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八月十六日。
早晨,继朋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离开。一开门就看见站在门外的夏桐。
继朋对她笑了笑:“夏桐?”
“嗯。”夏桐脸上没什么表情,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到继朋面前。她手上有一株草。
“……谢谢你。”继朋有些抱歉地对她笑了笑。
几十年不见,没想到一见面就是来找她帮忙的。
“没事。”夏桐低头看着地上。
“那我要赶紧走了,我孙子还在等着我。”
“嗯。一路顺风。”
继朋往村外走,夏桐自然地跟上,跟他并肩走在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很快村口就在眼前,继朋停下,看着旁边的夏桐。夏桐也看着他。
“我……很对不起。”
夏桐微微歪头:“为什么你对我有这么深的愧疚感?三十年前明明是我不愿意跟你走的。”
“不……是为了其他事。”继朋叹了口气。
夏桐静静地等着他往下说,但他显然不想解释是为了什么事。
“我还能抱你吗?”他问。
夏桐低下头,对他张开了双手。
两人抱在一起。这是一个无关情爱的拥抱。
继朋松开夏桐后道:“我要走了。”
夏桐点了点头,对他微笑:“嗯,一路顺风。”
——————————————————
大约是一个月后,一个男孩找上门来。他看着大概才十岁,长得很可爱,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就是夏桐?”他看看照片又看看夏桐的脸,肯定地点点头。“就是你了。”
他手上拿的照片是夏桐和继朋的合照,夏桐记得那是一个妖怪拍的,用的是能拍到鬼的特殊相机。照片上的两人之间隔了一点距离,都有些羞涩地看着镜头笑。
“好怀念啊。”夏桐回忆起那段快乐的时光,露出笑来。
“我爷爷要死了,你能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男孩的话让夏桐笑容一僵。
看她好像没在听自己的话,男孩提高了声音:“你好?我爷爷快死了!你能去见见他吗?”
“……我知道。”夏桐垂下眼,“中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快死了,没想到这么快。”
“你知道?”
“嗯,他身上有死气。”
他对夏桐伸出手:“跟我走吧。”
眼前的情景跟三十年前的晚上重合,夏桐看着眼前的小孩,他身上有继朋的味道。她仿佛在他身上看见继朋的身影,看见他对她伸出手,让她跟他走。
她记得自己的回答是:你知道的,我不可能丢下我妈妈不管的。
这次她笑了笑,把手放在男孩手里:
“好,我跟你走。”
夏桐拜托弄辉和陶婉照顾自己的母亲几天,跟着小孩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
“杨繁。”
“你多大啦?”
“九岁。”
“九岁呀?那你是怎么过来的?火车还是大巴?”
“火车。”
“你就一个人来的吗?售票处怎么会卖票给你?”
“我没买票。我跟在一个大人身后,没人拦我。”
夏桐:“……嗯……难道说,你的家里人不知道你要来?”
“不知道。”
那可真是大灾难了。
夏桐在路上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强迫男孩给家里打电话,不然她就不跟他走了。
男孩一脸无奈地说:“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夏桐:“???”这是我的台词吧?
“喂,爸,是我。”男孩说完立刻把电话拿远一些。
这是很明智的选择,站在一边的夏桐都能听见他爸爸在电话里的咆哮。
就算被骂了一通,男孩的表情也没太大变化:“爸,我现在在厉山村。”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
【爷爷不是说不要去吗?好了,我们不生你气,你在村子里等着,我让朋友去接你。】
继朋瞟了一眼夏桐:“夏桐在我旁边。”
夏桐对他道:“把电话给我吧,我跟你爸爸说。”
男孩顺从地把电话递给夏桐。
“喂,你好,我是夏桐。”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无法应付这种突发状况,支支吾吾地跟夏桐打招呼:【呃……啊……那个……您好,我是杨繁爸爸,杨康时。】
“我现在准备把杨繁送回去。”
【……不,怎么好意思麻烦您,能请您先看着他一会吗?我有朋友在那附近,他很快就能去接他的。】
“继朋还能活多久?”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应该就这几天吧。】
“我打算去见他最后一面。”
既然夏桐这么说了,杨康时也不可能跟她说不要来,事实上听说她要来后,他倒是松了口气。
【那我儿子就拜托您了,如果他在路上闯祸,您可以打烂他屁股。】
“我会照顾好他的,他很乖,你不用太担心。”
于是夏桐跟着男孩来到了火车站。
“我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坐火车,我竟然要逃票。”
“你一个鬼买什么票?”
“……那你一个人总该买票吧?”
杨繁耸耸肩:“我可是个小孩。”
夏桐:“……”
(哇,他们家到底是怎么教育小孩的?)
杨繁在站台等了一会,看见一个带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的男人。
“找到目标了,你跟紧我。”他小跑着跟在男人身后。
男人把票递给列车员,然后冲进火车里,杨繁紧随其后,列车员没有阻拦。上了火车后他们找了两个空位坐下。
火车发出“呜——”的声音,接着窗外的树飞快向后移动。
夏桐:“我好久没坐过火车了。”
男孩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有人坐在他们对面,看一直没有大人来找杨繁,于是问他:“小朋友,你家长呢?”
