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带走了未七和薇罗,不让侍女们透露,急坏了她。不料,她竟翻墙而出。我起先并未察觉,而后,确实觉得不太对劲,才进了她的房间察看。后院墙边,有她的足印。
犹然记得,当时我哀叹了一声:“暮子勋,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差事?”问过街边即将回家的最后一位买馄饨的摊主,我才得知,她被人“请”走了。她在迭城只认识我院子里的人,其他人么?思前想后,终于悟了,只有绯烟。
不出所料,我找到了彩船。带走她时,绯烟言,我们皆中了毒,而她只给我了一份解药。绯烟的毒厉不厉害,我不敢说。毕竟,医术奇好的羽仙,一手造就了她的公主身份。百般思量,她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坐在船尾,我沉思良久,终于看清她如借光碎碎闪烁的湖面的双眸时,顿悟。绯烟的目标,是她罢。绯烟可能,误会了我与眼前的习习的关系。
事情既因我而起,我定要找出解决办法。不过小小玩笑几句,她掉入湖中,把她捞起,带回去,我就找绯烟去了。她的条件没变,送习习去绮云阁。本来想要她松口,结果自己晕过去了。
醒来,我已身在宅中。她仍在。足音告诉我,是她去找了绯烟。幸亏她毫发无损,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向那块木头交待。翌日清晨醒来,才知道,她是有多令人头疼。负气出走,也真亏她做得出来。
把她带回来,也是在大门前,我头一回抱了她。很快,我放开了她,落荒而逃。那个拥抱,让我想到了妍月,好久好久以前的妍月。
她又说要走,我简直被这个女人的反复折腾得快没耐心了。
略施小手段,留下了她。一个谜一样的绝美女子,我如魅公子,岂会放过?
泠曦的到来,才让我从麻痹已久的日子里清醒过来,妍儿离开,已经一年多了。我本以为,泠曦也会同绯烟一样误会,然后劝我:“此习习非彼习习。”但他只是笑笑,依旧纨绔子弟的样儿,就好像他所知道的习习,就只有他所见的这一个而已。
中间有太多的事,我不想提起,因为,后来,她把孩子扔给我,独自走了。一同消失的,还有绯烟。绯烟离开迭城,便不再是绯烟,她本就是永安公主玉深云。
再后来,我看着未七和薇罗,总会想起她。暮子勋来,接走了未七和薇罗。我让他去也理,独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其实院子和从前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曾经来过的人离开了,我一时不适应,难免觉得寂寞。
我依旧过着我行我素的日子,过了秋冬,过了暮春,我收到了一张帖子。嫡蓝羽要收徒了,不仅如此,还要为她更姓嫡蓝。巧合太多,我消化了好久,才算正常。带着疑问,我去了也理。
我只能说,嫡蓝此姓,因为嫡蓝羽的缘故,她似乎天生与之契合。嫡蓝,嫡蓝,奇怪的姓,却也是,极美的姓。妍月生前,也仅仅得了“习习”一名,她竟越过习习未曾越过的槛儿,成了嫡蓝士族名正言顺的人。
她,究竟是何人,让嫡蓝羽不惜如此?
月辉如银练破天泻洒,溅起白茫茫的秋露,顺风而行,我望进了她比一年前深邃了的剪水秋眸中。骗她喝酒,却不想,她的酒量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酒后微醺,月辉迷蒙,佳人如景,我的心思才是真正被蛊惑了。那些我以妍月之名压下的莫名滋长出的情愫,顷刻爆发,情动而心乱。人常言:花前月下正当时,莫负了美景良辰去。
我后来说,我用此习习,忘了彼习习。但泠曦听闻,唇畔忽然拈来一抹连我看着尚觉意味深长的笑:“或许,你在意的始终只有一个习习。”
是他怂恿了我内心的那些质疑。但我不想再去求证。任她与嫡蓝羽有着怎样的关系,都与我无关。我曾因想要保全亲情,害死过一个习习,不想再有人步她的后尘。
她说要救嫡蓝羽,要去找出嫡蓝家的宿命解救之法,我陪她。因为她只有些小聪明,某些时候,思想却是单纯过头,无法与别人相比。
我们回了迭城,只因她说要去找嫡蓝寂寂。嫡蓝寂寂,居然与迭城城主万千寻有着理不清的关系。亲眼目睹了嫡蓝寂寂与万千寻从生至死,最后魂消灰尽,我感觉到的,是无边的未知,她其实一直被神秘笼罩着,而我被隔在外面,进不了她的世界。偶尔,我会以为,进不去一个人的世界,其实与进不了她的内心,同为一种可悲。
