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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钟表店侦探与跟踪狂的不在场证明

1

我睁开眼睛,望向枕边的智能手机,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十点多。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屋里。

糟了,睡过头了!我一跃而起之后才回过神来,想起今天不用上班,顿时松了口气,同时倒回被窝。

一个多月前,我因为工作单位的人事调动去了一个新部门。自那时起,我几乎没休息过一天,今天可是好不容易申请到的宝贵假日。

用这一天干点什么呢?看屋外照进来的阳光,今天的天气貌似不错。这样的日子待在屋里未免有些浪费。

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去鲤川站东口逛逛吧。

我是四月一日去新部门报到的。部门的办公室在本县首屈一指的枢纽车站那野站旁边。为了方便上下班,我搬到了距离那野站只有两站路的鲤川站附近。我早就想去车站周边走走逛逛了,可是新部门的工作格外繁忙,很难请到假,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拜这样的生活所赐,我搬过来都一个多月了,却仍然对鲤川站周边一无所知。

我租住的公寓在鲤川站西口那一侧,原本有很多铸件作坊,现在新建了好几栋公寓。而车站东侧自古以来就是商业区,整体氛围跟西口完全不一样。真想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于是我吃了点吐司和火腿煎鸡蛋当早饭,然后就出门了。

外面晴空万里,微风习习,行道树的叶子随之一摇一摆。这天气,真是好得让人想哼歌。

毕竟是工作日的大白天,我走到鲤川站一看,发现往来的行人只有零星几个。街头巷尾的气氛是如此恬静,不同于杀气腾腾的早高峰,也没有深夜回家时感觉到的疲乏。我穿过跨线桥,朝东口走去。

西口干净整洁,东口却显得杂乱无章。有小巧玲珑的公交车站和出租车上客点,环绕在四周的是银行、信用合作社、小钢珠店和家庭餐厅,每种各一间。信用合作社和小钢珠店之间伸出一条向东延伸的拱顶商店街。街口挂着五个大字:“鲤川商店街”。我仿佛是被某种东西吸引了一般,抬脚迈进了那条街。

咖啡馆、箱包店、荞麦面馆、洗衣店、酒铺、药房、面包店、理发店、米店、书店、旧书店、水果店、电器店、西点店……各种商店在拱顶下鳞次栉比,一看就是比较传统的商店街。

我无意中瞄了眼手表,却发现指针还停在十点半的位置。不对啊,我起来的时候都十点多了……定睛一看,敢情秒针没在动。看来是电池没电了。虽说现在都是拿手机当表用的,可看不了手表总归不太方便。要是这条商店街有钟表店,就去换个电池吧。

我东张西望地走了一会儿,还真看到了一家钟表店。它夹在照相馆和肉铺中间,规模很小,门面大概一间半宽[1]。木质外墙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样子。大门上挂着一块招牌,写着“美谷钟表店”。就去这家店换吧。

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丁零零的钟声。

六张榻榻米那么大的小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挂钟填满了整个墙面,墙边的展柜里则是一排排怀表、手表与座钟。所有钟表都指着同一时刻的景象蔚为壮观。有些钟表店还卖眼镜和贵金属什么的,但这家店貌似只卖钟表。

背对着我坐在柜台后面忙活的人连忙回过头来。

那是位身着工作服的女性。她右手拿着螺丝刀,右眼戴着修表专用的放大镜片。

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娇小,肤色白皙,留着波波头,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丰满的脸颊……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场直教人联想到小白兔。只见她急急忙忙撂下螺丝刀,摘下放大镜说道:

“啊,欢迎光临!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能麻烦你换个电池吗?”

我把手表递了过去。

“好的。”

她接过手表,转身回到工作台,开始换电池。

就在我环视四周的时候,惊人的光景映入眼帘,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钟表店的墙上贴着“本店承接钟表维修”“本店提供电池更换服务”字样的广告再正常不过了,可这家店还贴着两张格外诡异的广告,上面写着“代客推翻不在场证明”和“代客搜寻不在场证明”。看到“不在场证明”这几个字,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广告不会是写着玩的吧?

等她换好电池,转身回来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问道:

“呃……这张写着‘代客推翻不在场证明’的纸是什么意思啊?”

“本店承接所有和钟表有关的委托,这是前任店主的经营方针。”

“推翻不在场证明是‘和钟表有关的委托’吗?”

“是的,”她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主张自己有不在场证明的人都会说‘我几点几分在哪个地方’。也就是说,钟表成了主张的依据。”

“这……倒是的。”

“既然如此,那么钟表匠不就应该是最擅长解决不在场证明问题的人吗?”

呃,这话不太对头吧?有多不对头呢?照她的逻辑,田径的百米赛跑是用钟表计时的,所以最适合跑一百米的人就是钟表匠。这也太荒唐了吧?可是看到她那严肃的表情,反驳的话就说不出口了。更何况,她要是真回我一句“是的,最擅长百米赛跑的就是钟表匠”,那我该如何是好啊?

“话说你刚才提到了‘前任店主’……那你是现任店主吗?”

“是的,我叫美谷时乃。前任店主是我的爷爷。我在他去世后继承了这家店。”

她才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真能胜任钟表匠的工作吗?

“您会担心我太年轻,难以胜任钟表匠的工作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这话说得,就好像我的心思都被看透了似的,吓得我心头一惊。

“没、没有没有……”

“我的功夫的确还不到家,但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接受爷爷的严格训练了,直到他前年去世为止,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十四年了,所以您大可放心。”

三年级就开始学手艺了啊?真是了不得。

“推翻不在场证明的方法也是跟你爷爷学的吗?”

“嗯,跟钟表维修一样,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那你之前有没有接受过这类委托啊?”

“有那么几次吧。都是怀疑配偶或恋人出轨了,但对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来找我推翻。”

搞什么嘛,原来是“那种”不在场证明啊。

“那几次都成功推翻了吗?”

被我这么一问,她露出略显得意的表情,点了点头。那模样好似鼻子微微抽动的兔子,真有意思。

“我顺便打听一下……请你推翻不在场证明要多少钱啊?”

“本店是事成付款的,听委托人讲完来龙去脉,却没能推翻不在场证明的话,就分文不取。如果成功破解了,就收取五千日元的费用。”

“五千日元?”

真不知道这价格是贵还是便宜。

“您需要推翻不在场证明吗?”

