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便是元宵,她因夜间劳累,期间还跟与泽吐露了许多心里话,沉沉睡至日头西沉才醒。身侧早已不见与泽,她慢吞吞从床上坐起身,没有唤侍婢,自己伸手扯了衣服穿好,对着铜镜稍事梳洗,心神一动,取了一点胭脂晕在双颊,清妍之中,妩媚顿生,见指尖还残留了些许,竟顺手抹在了下唇上,一抹红唇,风情万种,足以倾倒众生。
她的样貌虽与流细一模一样,紫发也相差无异,但在予人的感觉上,大相庭径。流细婉然之中隐含聪慧,她则是,灵动之中偶露妩媚。或许,这才是次渊不会混淆二人的原因。
她本来想告知与凌音一声,奈何敲了半天门,才觉察到,屋内根本无人。也不知与凌音做什么去了,她不甚在意,打算去知会杜澜一声,岂知见到杜澜她才大吃一惊。
一家三口皆换好了衣物,准备夜游灯会。暮扇扑过来,抓住她的衣摆,撒娇道:“姑姑,姑姑,我们看花灯。”
她觉得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她一惊一乍望着杜澜,她面上红霞遍布,如水般温润的双眸光彩流转,朝她羞赧点了点头,她又呆呆望着暮子勋,淡漠的脸上,也有一丝难得的不自然,可惜,一闪而过,消失不见了。
他道:“我与你嫂嫂成亲已三年有余,一心扑在生意场上,不曾带她出去转转。今日正好,一家人一起出去看看。”
她张大嘴巴,半天愣是没能吐出一句话。
暮子勋又道:“对了,与泽说一会儿来接你,叫你千万不要擅自出去了。”她再惊上了一惊。这一家三口俨然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暮扇更是跃跃欲试,小脸上全是企盼。
良久她才想起过来的目的,问道:“凌音去哪儿了?我在她门外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
暮子勋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便舒展了,他忖道:“她出去也没跟我说。”他掉头问杜澜,“凌音可有跟夫人打招呼?”
杜澜微微摇了摇头,暮子勋口气冷淡,“这丫头们怎么都越养越野了?改日定得让你们跪在列祖列宗牌前忏悔才行。”
习习无故遭了一句训,有些小泄气,眼珠子一转,心头有对策,又不敢反驳,毕竟她确实好几次都一声不吭直接离家,只好将那番话,埋回了心底。
“你乖乖在家等与泽,我们先上街去了。”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此时天色还未黑透,点头答应了。
与泽带她赶到街上,时间被掐的精准。正值华灯初上,她与他一起漫步街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越往前行,灯火越亮,单调的灯笼花色,也渐渐演变。眼前所见,皆是繁灯锦簇,比起春日花拥枝头之景,美了不知多少倍。百花虽美,却不及花灯琳琅满目,纱罩上形形色色的图案,以及令她眼花缭乱的花灯样式,时不时有人买走花灯提在手上,中间的烛火一起,这花灯的海洋,像是飘渺夜色中纷纷纭纭,落入花丛里的星星,光华恰好,醉煞人也。
川流不息的人海之中,她的美胜似走马灯上的美人,在烛火点燃的刹那,生动鲜活,缠绕在她周身,明眸皓齿,莞尔一笑,他心中的畅快泛滥,不由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她被人群冲散。
人声鼎沸,她说了几个字,似乎自己察觉到他听不清,便主动凑过去,在他耳旁大声说:“我们去人最多的地方,买一盏最精致好看的花灯!”
与泽闻言,拉着她往里面挤,越往后,越觉寸步难行,她走不动,索性直接把与泽拉到一旁。
“怎么不走了?”他关切地问。
习习很是沮丧,有气无力道:“人太多了,挤都挤不进去。”她目光散漫,四处扫瞄,忽然一拍手,眉飞色舞,把与泽吓了一大跳拉了与泽就跑,边跑边说:“与泽,我不要最精致的花灯了,我们去看那个走马灯。”
两人气喘吁吁在摊前站定。
“公子小姐,可有瞧上眼的花灯?”老板热情地问。
她的眼神投向挂在架子上的那个朴素的走马灯。老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小姐,这盏走马灯,用料不艳,着实沉静了些,方才出来,本不欲带上,可是内子硬塞在架上,就只好带出来了。小姐若是喜欢,卖给小姐也未尝不可。只是此灯虽然不甚起眼,材质却用的一等一的好,所以自然要比这些纸糊的花灯贵上一些了。”
与泽直接问道:“老板要多少才肯卖?”
那老板伸出一根手指,“一两银子。”
习习暗暗惊呼了一下,转念一想,时值元宵佳节,恐怕别处都不可能便宜了去。正欲掏钱,身侧已经有一只手臂递了一粒碎银过去,取下那盏走马灯,拉着她就走。
走了两步,他又将走马灯交到习习手上。
“走马灯似乎也有艳色的?”
