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船靠到小岛上,我们下了船,彭大爷领着我往岛里走。途中路过几道岗哨,那些挎着短枪、背着长枪的站岗的人,都恭敬地跟彭大爷打着招呼。看得出彭大爷在这个安静却暗藏杀气的岛上,很受人尊重。
到了一所由石块垒砌的小屋子前,彭大爷跟门口两位带枪的人耳语了几句,然后把我拉到面前说:你要拜的师傅在屋里,进屋后要跪下说师傅受徒儿一拜。
屋里只有一位头缠一条黑发带的白发人,他正坐在桌前借着桌上的油灯,端着一张什么图看。听到有人进来,便放下图抬起头。
进屋前我已经明白,洪大爹正在屋里。现在,洪大爹正抬头看过来。我上前两步,郑重跪下:“师傅,受徒儿一拜!”
洪大爹探过身看我,乌黑的眼睛闪动出的光,比海面上反射出来的月光还要亮。
小时候就听说,大海上的超神枪客都用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眼睛都是一下远,一下近地快速转动眼球,时时紧盯海里的快鱼练出来的,还得靠吃大鱼的鱼肝养护。
这一年,洪大爹六十六岁,个头不很高,也看不出身上有紧实的大肉块。但端坐在桌前的洪大爹,那硬朗挺拔的身姿,怎么看都不像六十六岁的人,那盈足饱满的精气神,比壮年人还要盛旺。——身上斜挎着木质枪盒,长弹匣的驳壳枪放在桌面上,觉着随手便可抬枪打响。
“为师领受徒儿一拜!好,起来吧。”探身看我的洪大爹,靠回身子微笑着说。
心里欢快的我站起来,解下身上的布包,恭敬地放到桌子上:“这是徒儿孝敬给师傅的薄礼,不成敬意。”
“是个孝顺的孩子啊!”洪大爹说完,与彭大爷一起笑起来。踏实得如同找到家的我,躬首立在一旁。
“彭老弟呀,一晃又是一大年没见到你的真面了。我现在看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再活个小二十年不成问题。”洪大爹跟彭大爹开起玩笑。
“老哥您不让我死,老弟我哪敢自作主张,撒手归西呢!老哥您不准,老弟我就挺着往下活。”彭大爷笑着答。
后来我才知道,彭大爷与洪大爹是拜把子兄弟,生死弟兄。当年,彭大爷跟随洪大爹一同拼打江湖,忠心耿耿。
十几年前,由于常年漂泊海上,彭大爷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动荡的舟船生活过不下去了。于是,洪大爹让彭大爷上岸,去过陆地生活兼做耳目。
幸亏有彭大爷诚心帮助,换个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警惕性极高,神出鬼没的洪大爹,拜师学枪法更是水中捞月。
那天晚上,我把我家的遭遇跟彭大爷说完后,虽然彭大爷只嗯了声,没说什么,但是第二天,彭大爹就安排跑交通的人,去给洪大爹捎去口信,请求洪大爹接受我这个徒弟。
洪大爹的家,跟我家有着相似的遭遇。
洪大爹十九岁那年,也是因为一块良田,洪大爹老家的一个大地主,勾结当地官府的一名劣官,巧立名目,将洪大爹家的那块良田,强行夺走,并将挺身阻拦的洪大爹的爹,打成重伤,不久不治身亡。
受到刺激、悲痛欲绝的娘,抑郁成疾,挣扎着活了不到两个月,也在想不明白的悲愤中离世。
不信天下无公道的洪大爹,只身一人去官府状告,不想却被官府关进了大牢。拿了好处的狱卒们,往死里折磨洪大爹。
机智的洪大爹明白是怎么回事,为留口气出去报仇,洪大爹便向狱卒们服软,每天都说狱卒们爱听的话,谄媚打溜须。这样,才没被很快折磨死。