她如此问道,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盯着我看。瞧那两眼放光的模样,仿佛看到冰淇淋的小姑娘。

当时我八成是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因为我被不在场证明的难题困扰了一个多月,实在烦透了吧;抑或是,我不愿辜负那饱含期待的眼神。

“嗯,那就麻烦你指点一下吧。”

“啊?真的吗?多谢惠顾!”

她的表情顿时明朗起来。

事已至此,想回头都来不及了。唉,我怎么这么傻啊。一个不小心,可是要触犯地方公务员法的啊。我暗暗咒骂自己的糊涂,却只得破罐子破摔,向她道出困扰自己多时的难题。

“是这样的……我想请你推翻一起凶杀案的不在场证明。”

“凶杀案?”她瞪大双眼反问道,“莫非……您是警察吗?”

我点头回答:“是的……”实不相瞒,我是今年四月刚从派出所调去县警本部搜查一课的菜鸟刑警。没想到我前脚刚到新部门报到,后脚就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起凶杀案。

“呃……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还请你千万不要外传……”

“这是当然。爷爷在世时也是耳提面命,叮嘱我绝对不能泄露委托人的隐私。”

“那就好……”

“您先跟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吧。这边请!”

她示意我在店里的古董沙发落座,于是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带着万分惶恐坐下了。接着,她为我泡了杯绿茶,摆在一旁那张划痕累累的小桌上。茶香四溢,一闻就知道是好茶。忙完之后,她走回柜台后面——看来那儿就是她的固定座位了。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案情。

“这起案件的被害者是一位大学女教授。她跟前夫是一年多前离的婚,可这个前夫变成了跟踪狂,成天骚扰她。凶手肯定就是他,但他有牢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

2

四月十一日,星期二。在调往县警本部搜查一课第二强行犯搜查四组的第十一天,我第一次走进了凶案现场。

现场位于住宅区的一隅,是一栋两层高的独门独院小楼,距离县立医科大学不到两公里。我们四组是上午八点半多抵达现场的,当时负责这片地区的那野东署已经在周围拉起了“禁止入内”字样的警戒带。

看到守在警戒带前的制服警官朝我们敬礼,组长牧村警部点头致意,钻过带子进入现场。组员们紧随其后。年纪最小的我负责殿后。

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厨房、餐厅兼起居室。被害者俯卧在客厅的餐桌旁边。她穿着白色上衣,下半身是奶油色与黑色相间的格纹裙子。一把刀插在后背的中间偏左,也就是心脏所在的位置。干透了的血将刀周围的衣服染成了红黑色。朝左偏的脸映入眼帘。四十多岁的她,有着端庄而知性的面容。

餐桌上放着盛有炖菜的盘子、装有米饭的碗、倒了茶的茶杯以及一人份的勺子和筷子。不远处躺着一部智能手机。将视线转向厨房,只见灶上架着一口锅。炖菜就是用它做的吧。

“饭菜好像没动过啊。也就是说,凶手是在被害者正准备吃饭的时候找上门的……”

牧村警部喃喃道。

跟四组一同抵达现场的还有县警本部的司法鉴定人员。他们立刻投入了勘验工作。

那野东署有位姓近藤的警部补为我们讲解了案情。

“被害者叫滨泽杏子,四十二岁,在县立医科大学医学部工作,是基础医学教室病理组织学研究室的教授。”

牧村警部用钦佩的口吻沉吟道:

“四十二岁就当上医学部教授了啊……真厉害。发现尸体的是谁?”

“滨泽安奈,三十四岁。她是被害者的妹妹,上午八点多过来找人,却发现人已经死了。我们让她在警车里等着。”

“那就去了解一下情况吧。”

牧村警部和下乡巡查部长准备去找她问话。“新人也来听一听吧。”警部朝我招招手,于是我也跟了过去。四组的其他搜查员和那野东署的警官们分头去找街坊邻居打听情况,希望能找到目击者。

滨泽安奈有一张和姐姐很像的漂亮脸蛋,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牧村警部在慰问后问道:

“听说您今天八点多就过来了,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因为姐姐一直不接电话……”

“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啊?”

“她有推特的,我每天都会看她发的东西。”

一听到“推特”,牧村警部和下乡巡查部长的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霾。他们貌似都不太懂这种东西。

“昨天姐姐在推特上发了她做的晚饭,是奶油炖菜,说那是跟我住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做的,后面跟了一句‘今天总觉得浑身发冷,吃点炖菜暖和暖和’。我想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紧,就在晚上十点半左右打电话去她家了。可她没接,我就留了言,又打了她的手机,可她还是不接……我左等右等,想着她听到留言、看到未接电话以后总会回电话给我的,可一直没等到。她平时在这方面很细心的,没接到别人的电话是一定会回电的。我越想越担心,心想她会不会是难受到连电话都打不了了,就打算去她家看一看,但当时已经很晚了,只是因为不接电话就特地跑过去,好像也有点夸张,所以我昨天就没动。到今天早上七点多,我又打了一次电话,她还是不接……我实在是担心得不行,连忙坐车过来看看,可怎么按门铃都没反应。我起初还以为她已经去大学了,却发现大门没锁……我心想,不对劲啊,进屋一看,居然看见姐姐倒在起居室……”

刚涌出来的泪珠顺着滨泽安奈的脸颊滑落。

牧村警部望向我说道:

“新来的,你有智能手机吧?把那个叫‘推特’的东西搞出来给我看看。”

我便问滨泽安奈:

“她的推特用户名叫什么啊?”

“她用的是本名。”

我掏出手机,搜索“滨泽杏子”和“twitter”这两个关键词。也许是因为“滨泽”这个姓氏不太常见吧,叫这个名字的用户只有一个。

这个用户在昨天,也就是四月十日发了三条推特。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是便当的照片、蛋糕与红茶的照片和奶油炖菜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有个椭圆形的小巧便当盒,里面装着白米饭、肉扒、小番茄和鸡蛋烧。说明文字是这么写的:“午餐时间,在单位吃便当。肉扒是昨晚的剩菜。一个人住啊,都提不起做菜的劲呢(笑)。”

第二张照片貌似是在咖啡厅拍的。玻璃桌上放着一份甜品套餐,包括一块茶色的蛋糕、一块用蔓越莓和黄桃装饰的白色蛋糕和红茶:“每周一次的蛋糕时光。本周的是摩卡蛋糕。”

第三张照片中的奶油炖菜装在盘子里,盘子则放在餐桌上。炖菜里有肉、土豆、胡萝卜、洋葱和芦笋:“想起跟妹妹一起住的时候经常做奶油炖菜,很是怀念,于是决定晚上就做这个吃了。今天总觉得浑身发冷,吃点炖菜暖和暖和。”

这分明是案发现场餐桌上的奶油炖菜啊。我把手机递给牧村警部和下乡巡查部长,让他们看看这条推特。他们看手机的眼神里写满惶恐,仿佛那是随时会爆炸的东西似的。

警部开口问道:“您觉得谁有可能对她做出这种事?您有什么头绪吗?”