“没有吧。”她摇头晃脑,稍作思量,“里子再艳,光影投射在灯壁上,应该也不大能瞧出艳色,不信你看看”
她将灯提高,光影交错,映得两人的面貌上影痕斑驳,明暗晦涩。二人一齐心无旁骛注视走马灯的样子,实在有趣。习习窃笑,“你看上去好傻。”
与泽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没什么。”她忍住笑,把灯放了下去,牵了他的手,“接着逛。”
擂鼓声动,人海朝声音传出的那方移动得很快,他们小心翼翼挤出人群,不由都松了一口气。习习忙着检查走马灯,“幸好没把它挤坏。”
她复而踮起脚尖也朝那处张望了一番,“你说是不是什么猜灯谜之类的啊,本来以为灯会有趣,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忽然贼兮兮一笑,招手示意与泽附耳过来,与泽照做,她道:“木头哥哥一家都出来逛灯会了,要不我们去把小扇子拐走,吓吓他们?”
她头上一痛,立即用空闲的那只手抚上头顶揉按,怒目而视:“你打我?”
与泽温温一笑:“你就会耍小心思,连这等事都能说出口,我能不打你么?好歹那也是你哥哥跟嫂嫂。”
她撅起嘴巴冷哼一声,提着走马灯往人群里一钻,登时不见了踪影。与泽急忙追去寻她,可是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挤来挤去,也没有见到她。他心下一慌,险些被推来搡去的人挤倒在地。
习习却是往人群里一钻,在边上擦着绕了一圈出了人群。她怒气未消,提着走马灯来回地踱了两遭,眼神漫不经心地来回乱扫,看与泽追过来了没。
“暮姑娘”她隐约听见有人大着嗓门唤了她一声。不知是不是喧闹声太大,她觉得那声音似乎并不那么陌生,眼神晃了晃,最终落在了银辉之下,灯火拥簇着不紧不慢行来的人身上。
他好似是怕她听不明白自己说话,径直站在她跟前不足半尺的地方。“良辰美景,佳人独行,不知白沉能否得此殊荣,得邀佳人相伴游览灯会?”
她忽然怔忪了,两年多以前,月色更美的夜晚,也有一个人,含笑立在她的窗前,问:“花好月圆,嫡蓝小姐可愿与故人饮上一杯,恰不至于辜负此番良辰美景。”那个人啊,她抬起眼睑,有那么一瞬,把眼前之人当作了他。
她鬼使神差般地对白沉恢复成如斯正与初见时无二的模样,由衷地不反感。甚至有些欣然接受的感觉,事实上,她也说了一句自己都没有料到的话,简短的一个字,仓促有力:“好!”
她忘了白沉领着她走了多远的路,看过多少做工精致的花灯,她一直都在出神。倒不是忆起了施泠宸,而是恍然以为自己的前尘缥缈朦胧,她用力地想要回想,却不剩几成了。她曾经那么想要摆脱昔日懵懂之时执念深种的一段情,而今发觉,那些事,她已经忘得不剩多少了。这便是所谓的世事弄人吗?
有人执起了她的手,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猛然惊觉,顿时使劲抽回了手,退避三舍。白沉站在几丈开外,浅笑着大声道:“我只是想把这盏花灯给你,并无他意。”
她闻言放眼望去,他的手上的确握了一盏胭脂色的八角花灯,角上垂挂着的滚金穗边与明黄的流苏仍在摇曳起舞,他一步步靠近,她奇迹般地没有退缩,杵在原处看他亲手将那盏花灯交到自己手上。
“纵使你会觉得我的情分于你来说,不过是累赘。但我依然,希望你,每天都能展露笑颜,任何事也不能,阻挡你笑靥倾人。”
她惊愕,握住花灯的手渐渐脱力,眼看就要坠下,他一把接住了,将她的手掌握紧,被迫成拳。“拿好,我们还会再见的。”
习习从错愕中恢复常态,手上的花灯,蜡烛燃得正烈。再一看那盏走马灯,最后一丝烛火,在她的注视下,突突跳了两下,熄灭了。
她回首,与泽正迈着步子过来,她又想起昨日的话语,松开握住手柄的五指,花灯轰然倒地,侧翻的烛焰哗哗燃着了外面的纱罩,连带灯架,也一齐被火舌吞噬了,热气逼人,火光就在她脚下,映得她整个人心灰意冷了一样。嫡蓝寂寂死去的那晚,她也如此怔怔发呆,火光就在身侧,她却不愿挪动半分。
只是这回,冷面呵斥她的人,换了。
“你的脑子长在脖子上,到底有没有想过事?万一烧到你了怎么办?”他的怒气翻腾,勒住她手腕的手,力气大得令人发指,她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道:“疼。”
“不疼你就不长记性!是你自找的!”
他蓦然松开手,挥挥袖负气而去。
她抬起手,往前伸出,露出腕上几道通红的指印,无奈苦笑。她的手腕比寻常女子稍细,镯子滑了下去停在三分之一手背处,并不在手腕处呆着,指印越显清晰。他怕是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