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扬古筝,妙极琵琶。南燕太子府邸里面丝竹之声终日不绝。
南燕国皇族乃苍暮帝国暮家遗脉,太子暮钦晋沿袭了暮家子弟温文尔雅的皮相,不过,仅仅是皮相而已。暮钦晋表面上看去蕴藉儒雅,谦恭仁孝,骨子里却精明算计,阴险狠毒。
不过,他如果不是有着这样子的里子,只怕也无福消受这太子之位。今上宠极皇贵妃岳氏,如不是朝臣力阻以及他处处提防,这太子之位早就几度易主了。
暮钦晋看上去像只醉心丝竹,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的羊,实际上却是头头脑冷静、审时度势、不露声色、谋定后动的狼。
沐清臣、余纳玉是少数几个看清他真面目的人。
此刻,他们正在花厅里听着琴,琴声遮盖了他们极轻的话语,而弹琴者,均是被刺穿了耳朵的聋女。
“清臣,萧衍那宝贝女儿似乎很中意你。”暮钦晋开口道,语气里没有戏谑,而是很专注的期待,仿佛看见可口猎物的狼。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萧家卷进来。千金易得,忠犬难求。”沐清臣淡淡道。
“既是忠犬,自然该为我所用。”暮钦晋细长的眼睛闪动着精光,“难道清臣你还是不相信我会是一个明君?”
“这与我无关。”沐清臣淡淡道。
“沐清臣,你既已上了这条船,就该清楚地意识到我们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关系。”面对沐清臣的不敬,余纳玉冷冷道。
“别妄图把我和你们绑在一块,相信我,那样子你们没有好下场的。”沐清臣皱了皱眉,一反他平日的淡漠,显得有些不耐烦。
暮钦晋的话勾起了他的头痛,耳边响起了萧重柔离开前凑近他耳边呢哝的轻细话语:“沐清臣,我今年十六岁了,我出生时,爹爹便亲手为我埋下了一坛女儿红。沐清臣,你告诉我,那坛十六年的佳酿,好喝么?”
剑拔弩张。
暮钦晋适时开口,缓解了沐清臣与余纳玉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么说,就是徐婼瑶了。”
沐清臣眼睛里闪过挣扎,修掌成拳,深吸了口气,终于胡乱点了个头:“就她。”
暮钦晋修长的食指在桌角敲击了几下,偏头给了余纳玉一个眼色。
“这本册子记录的都是徐婼瑶的喜好,或许能祝沐兄一臂之力。”余纳玉或许不是一个好朋友,但绝对是个好盟友,他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指着上面的一本道。随后,他又将下面那本拿到上面,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这本册子记录的都是萧重柔的喜好,沐兄不妨一并拿去。”
三人又谈论了些细节后,沐清臣与余纳玉起身告辞。暮钦晋拉住了余纳玉显得过于偏小秀美的手,笑道:“纳玉,你身子虚弱,我特地让厨房炖了一窝燕窝,你吃了再走。”
余纳玉笑着呸了一声:“留着哄太子妃吧,我又不是女人,喝什么燕窝。”言罢,当先走了出去。
暮钦晋挑了挑眉,身子有些懒散地往椅子里躺去,他看着沐清臣,语气里没了刚才的温柔气息:“清臣,你还不走,莫非,你想喝燕窝?”
对于暮钦晋的不正经,沐清臣一律无视,他表情严肃道:“我奉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打萧家的主意。”
在一家又破又旧的客栈里,萧轩骄找到了萧重柔。他环视了周遭糟糕透了的环境,三分气恼七分心疼道:“就算离家出走,也找个好地方。算了,还是我给你找吧。”话还未说完,人已经上前拉着萧重柔欲往外走去。
“我不要。”萧重柔嘟着唇抗拒着。
“你存心让老头心里不好过。”萧轩骄指控道。
“是他先让我不好过的,我不仅心里不好过,脸上更不好过。”萧重柔说完,还不忘伸手指指自己依旧红肿的脸蛋。
萧轩骄伸手抬起萧重柔的下巴,眯着眼睛打量着:“老头是被你吓到了。不论是谁,听到自己的女儿要嫁给沐清臣,有这样子的反应一点也不为过。”
萧重柔拍开萧轩骄的手,气呼呼道:“那你也走,现在你也被我列为拒绝往来户了。”
萧轩骄挑了挑眉:“这么说,老头已经被你列为拒绝往来户了?”