“有!一定是那个人干的!”

“那个人?”

“菊谷吾郎,我姐姐的前夫。”

“您为什么觉得是他干的呢?”

“因为他是跟踪狂,一直在骚扰姐姐。”

“怎么个骚扰法?”

“经常不请自来,一来就问姐姐要个五万十万日元的……据说他不光来过家里,还去过姐姐的工作单位呢。我听姐姐抱怨过好多次了。”

“要钱?……这位菊谷先生是没有工作吗?”

“他倒是有个经营顾问的头衔,但是这个人赌瘾特别大。姐姐之所以跟他离婚,其实也是因为他太好赌了。他就爱赌自行车赛、赌马什么的,偶尔玩玩也就罢了,可他一赌就是几十万啊。姐姐不知道说过他多少回,他每次都会道歉,但过一阵子又犯了,真是屡教不改。到最后姐姐实在是忍无可忍,就把离婚申请书甩过去了。据说他当时都给姐姐跪下了,说他一定会好好反省,绝不再犯了,可姐姐被他的口头保证骗过太多次了,所以态度非常坚决,硬是让他把字签了。刚离婚那会儿,他好像是真的反省了,没有去赌钱,踏踏实实工作了一段时间,可是从两个多月前开始,他的赌瘾又犯了,还动不动跑来找姐姐。”

“太过分了……那您的姐姐是怎么处理的呢?”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一口拒绝。我都跟姐姐说过好几次了,这是妥妥的骚扰,最好直接报警,让警察收拾他。可姐姐总是一笑了之,说,‘他也就是嘴上说说,没胆子动真格的’。结果拖着拖着,就变成这样了……”

滨泽安奈的双肩瑟瑟发抖。

“您知道菊谷先生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但凶手肯定是他!求你们了,快把他抓起来吧!”

“凶手是不是菊谷先生,得调查过后才知道,但是请您放心,我们警方一定会把凶手捉拿归案的。”

接着,牧村警部又用带着歉意的口吻问道: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讲一讲您昨天都做了些什么?”

滨泽安奈一脸茫然地望着警部。

“难道……你们觉得是我把姐姐……”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调查程序有规定,每个人都要问的。”

“……我在美发厅工作,昨天去上班了。”

“从几点到几点呢?”

“昨天轮到我上晚班,所以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您去问问店长、同事和店里的客人,就知道我那段时间一直在店里没出去过。下班以后,我看到了姐姐发的推特,在十点半左右给她打了电话,但她没接……今天我正好休息,就过来看她了。”

“您工作的那家美发厅叫什么名字?”

“‘Signe[2]’。就在那野站跟前。”

我们三人向她道了谢,回到案发现场,让她留在警车里休息。

鉴证课的验尸官走过来说道:

“根据尸体现象的发展阶段和直肠温度推断,案发时间大概是昨天,也就是十日的傍晚到夜间。只要送去做司法解剖,应该还能把范围再缩小一些。”

“被害者有吃过饭的迹象吗?”

“具体的还是得等司法解剖,不过光看口腔,好像并没有吃过东西。”

“也就是说,在被害者刚做好炖菜,正准备吃的时候,凶手找上门来,实施了犯罪。”

另一位鉴证人员说道:

“厨房的炉子上放了一口锅,里面装着做好的炖菜。水池的三角沥水篮里有土豆、胡萝卜、洋葱等蔬菜的皮。电饭煲里正做着饭,还留有饭勺搅动过的痕迹,根据电饭煲显示的时间,米饭是十四小时之前煮好的。现在正好九点,十四小时前就是昨天傍晚七点。”

“被害者在晚上七点左右做好了晚饭——随后凶手就找上门来了吧,”牧村警部对下乡巡查部长说道,“阿下,你去一趟县立医科大学,查查被害者昨天的行动轨迹。万一聊着聊着又聊到推特就麻烦了,记得把新人带上。”

3

我们开警车前往距离滨泽杏子家大约两公里的县立医科大学。医学部、药学部、看护学部和附属医院的建筑物分布在宽广的校园中。

在传达室表明来意后,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奔三年纪的青年。他戴着厚厚的眼镜,一看就是做事踏实的正经人。

“我叫梶山达夫,在滨泽老师的研究室当助教。”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也许是滨泽杏子的死讯让他大受打击。

慰问过后,下乡巡查部长问道:“能不能找个方便谈话的地方?”梶山回答:“那就去研究室吧。”

病理组织学研究室位于医学部基础医学楼的五层,由实验室、职员室和多功能室组成。梶山带我们去了多功能室。墙上装有大屏幕,屏幕正前方摆着好几条长桌。据说这就是他们平时开会、吃饭的地方。我们找了几张钢管椅坐下。

“真不敢相信,滨泽老师居然被人害死了……那么好的人,到底是谁……学生们都被吓蒙了。”

“滨泽教授昨天是几点来的学校啊?”下乡巡查部长问道。

“上午八点半左右。她总是那个时间来的。”

“您当时已经在学校了吗?”

“对,我每天早上八点不到就过来,提前把研究室的三个房间的门锁打开。”

“那教授八点半过来以后都做了些什么呢?”

“她先是跟我一起在职员室讨论了一下上午要上的细胞组织检查学实操课,然后从九点开始,我们就去实验室给学生们上课了。结果上着上着,老师的前夫来了。”

“前夫?是菊谷吾郎先生吗?”

梶山点点头。

据说实操课才上了没几分钟,就有人突然打开了实验室的大门,连门都没敲。

站在门口的是个四十五岁不到、肤色浅黑、胡子拉碴的男人。这位不速之客之前也来过研究室两三次,所以梶山一眼便认出他是滨泽教授的前夫。

“请不要打扰同学们上课。”

正在给组织切片染色的滨泽教授停手说道,语气冰冷。

“杏子,我有事要找你帮忙,你过来一下。”

菊谷却毫不在乎,执意要跟教授谈话。

“我都说了,我们还在上课呢!”