杨繁面无表情地拍拍自己的背包。
对面的人和夏桐都不是很懂他想表达什么。
杨繁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骨灰盒。
乘客&夏桐:“……”
乘客语塞:“你……”
夏桐:“我就说你背包怎么死沉死沉的,你带着个骨灰盒做什么?”继朋不是还活着吗?骨灰盒里放谁的骨灰。
杨繁:“里面装着我奶奶的骨灰。”
乘客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夏桐觉得他很快就要去找新座位了。
“我奶奶三十年前就去世了。我爷爷一直很想她。”
杨繁拿出那张夏桐跟继朋的合照:“我爷爷一直把跟奶奶的照片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夏桐:“……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不会去扒了我的坟吧?
“不久前我爷爷查出来是肝癌晚期,已经没剩几天了。我知道他一直很想见奶奶,所以想把奶奶带过去见他最后一面。这里面装着我奶奶坟上的土。”
对面乘客眼睛已经红了。
夏桐叹了口气:“中秋的时候我们见过面的。”干嘛说得好像几十年没见过了?
“我爷爷最近陷入了昏迷,每天都在叫奶奶的名字。”继朋看着夏桐,在别人眼里他就像看着窗外。“他说他爱你。”
夏桐感觉喉头好像哽住什么东西。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乘客都围了过来,有好几个人哭得稀里哗啦,并在接下来的旅途中都对杨繁照顾有加。
夏桐感觉心情沉重,接下来都没怎么开过口。
一天后他们来到了繁华的大都市年汾市。杨康时已经在火车站等着他们了。
“谢谢您,我儿子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他一直很乖。”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康时把杨繁抱起来:“我车就在外面,我们走吧。”
夏桐曾经在年汾读过大学,但现在的年汾已经大变样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来到了另一个城市。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继朋在山中的别墅。院子里停着几辆车。
“他们都是来探望我爸的,不过我爸现在已经昏迷了。”
他们下了车,走别墅后看见一些坐在大厅的人,看见夏桐都很惊讶。
(好像都是些道士和除妖师……感觉我好危险……)
杨康时和他们点头打过招呼后把夏桐带进继朋病房。
他们进去后,一个小孩扯扯身边中年人:“外公,她为什么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呀?”
其他人也将目光放在中年人身上,似乎在疑惑那女鬼跟他是什么关系。
中年人摸摸外孙的头,什么都没说。
——————————————
病房内。
继朋带着呼吸机,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一旁的心电仪发出“嘀,嘀,嘀”的声音。
只是过了一个月,他却好像老了十岁。本来瘦壮的身体现在只剩皮包骨了。皮肤呈现出一种即将死亡的黄色。
杨康时让夏桐进病房后带着杨繁退出去。
夏桐坐到继朋旁边,安静地看着他,用手梳他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继朋的魂魄从他的身体中缓缓坐起。他看起来还是二十几岁的样子。
“夏桐?”没想到会见到夏桐,他脸上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
夏桐轻轻笑了:“嗯,杨繁一个人去厉山村把我叫过来的。”
继朋扶额:“唉,那孩子,真是的。”
“你有个好孙子呀。”
“他确实是个好孩子。”继朋笑容里带着骄傲。
“走吧,牛头马面在外面等着了。”
“嗯。”
两人穿过门来到大厅,大厅里的人都站着,看着堵在门口的牛头马面。
“诸位,谢谢你们来看我,唉,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道别,说来生再见好像怪怪的。”
杨繁跑过来想抱继朋,但抱了个空。
“小繁,要乖,听你爸妈的话知道吗?”
杨繁眼睛红红的,乖巧地点头。
“真乖,爷爷为你骄傲。”继朋想刮刮他的鼻子,但直接从他鼻子穿过了。
杨康时走上来:“爸。”
“康时,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好。”
他跟自己的老朋友们点了点头,走向牛头马面。
踏出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悠扬的笛声,路两边的花忽然绽放。
继朋回头,看见夏桐笑着对他扬了扬手上的笛子:“我特意去跟瑾先生借的。”
继朋也笑了:“夏桐。”
“嗯?”
“下辈子你能嫁给我吗?”
“好啊。”
————————————————
夏桐当天就准备回厉山村了。
“夏桐,你要走了吗?”杨繁抱着她问。
夏桐摸摸他的头:“你该叫我夏桐奶奶。”
“哦。”杨繁点了点头,“奶奶,不要走嘛。”
“鬼灵精。”夏桐笑出声来,手轻拧他耳朵,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个东西。“这个给你。”
她手心躺着用红布做的三角形。
杨繁接过:“这是什么?”
“里面包着我画的符,能保护你。”
“谢谢奶奶。”
“好好听话,下次出门要跟家里人说。”
“好。”
“我走了,这是我家电话,有事就打这个号码。”
“好。”
“有时间就来乡下找我玩吧。”
“好。”
杨繁抓着她的手,跟着她来到屋外。
“我真的要走了。”
杨繁可怜巴巴地松开她的手。
夏桐拿出一张飞毯符往半空一丢,符迅速变大,在空中翻了个滚后停在夏桐面前。她轻巧地跳上去,对杨繁和杨康时挥了挥手后迅速升到天上,眨眼间就飞远了。
杨繁一直抬头看着天空。
杨康时蹲在杨繁旁边,把他揽在怀里:“喜欢奶奶吗?”
杨繁点头。
“今年寒假就去奶奶那里过吧?”
“好。”
今年寒假,他要去爷爷长大的那个村子,在河里游泳,上山挖竹笋,跟奶奶一起包饺子……总之,他一定把爷爷跟他讲过的事都再做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