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元五百零八年冬,因为父亲说,北边寒冬冻死了许多人,而那一年收成又不如何,接到圣上旨意,便带我匆匆赶往北地。然而两个月后,我回到家中,听来的,却是小懿失踪的消息。
我首当其冲狠狠地对视上父亲的夫人。那个女人,站在离我不远处,假惺惺地抹眼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悲哀。十有八九是她做的,我却无法,也没有证据去指责她。因为我没有这个身份。
太师长子,这不过是父亲加在我头上的。而父亲,本不是父亲,圣上,也不是圣上,是以才会,在视察北地时,连我一起带上。
若是我不知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大约不会首先怀疑到她身上去。但,不幸得很,父亲早于半年前告诉我了。从小到大的养育,不过是她兢兢战战,碍于龙椅上那位的面子而已。
我不是父亲的儿子。龙椅上那位,才是我的父亲。初闻此,我竟呆呆愣了许久,不知该喜该悲。喜儿唤了好久,我才缓过神来。
“大公子,您在想什么呢?喜儿叫了您好多遍了。”
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我曾于市井之中、朝上朝下、谈笑场所听来的传言。
宫廷秘史,虽然一直以来,皆是被万人之上的那位封在了那个华美的牢笼中,却始终有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将这些秘密传出宫来。
据说,二十年前,还是德妃的皇后,曾经有过一位十分强劲的对手,是个名唤方绯的女子。但是,那个女子还来不及被圣上立为妃子,德妃便软硬兼施,联合皇太后,一起将她赶出了宫。
圣上再是扼腕叹息,太后始终以“先国后家”一训,警醒他。圣上无奈,只能就此作罢。然而,背过太后,圣上将她偷偷安排进了一位臣子的家中。后来,她似乎还产下了一个皇子。
这段子,我听得不少,往往一笑置之。可是我岂会料到,这故事之中,亦有我的存在?我竟然就是,方绯的儿子,而小懿,则是父亲强了母亲,无意留下的孩子。几经周转找到府中的老人,才得知,当初母亲产下小懿,便是因为父亲的夫人曾上门逼迫,毅然决然选择了白绫悬梁。
即使,并不全是她害死我的母亲,但我也许,只是把父亲犯下的错,让她一起背了而已。我能怪父亲对我的母亲日渐生情么?不能。
那么,我只能怪她,她若大度一些,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善良清丽的母亲幽禁在太师别苑,也不会,导致母亲才产下小懿,就选择了死,更不会导致如今,小懿被光明正大地送走。
我恍然思及这十几年来,她背着我对待小懿的恶劣态度,被我撞破时,那满脸的尴尬,幡然悟出,那尴尬窘迫从何而来。
明明是她对不起我们兄妹俩,明明是
我的眸光霎时冷冽,辞别了父亲,带着从下人那儿拷问得来的消息,奔赴也理。
我抬头瞻仰高大威严的城门,灰暗的大石堆砌起来,心中不禁微微感慨,母亲当初从这座城里离开,可有料到自己会落得如斯悲惨的结局?那个女人未免太过可恶,竟然将小懿送回了也理。她也一定,将我们母亲的身份告诉了小懿吧。我顿觉涩然不已。
我不在意母亲曾在风尘里徘徊,可小懿未必不会。
小懿,我要去哪里找你?