“十分钟就够了,帮帮忙啦。”

梶山和两个男生被菊谷的态度惹火了,朝门口走去。

“老师都下逐客令了,请您立刻离开实验室。”

菊谷假装没听见,面露奸笑。滨泽教授犹豫片刻后对梶山说道:

“我去趟职员室,十分钟左右就回来。你带着同学们继续做实验吧。”

梶山有些担心,主动提出:“我陪您一起去吧?”但滨泽教授婉拒道:“不用了,没事的。”随后便离开了实验室。梶山和学生们只得怀着忐忑的心情继续实验。

十分钟后,教授回到了实验室。关上的房门后传来菊谷的怒吼:“你给我记住!”

梶山忙问:“他找您干什么啊?”

滨泽教授用烦透了的口吻回答:“让我借他十万块。我才懒得理他呢。”

“怎么又来了啊……”

“说什么赌马赌赢了会加倍还我的,没完没了唠叨了快十分钟。傻子才信他呢。”

激动涌上心头。滨泽杏子的前夫在案发当天也找过她,跟她有过争执。菊谷吾郎这个人变得越发可疑了。

“然后呢?”下乡巡查部长接着问。

“老师好像有些没精打采的。也难怪,前夫都跑到工作单位来闹事了……”

实操课一直上到正午。到了午休时间,滨泽杏子、梶山和两个女生一起在我们此刻所在的多功能室吃了午饭。女生们吃的是上学的时候顺路去面包店买的三明治,梶山吃的是妻子准备的便当。据说滨泽杏子吃的也是自己做的便当。这是她还没离婚时养成的习惯,每天早上做好便当带去单位吃。

“到了下午三点,老师离开研究室,去了大学门口的‘POMME’咖啡厅。她很爱吃甜食的,去那家店点个蛋糕加红茶的甜品套餐是她每周的固定节目。虽然蛋糕偏小,但可以选两个,而且每款都很好吃,所以她特别中意那家店。”

我心想,原来如此……敢情滨泽杏子在推特上发的蛋糕和红茶的照片是在那家咖啡厅拍的啊。

“后来老师回了研究室,但在三点半刚过一点的时候就早退了。她平时都会待到七点左右的。”

“早退?为什么啊?”

“她说她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当时她的脸色的确不太好,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是不是感冒了啊……想吃点热乎的东西呢。’这就是老师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除了看起来不太舒服,滨泽老师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

“好像没有,不过……”

梶山貌似想起了什么。

“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下乡巡查部长问道。

“说不寻常吧,是有点不寻常,但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您觉得不值得说的小事,说不定也能成为破案的线索。能不能讲给我们听听呢?”

“是这样的……我上周末回了趟仓敷的老家,买了点当地特产盐豆包回来给研究室的同事们。昨天早上,我把东西带去了研究室,却忘了拿出来,到了午休时才想起来,于是就在多功能室把东西拿出来,分给老师和学生们吃。老师本来就爱吃甜食,而且在日式糕点里面,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盐豆包了。换作平时,她肯定会开开心心地接过去吃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昨天居然没有要,说‘我还是少吃点甜食吧’……可您就不觉得奇怪吗?她明明在三点多跑去吃了蛋糕呀……”

“的确有些不对劲呢。”

下乡巡查部长嘴上附和着,脸上的表情却有几分失望。

“她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是‘我待会儿还要吃两个蛋糕呢,就先不吃盐豆包了’?”

我抛出自己的猜测。

“那她完全可以直接这么说啊!‘我还是少吃点甜食吧’这个说法,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这话也许是有些奇怪,可惜我实在不觉得它会跟案情有什么关联。大学老师果然非比寻常,居然会纠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看了看下乡巡查部长的神色,他好像也有同感。

我们对梶山道了谢,离开了病理组织学研究室。

接着,我们前往大学门口的“POMME”咖啡厅,找女服务生询问滨泽杏子有没有在昨天下午三点左右来过店里。服务生回答,“滨泽老师的确是那个时间来的”。据说被害者是这家店的常客,每周都要来一次,每次必点蛋糕加红茶的甜品套餐。于是我们便问:“您记得她昨天点了哪款蛋糕吗?”服务生不假思索地回答:“摩卡和白奶酪。”真是位模范服务生。

然后我们又去了正门口的保安室,因为保安可能看到了早退回家的被害者。幸运的是,保安真的看到她了。他告诉我们:“滨泽老师是昨天下午三点四十分左右骑自行车回去的。”

下乡巡查部长说:“您记得这么清楚啊!”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二十多岁保安顿时羞红了脸。看来这位保安是滨泽杏子的“粉丝”,所以记得精确的时间。她的确称得上是知性美女,保安会迷上她也是人之常情。

当晚九点,警方在管辖该片区的那野东署召开了搜查会议。我们四组、鉴证人员和那野东署的搜查员齐集会议室,搜查一课的课长与那野东署的署长也出席了。

我们首先听取了司法解剖的结果。死因是心脏被刺造成的心包填塞。滨泽杏子是在被刺伤后不久死亡的。

法医在她的十二指肠中发现了米饭、肉、番茄、鸡蛋烧等食品的残渣。那是她中午吃的便当。她在四月十日把便当的照片发到了推特上。

另外,她的胃内有海绵蛋糕、黄油奶油、奶酪奶油、饼干、蔓越莓和黄桃组成的食糜。那是她在“POMME”咖啡厅吃的摩卡蛋糕和白奶酪蛋糕。

十二指肠内的食物残渣在体内停留了七小时,胃里的食糜则是四小时左右。被害者是正午时分吃的午饭,下午三点左右吃的蛋糕,所以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是晚上七点前后。

验尸结果与案发现场的情况也完全吻合。炖菜与米饭都盛好了,却没有动过的迹象——也就是说,凶手是在她刚准备好晚饭的时候突然来访的。

守在大学正门口的保安称,滨泽杏子是在下午三点四十分左右骑车离开学校的。大学和她家的距离不足两公里,所以她到家的时间应该在三点五十分左右。到了傍晚,她开始做炖菜。七点左右,晚饭大功告成。她把饭菜盛出来,用手机拍了照,发了推特。就在这时,凶手来了。一进到她家的起居室、厨房兼餐厅,凶手就把刀插进了她的后背……

搜查一课的课长如此说道:“被害者的前夫是头号嫌疑人。估计菊谷不仅去大学研究室找过人,当晚还跑去前妻家里借钱,却被一口回绝,于是一气之下就掏出随身带着的刀把人捅死了。当务之急是查清菊谷当前的所在地。明天一早就查!”

