应该的,我怕司机不认识您,还得找半天。”田昊边走边说,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林浪的脸色。虽然跟了林浪这么多年,他还是很害怕林浪,怕他板着脸孔,总是让他以为自己不知哪里做错了什么。但今天他看林浪面色轻松,放下心来,迈开步子紧紧跟上已经与他错开两步距离的林浪。

鉴定会开了两天。5月12日下午是最后阶段,将对鉴定结果进行汇总,形成最终意见。会议室不大,围着圆形会议桌坐了二十几位专家,林浪坐在正中间。他是这次总结会的主持人,田昊作为记录人员坐在他旁边。

会议在林浪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专家们轮流发表意见,林浪认真倾听每位专家的发言,不时低下头在笔记本上作记录,等专家发言结束后,针对专家的发言做建议和补充,最后形成一致性意见。

会议日程马上就要接近尾声,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地震了!”话音未落,林浪就觉得身体突然开始剧烈摇晃,好像整个人马上就要从椅子上被甩出去,他努力抓紧桌子的边缘保持稳定。桌面上的笔记本掉落在地,剧烈摇晃的吊灯投下的阴影在桌面上来回摆动。就在林浪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行动时,坐在旁边的田昊猛地一把抓起他的胳膊,提起他就往外跑,边跑边喊:“林院长,快跑!”

林浪被他强行托着,随同其他专家一起向门外涌去。这些专家年纪都已经不小,最年轻的就属林浪了,其他都差不多有六、七十岁,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林浪甚至担心他们能不能跑得出去。但他被田昊连拉带拽,根本管不了其他人。他们俩第一个冲到门外,继续往楼下狂奔。沿着楼梯向下奔跑的路上他来不及多想什么,但有那么一刹那他眼前还是一闪而过女儿和艾蓓的身影,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念头:“她们此时在哪里,她们还好吗?她们在南方,离这儿很远,应该没事。”

脚下的楼梯在摇晃,身体不可控制的倾斜使林浪陷入恐惧和绝望,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如果跑不出去会怎样?”他会被塌下来的墙壁压扁吗?雪白的墙壁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随着他狂奔的脚步连成一条白线,使他陷入幻觉。如果死亡就在眼前,他有遗憾吗?曾经听人说过爱与死亡离得很近,如果他就快死了,他的爱情会出现吗?他的幻觉立刻按他的想法捣毁了理智设下的迷雾陷阱,强迫爱情在临近死亡之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爱情就发生在一天以前,也是在眼前这样一闪而过的白色墙壁之间。他同一个女孩走过一段接一段白色的墙壁,他和着心里哼出的曲调敲打着走过的墙壁。他们两个也像现在这样紧急,但不是去挽救自己的生命,而是去挽救时间和过错,去取一件马上就要用到的东西,挽回他的颜面和她的损失。他开始也很慌乱,心里没底,不知道能不能挽回一切,但他旁边的女孩对他说:“不着急,还有时间!”不知为什么她的话让他变得平静。就像现在,仿佛她正在跟他在一起,挽着他的胳膊一起逃难。有她在身旁他不应该慌张,她会照顾他,他会保护她,或者说他们在一起就是全世界,就不再有害怕和恐慌。

就在林浪慢慢恢复平静不再奢望立刻逃离时,田昊在他耳边大喊一声:“林院长,我们逃出来了!”林浪被田昊拽着跑到楼下庭院中的空地,胸口剧烈喘息,上气不接下气。林浪感觉田昊拽着他胳膊的手在瑟瑟发抖。

幸运的是会议室在二楼,那群年事已高的专家最后也都长吁短叹地跑到楼前的空地上,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发愣。他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几分钟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浪也愣愣地站着发呆。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打电话给艾蓓,却是想给穆紫打电话,她离震区最近,最让他牵挂。但他手机里没有她的号码,一直都是通过邮件与她联系,最近刚改由秘书与她联系。但即使有她的电话号码,他就能自然而然地给她打电话吗?很明显他还没跟她熟悉到那个地步。他们只是普通的工作伙伴,他只是每年的会议上她邀请的众多专家之一。而她又是那么年轻,一定有很多与他截然不同的朋友,年轻而有活力的朋友,不像他整天板着脸,不苟言笑,让人无法接近,也了无情趣。她怎么可能把他这么个中年大叔当作朋友呢?