悔恨交加,当时若我稍加思索,肯让小懿吃点苦,随我去北地,事情便不会演变至今天这般田地。百般无奈无处诉,然而,当我在也理兜兜转转了许久之后,终于听得,月三斜的素月方懿。小懿本姓施,我一直以来寻她却忽略了这一点。倔强如她,在知道了自己的母亲身份过后,怎么还能保持原来的模样?施懿如今,已经步上了母亲的后尘,成了母亲当年名绝天下的勾栏里的当红支柱。
我起初只远远望了她一眼,不敢上前去与她面对面。纵然身处风尘,她一如既往地爱穿素色衣衫,尤爱浅水色的长衫。那一袭淡雅的长衫,将她眼里的倔强勾勒成她柔弱身子上的一处妙景,让人无端心疼。
我去找了月三斜的管事,她们说,这契约上面写着,小懿须到了一三年末,方可离去。她们的规矩,不能改。给了她们颜面,她们不肯要,那我就直接带走小懿,我如是想。
不想,小懿却回绝了我。她神色淡淡坐在窗前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母亲,在我幻想中,母亲就该是,如此淡淡微笑,娴雅清丽的女子。
“大哥,我能来此,幸免于死。这里就是我命中的福地,况且,母亲二十多年前,不也是在这里生活的么?契约既已签订,断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我实在不懂,短短几月,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往日她的倔强并不针对我,而现在,她已然针对我了。我猜,我并没有资格去懂,因为是我害她置身于此的。
但我那时要是凝神静气,细细思量几番,或许就能发现,她的坚持与倔强不过是在痛恨自己身上与我身上不同的那一半的血,我便不会在遇见那个撩我心弦的女子。
与小懿不同,我有的,从来不是对境遇泰然处之,即随遇而安。我思索良久,决定铤而走险,找那位风流成性的允国惟一的公主试试看,能不能帮忙前去说服月三斜的管事,放小懿回家,只要月三斜不留人,小懿也没了如此倔强对我的借口。
我亮明自己的身份,住进了允国的皇宫,父亲对小懿深感愧疚,传来的书信里,并未对我此举多加谴责,他只写了四个大字:“自忖分寸。”
对于他,我仍是有几分感激的,不管是出于小懿,还是出于母亲,在那样的环境下,他其实,做得已经很不错了。
传闻中的永安公主,荒无度,蓄养了众多面首。然,我嘴边的笑慢慢加深,轻抚上自己的脸,她若不这样,我又该凭借什么,让她为我办事呢?再荒,也不过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在没有勾心斗角的允国皇宫,她的心思可能复杂到哪里去?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自诩聪明,却也没能逃出这命运替我洒下的网,安排的一出戏。永安公主的确不负“娆月”之名,妖娆妩媚,眼若秋波,欲语还休,可惜,那是对着另外一个女子的时候,而非我。
我侧过身去,将目光移向她,那是一个面容清淡的女子,连唇畔的微笑,也是清浅的,然而,她的眼珠子,却明明暗暗闪烁着狡黠聪慧的光。她似乎也发现了我在探究她,眸中的亮光转瞬即逝,唇畔的浅笑忽然变得深了些许。
“小玉,他是谁?”永安公主,姓玉,闺名深云。
我敢打赌,她绝对知道我是何人。虽然是昨日才进宫,虚迟女皇早将消息传了下去。她既然能进宫,此般亲昵地叫永安公主,岂能不知道?
呵,装傻的小丫头。
永安公主稍稍挪了点位置,貌似欲将他挡住大部分,“他便是墨国施太师的长子,施泠宸。”
我颇觉好笑,难不成我是洪水猛兽?至于让永安公主这样遮遮掩掩么?
听她微弱地“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那两人之后全然无视我的存在,将我独自撂在路边,一齐离开了。
我登时咬牙切齿起来,谁说皇宫之内的人有教养的?有教养就是这样对待来客的?想我堂堂如魅公子,今日却被两个小丫头视若未见了?
有些不敢相信,但是立马想通了一件事,那小丫头,似乎很能主导永安公主的行为。或许从她下手,我能够更容易成功。
我实在判断不出来,这个举动算不算明智。如果我拥有透知未来的能力,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下如此决定。不仅没能带回小懿,反而使自己沉沦,在爱恨之中痛苦挣扎。后来,我终于知道,她是名动天下的羽仙嫡蓝羽的爱徒,妍月习习。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默默牵引,我不断告诉自己,皆是为救小懿的权宜之计:每次知她要至,内心的欢喜是因为小懿;每次见她对我使坏,我稍加镇压反治她,油然而生的满足是因为小懿;每次见她笑颜展露或是气急败坏、无计可施可怜兮兮地样子,心中的疼惜,也是因为小懿
然而,每当我一转身,我瞧见的,是永安公主眼底的不悦与厌恶。我瞬时了然,原来,永安公主心中,藏掖了一份与世俗伦常相违背的情感,由此看来,那些蓄养的面首,不过是她用来遮盖事实的盾牌。世人皆以为她荒无度,殊不知,她的专一与深情,都付诸于一人,那人却傻傻愣愣,毫无知觉。我突然悟出,永安公主的心思,绝非表面所见那般单纯。
我想起传言,永安公主十岁那年,差点被允国叛党抓去,是习习替她被抓了去。轻笑几声,还真是孩子心性,这么一件事,就值得她生出畸形的感情么?
然而笑着笑着,我却说不出话了,莫笑他人痴,唯我最可悲。真的自欺欺人,便可以忽略心底所有泛滥的感觉了?其实,在自己难以面对的现实面前,我往往都脆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