4

然而,我们迟迟没能查出菊谷吾郎身在何处。

一年多前和被害者离婚的时候,菊谷搬出了原本和她一起住的房子,可没人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滨泽安奈也一无所知。被害者与菊谷并没有共同的朋友,所以我们也找不到人打听。

被害者家里有地址簿,但上面没有写前夫的最新住址。警方还用最先进的调查工具破解了被害者的智能手机,提取了其中的数据。然而警方既没有从手机的通信录里找到菊谷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也没找到被害人与菊谷使用社交网络联系的记录。

与此同时,搜查本部也探讨了被害者的妹妹滨泽安奈行凶的可能性。

她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动机。她给借债的朋友当了连带保证人,结果那个朋友申请了个人破产,人间蒸发了,于是巨额债务不得不由她偿还,她必须在两个月时间里还出两千万日元。被害者买了人寿保险,受益人是妹妹,理赔金额是三千万日元。姐姐一旦去世,妹妹安奈就能拿到这笔钱,所以她也有说得过去的动机。

然而,正如安奈在发现尸体后所说的那样,她是有不在场证明的。案发当天,她在那野站跟前的美发厅“Signe”上班,从下午两点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店长跟同事都能证明她在那段时间没有离开过美发厅一步。

而且考虑到姐妹俩的感情,安奈也不太可能是杀死姐姐的凶手。两人的年纪是差了八岁没错,不过姐姐在医学部念大三的那一年,她们的父母意外身故了。在那之后,姐姐靠着奖学金继续学业,同时打好几份工赚生活费,含辛茹苦地把刚上初中的妹妹养大。所以她们的感情绝非普通姐妹可比——认识这对姐妹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遗体被发现的两天后,也就是四月十三日,我与牧村警部、下乡巡查部长一同前往殡仪馆,参加滨泽杏子的葬礼。凶手出席被害者的葬礼是常有的事,所以至少派一名警员到场是警方的惯例。此举也有助于提升士气,让大家怀着更高昂的斗志投入调查工作。

助教梶山达夫、研究室的学生们和大批同事也到场了。妹妹安奈坐在丧主席,双眼哭得格外红肿。

“你来做什么!”

突然,安奈的声音响彻会场。我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肤色浅黑、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丧主席旁边。

“……是你……是你害死了姐姐!你来这里干什么!给我回去!”

我恍然大悟——那人就是菊谷吾郎。

菊谷面露邪笑。

“你说我杀了你姐姐?话可不能乱说啊。你要是能证明是我杀的人,就把证据亮出来瞧瞧啊。我今天是来跟前妻道别的,就让我参加吧。”

“回去!你给我回去!”

听到安奈激动的声音,在场的男士纷纷起身,默默逼近菊谷。

“哎呀呀,有这么多骑士抢着英雄救美啊。那就没辙了,我还是撤吧。”

菊谷转过身去,双手插兜走出会场。

“阿下,交给你了。”

牧村警部轻声说道。下乡巡查部长拍拍我的肩说:“走了!”然后就跟着菊谷出去了。我赶忙跟上。

“菊谷先生——”听到巡查部长的声音,高个男子回过头来。

“我们是警察,想找你了解了解情况。”

“警察能找我了解什么情况啊?”

“跟你的前妻有关。”

菊谷顿时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难道你们怀疑杏子是我杀的吗?”

“据说你这两个月经常骚扰她是吧?”

“骚扰?这话也太不中听了吧。好歹夫妻一场,我只是去找她借点钱而已啊。我都说了,赌马赢了会加倍还她的,可她一个子儿都不肯给。哼,真小气。”

我真想啐他一口唾沫。

下乡巡查部长用冷静的语气问道:

“恕我冒昧,请问你十日晚上七点左右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十日晚上七点左右?那是杏子遇害的时间吗?”

“没错。”

明知故问,装什么蒜!我在心中骂道。

“十日晚上啊,我在居酒屋跟两个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喝酒来着,从六点多一直喝到九点多。”

“那家居酒屋叫什么名字?”

“‘天之肴’。那边有各种好酒,警官们有空也不妨去坐坐哟,”菊谷咧嘴一笑,“我这就把两个朋友的名字和地址都报给你们,记得做笔录啊。去‘天之肴’打听打听,再问问我朋友,你们就知道我有绝对可靠的不在场证明了。要怀疑我,也得先确认过不在场证明再说嘛。”

5

“……搜查本部立刻找‘天之肴’和菊谷的两位朋友求证。两个朋友都说,那天他们的确跟菊谷吾郎在‘天之肴’聚餐,时间也对得上。起初我们也怀疑过他们是不是在撒谎,可是无论问几遍,他们的证词都没有动摇,完全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他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工作单位也是正经的公司,是脚踏实地的上班族,应该不会冒险帮人家做伪证的。而且我们还给‘天之肴’的店员看了菊谷吾郎的照片,对方也说,这位客人的确在十日晚上来过。”

“那菊谷吾郎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成立了呀。”

柜台另一侧的时乃说道。

“是啊,不过在了解情况的时候,菊谷的一位朋友提到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他说菊谷在七点多的时候去了趟厕所,离开了八分钟左右。”

“八分钟?怎么不是个整数呢?”