但他知道有一颗种子已经悄悄在他心底种下,那是他的灵魂独立去寻找的不可规避的宿命。刚才在那惊魂一刻,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会产生那种可笑的想象,但它还是发生了,不请自来,无论理智如何抵制也无法避免。从此以后他要格外小心自己,防备自己不受控制的内心,要把与她的关系严格控制在工作之内。做到这一点难度也不大,毕竟他们相距遥远,不论是物理距离还是心灵距离。刚才的情况太特殊了,平静岁月里他就又会恢复正常。现实中有那么多他必须面对的无奈,不允许他风花雪月,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回家吧,回到家里他就又是那个规规矩矩的自己,过着一成不变的稳定生活了。

6

学术年会是在5月11日结束的。穆紫一行人乘坐当晚最后一班飞机回到北京。第二天倒休在家,当她还在午睡时,突然收到单位其他同事发来的慰问短信,问她此时在哪里。穆紫这才知道汶川发生了地震,就在他们结束会议的第二天下午。

穆紫赶紧拨通当地会务老师的电话,想问问她那边的情况。

“穆编辑,你不知道我们的会有多幸运啊!”会务老师在电话中一副惊魂未定的语气。

“怎么样,成都还好吧,震感强烈吗?”穆紫忧心忡忡地问道。

“您还记得我们开大会的那个千人宴会厅吗?酒店的人说地震当天屋顶的吊灯都掉了下来。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当时几百人正在开会时发生地震,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啊!”

穆紫打了个寒战。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回忆林浪的行程,确认地震时林浪应该已经到了西安,心里略感轻松。

吃完晚饭穆紫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看书,忽然手机响了起来,她的心不免一颤。此时的电话多半与地震有关,不会是与会议相关的什么人发生了什么吧?

“穆编辑,我是通过我们院一位老师知道您电话的。我爱人去参加你们的会,会后去九寨沟玩,地震时应该就在路上,现在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了。我都快急疯了,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当地的老师吗?帮我打听一下情况。没有他的消息,我今天一晚上怎么睡得着啊!”

穆紫放下电话后赶紧与当地会务老师联系,那位老师说现在震区所有通信都已经切断,只能等第二天上午再看看情况,并答应她一有消息就跟她联系。

整个晚上穆紫躺在床上都没能入睡。她反复想今天下午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想他们举办会议的意义,想命运的慷慨与残酷。幸运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得到了那位失联代表的消息,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因为与大地震擦肩而过,穆紫心里总有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们一行人躲过地震的幸运正是那些地震中死去的人们替他们受难的结果。穆紫第一次在单位组织的捐款之外,又去银行自己捐了款。她心里非常不安,也非常难过,为那些受难的同胞,为命运对他们的残酷。从那以后,穆紫跟很多与她感受相同的中国人一样,开始更多地关注公益事业,开始懂得在自己温饱之余要去关注需要帮助的人,懂得关心他人,懂得感恩命运所有的恩赐。

但让她略感失落的是,在电脑屏幕上从不同地方飞来的慰问和关心中,始终没有见到林浪的身影。这个大忙人也许根本不会关心她这个不起眼的小编辑,她不过只是他的生活中匆匆来去的一个过客,命若浮萍,微不足道。他并没有把她当成朋友,一个需要有起码交往礼仪的朋友。大会开始前那段短暂的奇遇也许就是命运的一次嘲弄和玩笑吧,不必太当真。生活中有很多事也许只是巧合,却因为我们自己添加了理想主义的想象而变得面目全非,成为梦幻和诱惑。现实永远都是忠实的透明海水,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幻觉为它涂抹上绚丽多彩的颜色。

他不联系自己也许是一件好事,她随时都会跌进他的魅力深渊,由他亲自证明现实的冰冷也许更有说服力。不管曾经受过多少伤害,有过怎样的生活磨难,都不会轻易改变一个女人向往情感的天性,穆紫知道每次面对林浪时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她必须再次坚定他们之间关系的定位——工作伙伴,千万不要扯进私人感情。不要轻易相信他会偶尔垂青,把她放在眼里,当作朋友一样平等相待。

为了快乐和尊严她必须越来越成熟,把命运曾经给她的考验化作完善自己独立生活的精神支撑。如果找不到真正可以依赖的朋友,她宁可一个人天马行空,与山水为伴,过清静单纯的生活。而异性朋友,这个她内心一直避讳,视作洪水猛兽的存在,不仅会伤害她,还会毁灭她,她一定要与他们之间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她知道林浪对于自己有多危险,他像影子一样潜藏在心底随时随地出现,让她幻想给她希望,却注定要将她推向灭亡。她一定要在他引诱自己之前将他推远,不仅要让他们相距三千里江山,即使近在咫尺也要构筑鸿沟,把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都阻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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