一天,为了给刚抓到的进步人士腾牢房,洪大爹被赶进挤了三十多人的大牢房里。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上午,监狱里要清理排水沟,狱卒到大牢房里叫十几个人来。洪大爹混在十几个出来的人中间,走出大牢房,跟着到了排水沟前,然后拿起锹,闷头干起来。
洪大爹有意往墙根儿那边清理。清理到墙根儿的排水口时,用锹头触触横在排水口上的铁条,发现被水腐蚀多年的铁条已经糟烂,虽然表面看着还很好,实际上用些劲,就能上下拉开。
压着内心的激动,洪大爹边干活儿,边寻找逃脱的时机。
临近中午时,活儿干完,狱卒叫嚷着犯人们集中。就在犯人们拎着锹乱哄哄向狱卒集中,狱卒的眼睛只顾盯着集中过来的犯人们时,洪大爹一个滚身滚进排水沟里,快速爬到排水口。
果然横着的铁条糟烂透了,双手一用力,就上下弓开。洪大爹身子一钻就到了墙外,转眼钻进墙外的青纱帐里。
逃脱出来的洪大爹不敢耽搁,匆匆往家里赶。
路过一个镇子时,洪大爹躲过街上人的眼目,潜入一家肉店,偷了把剔骨刀。
傍晚时分,洪大爹偷偷摸进村里,偷偷摸到大地主家的青砖高墙外,爬上墙头就看到酒足饭饱后的大地主,正舒服地仰在靠椅上消食。
看来我逃脱的消息还没传来,大地主没做任何防备,心里可能还在为刚占得的良田得意呢。你这狠毒的老狗,你的狗命到头了。洪大爹心里骂着。
洪大爹溜下墙时,院里仍大地主一个人,上房里倒是说笑的挺欢。等一会儿,你们就嚎吧!
手握剔骨刀的洪大爹,从大地主的身后,逼近了大地主。
没有任何察觉的大地主,还那样仰靠着,肥大的脑袋后仰地枕在裹着棉垫的靠椅的椅梁上,肉墩墩的粗脖子,被后仰的脑袋拉得很紧,该是冥冥中,阎王爷叫他引颈受戮。
好吧,狠毒的老狗,不会让你等得不耐烦。
已经贴到身后的洪大爹,左臂紧紧夹住肥大的脑袋,右手寒光一闪,大地主的脖子便被割断,一点响声都没发出来。
一个横行乡里、恶贯满盈,动不动就粗声大气、暴跳如雷的恶霸,就跟一只被碾死的臭虫似的,无声无息地死在靠椅上。他没能看到抹他的脖儿的是谁,但在他死前的一短瞬,应该想得到叫他脖子一凉的会是谁。
痛快地了此深仇大恨的洪大爹,刚从墙头落到墙外,墙里就传出尖叫和哭嚎。
第二天天刚亮,摸进县城的洪大爹,马上决定离开县城,因为昨晚通缉他的布告,就贴满了县城。这种情形下再去县衙门刺杀那位劣官,无疑是自投罗网。如果会使枪的话,伏击倒也能达到目的。
命案在身的洪大爹,在正道尽失,财狼当道的乱世,只能落草为寇。后来,洪大爹入了海盗的伙儿,跟随一位神枪老海盗,练就了一手天下叫绝的神准枪法,打得鬼见愁。
四年后,早已是神枪的洪大爹,来到一座交通便利的大城市。这时,那位收受大地主钱财,帮着大地主使洪大爹家破人亡的劣官,通过行贿,已经在这座大城市当上了局长。
这天上午上班时,这位趾高气扬、油头粉面的局长,在护卫打开车门后,举止蛮横又傲慢地下了轿车。就在他迈着方步、目空一切地走上局大门的台阶时,两声枪响:一枪直击后心,一枪击入后脑勺从鼻梁击出,崩碎了整张前脸。
洪大爹说,一枪打心,是因为他的心黑透了;一枪打碎脸,是因为他不配有张人脸。
做上众人仰慕、多方巴结的显赫官位的这劣官,怎么也不会想到吧,四年后,他会死得这么暴,这么难看。两声枪响后,烂泥一样仰躺暴尸于他耀武扬威的地盘上,满脸稀烂地被好看热闹的人围观,成为很长一段日子,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洪大爹说,这位劣官,同样是恶贯满盈,常年勾结土豪劣绅收刮民脂民膏,被他间接导手逼死的人不少。所以,光让他暴死太便宜他,必须得叫他死的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