“这位朋友是个狂热的球迷,聚餐的时候一直惦记着七点开始的球赛,所以他一边吃饭,一边用手机看比赛来着。据说菊谷几乎是在比赛开始的同时离席的,而其中一队刚拿下本场的第一分,菊谷就回来了。这个球是开赛后八分钟进的,所以菊谷离席的时间肯定是七点之后的那八分钟。”

“也就是说,他的不在场证明存在八分钟的空白呢。”

“搜查本部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八分钟上。从‘天之肴’走去滨泽杏子家大概只要五分钟,还是相当近的。我们猜想,也许他就是利用这段时间去案发现场行凶,然后再回来的……”

然而经过实验,我们发现八分钟貌似不太够用。从“天之肴”走去案发现场要五分钟,那就意味着骑摩托车的话,两分钟左右就能到了。往返就是四分钟,用剩下的四分钟行凶即可——这么算当然没错,可实际操作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首先,离开居酒屋的时候得非常小心,不能被店员看见。因为店家生怕顾客吃霸王餐,所以店员会不露声色地盯着,以防顾客不买单就走人。要想在不被店员察觉的情况下离开,就得等候店员没在注意的时机,这还是很费时间的。更何况抵达现场之后,凶手还得按门铃,等被害者开门,再跟她寒暄几句,让她放松警惕。算上这些环节的时间,八分钟根本不够用。有个二十来分钟的话还勉勉强强说得过去,可八分钟实在太短了。

“杏子女士的遗体有没有可能被搬动过呢?也许她是在‘天之肴’附近遇害的,案发后过了一段时间才被搬去了她家。真正的案发现场在‘天之肴’附近,所以只离席八分钟也有可能作案。九点多跟朋友们分别之后,再把案发现场的遗体搬去杏子女士的家里。如此一来,就能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了。”

她明明不是刑警,脑子却转得挺快。莫非这是前任店主——她的爷爷悉心栽培的成果吗?

“从理论上讲,这个可能性的确存在,但实际操作起来很难啊。你说真正的案发现场也许在‘天之肴’附近,那么凶手要在哪里行凶呢?难不成他在‘天之肴’附近租了个专门用来行凶的窝点吗?”

“菊谷先生可以提前把车停在‘天之肴’附近的停车场,在车里用安眠药让杏子女士陷入昏睡状态。然后在聚餐期间偷偷溜出来,在车里行凶后再溜回去。等朋友们走了,再开着那辆车去杏子女士家,把遗体搬进屋——您觉得这个方法怎么样?”

“很遗憾,这套推论也是站不住脚的。‘天之肴’是居酒屋,本身是没有停车场的,附近也没有。我们也不是没考虑过他把车停在路边的可能性,但是把装着尸体的车停在马路边未免也太危险了。最近‘天之肴’周边刚好在大力整治违章停车呢。而且菊谷压根就不会开车。”

“原来是这样啊,”时乃微笑道,“好一阵子没破解不在场证明了,手有点生了呢。”

“手有点生”?推翻不在场证明又不是什么体育运动……我不禁暗暗吐槽。

“给您换一杯茶吧。”

时乃走出柜台,拿起我的茶杯。

我对她说:“这茶真好喝啊。”

“多谢夸奖。泡茶的诀窍也是爷爷教我的呢。对了,说起茶……豆包跟茶真是绝配呀。”

“嗯,是啊。”

“盐豆包是一种什么样的糕点呀?”

见时乃突然问起这个,我不由得担心起来。这姑娘不会是电波系[3]的吧?

“用面粉做的,皮是咸的,里面是豆沙馅。”

她问这个干什么?难道是被茶香勾起了食欲?

不知为何,时乃竟露出带着几分哀伤的微笑,随即说道:

“时针归位——菊谷吾郎先生的不在场证明已经土崩瓦解了。”

6

“真、真的吗?”

她光是听我讲述案情,就成功推翻了困扰警方整整一个月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她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我绝对会痛痛快快地掏那五千日元的酬金。

“杏子女士在案发当天正午过后在多功能室吃了便当。当时助教梶山先生拿出老家买的特产盐豆包给大家吃,但杏子女士婉拒了。她明明很爱吃这款糕点,换作平时早就吃了。”

“对,梶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杏子女士为什么拒绝了盐豆包呢?这个疑问就是推翻不在场证明的突破口。”

“啊?”

“受害者是位女士,所以她为了减肥不吃豆包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当天下午三点左右,她去咖啡厅点了蛋糕和红茶的套餐。这就说明她并没有在减肥。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拒绝盐豆包呢?我是这么想的——要想搞清她为什么不吃盐豆包,不妨反过来琢磨一下,如果她吃了盐豆包,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吃了盐豆包会产生什么后果……?”

“没错。她之所以拒绝盐豆包,是不是因为吃了它会造成某种困扰呢?也许她就是想避免这种困扰才拒绝了盐豆包。”

“吃盐豆包会造成某种困扰?能有什么困扰啊?除了多摄入了一些热量,不会有任何不良后果啊。还是说,你觉得她是对盐豆包过敏吗?的确有人会对做糕点用的小麦什么的过敏,可被害者之前也吃过盐豆包,什么事都没有啊。因为体质改变,突然对小麦过敏了倒也说得过去,但她当天三点多不是还跑去咖啡厅吃蛋糕了吗,不可能是过敏啊。”

“我站在非常单纯又现实的角度想了想——在午餐时间吃了盐豆包的后果,就是便当和盐豆包在杏子女士的胃里相互混合。”

“混在一起不行吗?没有任何问题啊。”

“乍一看是没有任何问题。可如果看起来是便当的东西其实并不是便当,而是在胃里跟盐豆包混在一起会显得非常不对劲的东西呢?”

“混在一起会显得不对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如果看起来像便当的东西,其实是蛋糕呢?”

“蛋糕?”

“嗯,看到杏子女士用筷子吃便当盒里的东西,谁都会想当然地认定盒子里装的是饭菜。可要是便当盒里装着的是蛋糕,杏子女士是在用筷子吃蛋糕呢?她在案发当天点的是摩卡蛋糕和白奶酪蛋糕对吧?把茶色的摩卡蛋糕用作肉扒,假装白色的白奶酪蛋糕是米饭,再把装饰白奶酪蛋糕的蔓越莓跟黄桃伪装成小番茄和鸡蛋烧,是不是很容易蒙混过关呢?案发当天中午,杏子女士是跟梶山先生还有两个女生一起吃的午饭,但他们总不可能像亲密的朋友那样挨着坐或面对面坐吧?考虑到教授、助教和学生的身份之别,他们相互之间应该是有一定距离的。既然坐得不近,那么在梶山先生和女生们看来,杏子女士就是在吃便当。大家做梦都不会想到,便当盒里装着的竟然是蛋糕。大家都认为杏子女士在中午吃了便当,又在下午三点左右吃了蛋糕,殊不知她中午吃的不是便当,而是蛋糕。这么一想,就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在午餐时间婉拒盐豆包了。盐豆包一下肚,就会在胃里跟蛋糕混在一起,暴露胃里的蛋糕跟盐豆包是在同一时间——也就是正午时分吃下的事实。于是‘滨泽杏子在正午时分吃了便当’这一伪装就站不住脚了。如果不是盐豆包,而是西式糕点,也许会跟胃里的蛋糕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可盐豆包里的豆沙是西式蛋糕绝对不会用的东西。两者一旦混合,‘盐豆包跟蛋糕是同时吃的’这件事就会一目了然。”

时乃的假设实在太离奇,听得我瞠目结舌。

“原来如此,这样的确能解释被害者为什么拒绝了盐豆包……可你说她中午吃的不是便当,而是蛋糕,但她的十二指肠里明明有米饭、肉、番茄和鸡蛋烧的残留物啊。这说明她的确吃过便当不是吗?”