“昨天就已经是了。”她不介意父亲看低她的眼光,但是她介意父亲看错沐清臣。
“怎么办,老头说今晚想见你。”萧轩骄开口道,一副幸灾乐祸的味道。
萧重柔托着下巴,用心思考了一会儿,眼珠子一转,道:“他若是肯写九百九十九遍‘沐清臣很好’,我才会考虑给他一次道歉的机会。”
“老头可不认为自己错了。”
“我不管,你告诉他这是我唯一的条件。”萧重柔说到这里,还不忘记自夸一番,“我没有让他立马点头答应我嫁给沐清臣,已经很考虑他的感受了。你告诉爹爹,像我这样体贴的女儿,真的不多了,我替他掰过手指,这样体贴的女儿,他可只有一个。”
萧轩骄莞尔失笑,又好气又好笑道:“体贴不体贴我看不出来,但是,‘只有一个’倒是大实话。”
当沐清臣回到衙署,经过仪门时,正好与迎面怒烘烘、急煎煎走来的萧衍碰上,身后还跟着步态悠然的萧轩骄。沐清臣让到一边,让萧衍父子先过去。萧衍也不客气,当先迈开步伐,在经过沐清臣的时候,上下打量了他很久,才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沐清臣,好,很好,好极了!”
沐清臣被他说得莫名其妙,隐隐的还有些毛骨悚然,不过,他素来沉静,对于不在意的事情,倒也不会开口询问。
待萧衍离去后,萧轩骄才慢吞吞走到沐清臣面前,降低音调道:“徐将军的势力已足够支撑太子之位,奉劝你主子一句,过犹不及。”
沐清臣回视萧轩骄,唇角勾出似真幻假的笑意:“如萧兄所言,太子是主子,沐某是棋子,棋路如何走并非沐某能决定。萧兄与其警告在下,不如多花些心思看好令妹。”
当沐清臣回到自己的厅署时,当先离去的余纳玉正老神在在地坐在次座上,而他的书桌上多出了几张皱巴巴的宣纸。
沐清臣走上前,拿起宣纸,却见几张纸上面写的都是同样的内容,五个字——沐清臣很好。用的是最规矩的正楷,却依然遮掩不住字里行间的滔天怒火。想起方才萧衍那张怒烘烘的脸,沐清臣隐隐有些头痛。
余纳玉眼睛里闪着光,笑问:“沐兄对这几张纸有何高见?”
沐清臣叹了口气道:“世人皆赞萧大将军有一手潇洒的狂草,却不知他的楷书竟如此工整。”
“哼。”对于沐清臣的顾左右而言他,余纳玉表示不满,单刀直入道,“沐兄起码该看出两点,一是萧重柔在萧衍心中地位极重,掌握她或许就能掌握萧家。这二嘛,”余纳玉故意顿了顿,婉转了一个语调,一字字道,“沐兄你在萧重柔心中地、位、极、重。”
沐清臣对余纳玉的暗示充耳不闻,取出公文便开始批改。世人皆知沐清臣阴险狠毒,却何尝注意到他处理公文时比任何一位官员都认真严谨。
“沐清臣。”余纳玉起身正色道,“既然你不介意卖身,为何不卖个更高的价格?”
“候月。”沐清臣招来贴身侍从,从书桌里取出那只碧玺箭,交给候月,“帮我约徐二小姐。”
“呵,看来我倒是把你逼急了。”余纳玉挑了挑眉,摇头离去,在跨出门槛时,抛下一句,“说实话,我仔细替你比过,那萧家小姐的长相、品性、家世都比徐家小姐好些,最重要的是,她更适合你。”
沐清臣没有回答,仿佛心神都已经被满桌的公文所吸引了。
像埋入冰雪之中。
她太清楚那样的感觉。
身躯不由自主,意识亦不由自主,空洞、寂静、无边无际的冷……她再次落入这样的梦境。
如此安静的梦,却让她难以形容得恐慌,额上渗出薄薄冷汗。
四周是无尽的幽暗,她仍想奋力地撑起上身,隐约已知徒劳无功,虽埋在三床厚厚的褥子之中,四肢仍冷得麻木,无法动弹。
醒来!她咬牙。
醒来啊!
醒来、醒来!秀气的嘴唇出现一丝红痕。
不够。醒来、醒来、醒来!当血腥味漫入口腔时,萧重柔总算如愿醒来。
长长吐了口气,萧重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有些委屈,也有些懊恼——萧轩骄说得对,这里的环境真的糟糕透了。连那久违的梦魇都开始嚣张地卷土重来了。
挣扎着起身,推开窗子,刚好又是一轮满月。萧重柔斜倚着窗子,漫看了一眼明月,轻轻叹息,此时此刻,那一人是否如自己一样,心绪复杂地欣赏着这无边月色呢?
“想听听最近京城最大的八卦是什么么?” 一红衣女子忽然从窗口倒挂下来,长长黑黑的头发将她的脸庞遮住,颇有点艳鬼的感觉。
即便被这样吓过不知多少次,萧重柔还是骇得倒退了一步:“遥羚儿,你总是这么吓我!”
“你也总是这么不禁吓。” 红衣女子欢快地从窗子里跳进,“你心上人仇人多,难免会遇见刺客什么的,我这是锻炼你的心理承受能力。”
“遥羚儿,你还是梳着那一对包子头可爱。”萧重柔拍着胸脯道,及腰的发,苍白的脸,如果装鬼装不像连鬼都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