“在杏子女士的十二指肠里找到的便当残留物并不是中午吃的,进食时间要更早一些。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便当进入体内的时间比蛋糕早了三小时。既然蛋糕是在中午吃的,那么十二指肠里的便当就是上午九点多吃的了。”

“不对啊……你说蛋糕是中午吃的,可被害者明明在下午三点多去‘POMME’咖啡厅吃了蛋糕啊。那些蛋糕上哪儿去了呢?”

“她并没有在下午三点吃蛋糕。红茶大概是喝了的,可蛋糕并没有真的吃下去,只是装了装样子,再找机会塞进手提包里。当然,她藏蛋糕的时候肯定很小心,免得被服务员和其他客人看到。

“大家都以为杏子女士中午吃了便当,三点多吃了蛋糕,其实她中午吃的‘便当’是蛋糕,而真正的便当是在三小时前——也就是上午九点多吃的。换句话说,实际吃便当和蛋糕的时间都比她伪装的时间早了三小时。因此根据十二指肠内的便当残留物和胃内的蛋糕残留物得出的死亡时间也不是晚上七点,应该再往前推三小时。”

“再往前推三小时……?你的意思是,被害者其实是在下午四点遇害的吗?!”

“是的。杏子女士的遗体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被发现的,当时距离案发已经有十六小时了。所以根据尸体现象推算的死亡时间的误差范围会相应变大。明明是下午四点死的,却被误判成了晚上七点。”

听到这话,我猛然想起在发现尸体后进行的初步调查中,验尸官推测的死亡时间的确是“前一天傍晚到夜间”。

“可凶手是用什么借口说服杏子把蛋糕装进便当盒,又让她用筷子吃蛋糕的呢?又是用什么借口让她把咖啡厅的蛋糕藏进包里的呢?我知道这样会让警方误判死亡时间,可凶手总不能把真正的目的告诉她吧?被害者肯定是被凶手的花言巧语骗了,可凶手到底要摆出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让被害者按自己的计划做呢?”

“认定杏子女士是因为上当受骗才做了这些事,未免有些牵强。无论是谁,听到这样的要求都会起疑心的。没有被害者的全力配合,这套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就不可能成立。那就意味着杏子女士早就知道这一系列的行为会让警方误判自己的死亡时间,进而为凶手提供不在场证明。”

“她早就知道这样会给凶手提供不在场证明?谁会特意给要杀自己的人制造不在场证明啊?”

“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是杏子女士求凶手杀了自己的。”

“求凶手杀了自己……?”

“杏子女士想要自杀,但她有不能自杀的苦衷。于是她就找到凶手,请他杀死自己。作为回报,她决定为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

“这么说的确能解释得通……那凶手到底是谁啊?”

“我刚才也说了,杏子女士吃便当的时间其实是上午九点多。当时她在哪里呢?”

“上午九点多的话,她应该在实验室。”

“照理说助教梶山先生和同学们也在实验室,那他们有没有提到杏子女士在那个时间吃了便当呢?”

“没有啊……那岂不是意味着被害者明明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便当,但他们瞒着没说?他们就是受托杀死被害者的凶手……?”

“不。杏子女士之所以把蛋糕装进便当盒里吃,就是为了欺骗跟自己一起吃午饭的梶山先生和同学们。如果他们是凶手,杏子女士就没有必要把蛋糕装进便当盒了。”

“啊,对哟……可梶山他们不是凶手的话,看到被害者在上午九点多莫名其妙吃起了便当,肯定会觉得很奇怪,不可能没注意到啊,照理说早就该告诉我们警方了……”

说到这儿,我心中一凛。因为我察觉到了一种惊人的可能性。

“……对了!案发上午九点多,菊谷来实验室要过钱。被害者离开了十分钟左右,跟他一起去了职员室。难道被害者就是利用那段时间吃了便当?”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杏子女士当着菊谷先生……”

“可菊谷完全没提过这茬啊。也就是说,受被害者之托动手杀了她的人就是菊谷吗?!”

“没错。杏子女士对外宣称她在职员室听菊谷先生啰唆了十分钟,从头到尾都在要钱,其实她是利用那段时间把便当吃了。其间菊谷先生应该一直守在门边,确保没人进来。十分钟后,杏子女士吃完便当,回到实验室,而菊谷先生则装出一副借钱不成恼羞成怒的样子,大吼一声‘你给我记住!’,扬长而去。”

“那……菊谷一次次上门借钱,其实是……”

“他一直在演戏,以便掩饰他跟杏子女士的共犯关系。”

“演戏……”

我呆若木鸡,不自觉地喃喃道。

“让我们从头梳理一下这起案件吧。案发当天中午,杏子女士装作吃便当的样子,其实吃的是装在便当盒里的蛋糕。这些蛋糕应该不是在大学门口的‘POMME’咖啡厅买的,而是在别处买的。毕竟杏子女士是每周都要去一次的常客,要是她这周莫名其妙去了两次,服务生一定会记住的,提前一星期买好放着也不现实。但是用别处买的蛋糕代替也完全没有问题。反正进到胃里就看不出来是哪家店买的了。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她去‘POMME’咖啡厅点了蛋糕加红茶的甜点套餐,但她只喝了红茶,蛋糕却被她藏起来了,可能是塞进包里了。这样就造成了她在三点左右吃过蛋糕的假象。

“顺便说一下,杏子女士之所以在推特上发便当和甜品套餐的照片,也是为了进一步巩固伪装,给人留下‘滨泽杏子中午吃了便当,三点吃了蛋糕和红茶’的印象。

“三点四十分,杏子女士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开了大学。助教梶山先生也说,当时她的脸色很差,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毕竟她很清楚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看起来没精打采也是在所难免的。

“她在三点五十分左右回到家里。就在这时,她的前夫,也是本案的共犯菊谷先生来了。为了方便菊谷先生动手,她趴在了餐厅的地板上。菊谷先生对准后背中央偏左,也就是心脏所在的位置,一鼓作气扎下去。杏子女士有医学背景,所以她肯定知道心脏对应后背的哪个位置,能给出准确的指示。这件事应该是四点发生的。”

光是想象那一幕,我都觉得胸口堵得慌。

“杏子女士是四点前后去世的,所以所谓的‘案发当晚做的炖菜’其实是提前做好的。大概是案发当天早晨出门上班之前做的,或是前一天夜里做的。水池沥水篮里的菜皮也是案发当天早上或前一天夜里准备好的。电饭煲里的米饭也是同样的情况,利用定时功能,让米饭在当天晚上七点煮好。然后在出门前,杏子女士把炖菜和米饭盛好,用手机拍了照片备用。此时电饭煲里的米饭还没有做好,杏子女士只能把冰箱冷冻室里的米饭拿出来解冻后使用。

“帮杏子女士实现愿望之后,菊谷先生就带着她的手机离开了案发现场。因为这部手机稍后还有用。

“从傍晚六点开始,菊谷先生和两个朋友来到‘天之肴’聚餐,制造了不在场证明。因为工作的关系,杏子女士肯定知道食物会在胃里消化多久,过了多久会移动到十二指肠,所以她能准确预测出警方会把自己的死亡时间误判成几点。菊谷先生之所以在七点的头八分钟离席,正是为了让警方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段时间,进一步巩固‘滨泽杏子死于七点前后’的伪装。于是警方会光顾着推翻这八分钟的不在场证明,全然想不到他们推断的死亡时间本身是错的。菊谷先生之所以在距离杏子女士家只有五分钟路程的居酒屋制造不在场证明,也是为了放烟幕弹,让警方误以为‘只有五分钟的距离,他也许能用某种特殊的手段往返于居酒屋和案发现场’。

“与此同时,菊谷先生用案发现场拿来的手机,把杏子女士提前拍好的炖菜照片和提前写好的文字发到了推特上。

“到了九点多,菊谷先生和两个朋友分开后回到杏子女士家,把她的手机放回餐桌上。他从电饭煲里盛了一碗米饭出来,这样电饭煲里的饭就少了一碗的量,盛出来的饭大概是当场吃掉或者带走了吧。

“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警方问话的时候,菊谷先生都完全没有表现出对前妻的哀思,态度极其挑衅,这是为了把警方的怀疑集中在自己身上。菊谷先生的嫌疑越重,他与被害者的共犯关系就越不容易被发现,他的不在场证明也越不容易被破解。这话听起来矛盾,但菊谷先生越是吸引警方的怀疑,他的不在场证明就越是牢固。”

“可被害者为什么不直接自杀,而是要找菊谷帮忙呢?”

“因为她想把自己的死伪装成他杀。据说她买了一份三千万日元的人寿保险,受益人是妹妹安奈对吧?杏子女士想把这三千万日元送给妹妹。可是人寿保险有自杀免责条款,如果在签约后的规定期限内自杀,保险公司是不赔的。所以杏子女士决定用‘无论怎么看都是他杀’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为了把这三千万日元给妹妹就去死,这也太……”

“大概是她知道自己得了某种重病,活不了多久了。司法解剖没有查出这件事,那就说明病灶应该在司法解剖不会检查的部位——也就是肺、胃和肠道以外。她肯定是觉得,反正自己已经没几天好活了,还不如最大限度地把这条命利用起来。”

“既然活不了多久,那她为什么不干脆等到自己病死呢?这样妹妹也能拿到理赔啊。”

“安奈女士欠了两千万日元的债,只剩两个月时间筹钱了对吧?杏子女士是得了重病没错,可她不一定会在两个月内死去,说不定要拖上半年,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所以杏子女士没法等到自己病死的那一天。”

“那菊谷为什么要答应被害者呢?就算她死了,菊谷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啊。可他还是答应了被害者,真的动手杀了她……再说了,他虽然有不在场证明护身,可是假扮跟踪狂什么的也太……”

时乃露出哀伤的眼神说道:

“这一定是因为,菊谷先生直到今天依然深爱着前妻——爱到心甘情愿接受杀死她的请求。”

7

“嗯,我还爱着她。”

菊谷吾郎在搜查一课的审讯室说道。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之前的挑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口吻分外平和。

我在搜查会议上道出了美谷时乃的推理,但没有提推理的人是谁。要是说了,就证明我触犯了地方公务员法,擅自泄露搜查机密给无关人士的事情就暴露了。所以我虽然心中有愧,却只能假装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心服口服,立刻要求菊谷自行前来警局配合调查,把这套推论摆在他面前。菊谷内心的动摇显而易见。强撑片刻后,他便招认了。

事情要从案发的两个月前说起。被害者主动联系他,说“有件事只能找你帮忙”。菊谷十分诧异,不知道她找自己有什么事。就这样,他见到了阔别十一个月的前妻。

久未谋面的前妻显得有些憔悴。她对菊谷说道——我得了晚期胰腺癌,怕是没几天好活了,所以我想以“怎么看都是他杀”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把赔款送给妹妹。我已经想好了办法,会给你准备好不在场证明的,求你杀了我吧。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可是除了你,我实在找不到别人帮忙了……

菊谷怒喝道,别说这种傻话!他劝了一遍又一遍,无奈她决意如此,无可动摇。最终,菊谷还是点头了。

“离婚前,我沉迷赌博,伤透了她的心。我心想,现在的我要想让她开心,唯一的法子就是实现她的愿望。”

我不由得想,为了实现爱人的愿望,眼前这个男人选择了一条无比残酷的路。他扮演了一个屡次骚扰前妻要钱的跟踪狂,扛下了夺走她生命的任务,却连出席爱人的葬礼都成了奢望,还不得不在警官面前故意说些贬低前妻的话。

菊谷的双肩微微颤动。

“可到头来,还是被你们警察看穿了。我还是没能实现她的愿望啊。要是能回到过去,回到刚和她结婚的时候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再让她伤心了……”

美谷时乃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闪过。

接过五千日元酬金的时候,她对我道了谢。但那句“谢谢”显得有些消沉。也许她是在为糟蹋了滨泽杏子的良苦用心而自责。

“钟表的指针可以归位,可要是拨动指针就能让时间倒流,那该有多好啊……”

说着,她露出了落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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