但我猜测,也许,在她身上,我没有投放太多感情。为了寻找嫡蓝弦,恰逢永安公主与颀国七王爷的大婚,我们直奔梁夷而去。
若说我对她没有情意,那么因为与泽而起的醋意,又是为了哪般?好几天没理她,在院中望见的,却是我极为不悦的画面:她被与泽揽入怀中,面上的表情全部静止在惊讶上。我刻意忽视了她即将摔倒,被与泽及时扶住的事实。无论如何,心头的抑郁,始终挥之不去。几步踏回房中,伏案装睡。
她进来唤我,我睁了眼,淡淡应了两声,看她把画卷放下,转身离去。打开窗户,一只白鸽飞了出去。走回案前,捡起她留下的那幅画,我细细看来,那作画的线条与手法,我只觉,越往下看,越胆战心惊。太过熟悉,以至于我顺势推舟,足够了断自己的残念了。
好几天没去找她,只是因为,泠曦说,圣上病重,准备正式公开我的身份,让我得到该有的权位。我无法阻止他,也不想阻止他。人各有思,他既想弥补对母亲的亏欠,我哪来的资格阻止。但是,这却是说,我要成为众皇亲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也是说,两三年之内,我都不能离开国都,须得时时在众人的监督下了。
习习,你不应该生活在波诡云谲的权势争夺之中。惟有也理那般毫无争斗可言的国都,才适合你生存。
我在她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离开了。不是没有眷念,但长留,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告诉她我所担心的,然后问她,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在明枪暗箭中,求得一丝生存的机会。可这是赌博,我赌不起。不管你为何能死而复生,我都不敢,再让你的笑随风散去。
而我在忙于应付国都各种令我心力交瘁的事时,得到了她死亡的秘密消息。也是那时,我才知道,暮子勋的母亲,竟然就是嫡蓝羽的妹妹嫡蓝弦。可惜,与泽,竟没有护住她。就是凄凉,我也无处话了啊。
佛家崇尚悲悯众生,要么心怀一切,要么无人入眼。而我,既然做不成这两种里面的任何一种,就注定了,空悲凉。我守着妻儿,却念着别的女人的生死。站在城楼的女墙外,俯瞰国都内外进进出出的人们,只觉伤心。世间人千千万,唯我在意的人,出了意外。
她第一次死的时候,我没有掉一滴眼泪。而今,也同样没有掉泪。其实,他们说的对,有的时候,感情深到了一定地步,眼泪便成了多余的。它虚假,丑化、贬低了感情。殉情之说,从来是建立在身影茕茕的基础之上的。娇妻幼子,皆是我的牵绊束缚。
我本风流,奈何重责。
时隔两年,我放下伤痛,撇下妻儿,再回迭城。对于心上的那个人,我一直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是真的放下了。但是,我此次回来,却是有放不下之嫌。我想来想去,就只有在跌城的日子,我过得最快乐。我的行踪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回到自己的宅子。
可是,当我安寝时,钱掌柜期期艾艾,最终开口跟我说出了一件事。诉衷情的店子,早被我买了下来。他说,迭城有位姑娘,绝世容颜,一头紫发,还与城主夫妇关系紧密,更有甚者,她是两年前迁来的暮家的二小姐。暮家二小姐,我心里一惊,两年前,柔妃与凌音的下落不明,而连如挽乃是死木头的母亲,也就是说,与凌音是他的亲妹妹。勉强按捺下内心涌动的期冀,我犹豫再三,问钱掌柜:“暮家可还有一位三小姐?”
钱掌柜似乎不解,大概是在奇怪明明跟我说了,二小姐容貌绝世,为何竟会问起三小姐。“三小姐也是温柔天真、烂漫无邪的美丽女子,只是比起二小姐,还是要差一些。”
我的心忽地就平静不下了,它像是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结冰的潭,冰碎了,就是凌乱的冰纹裂开。那个暮家二小姐,是不是她?我曾无数次努力忽略心底的疑问,如今才知,越这样,它就越不容忽视。犹如决堤洪水,我不断在想,她既然能死而复生一次,兴许也是假死离开了是非之地。
只可惜,她是紫发啊我听闻过许多民间讲男女痴情的故事,其中有一些,无外乎是,因着被情所伤,爱恨成痴,一头青丝忽成雪。这还是,我头一回,听说拥有紫色头发的女子。
但无论她是不是,我都必须去见上一面。于她而言,我早就无颜面见她,我亦不会,再去搅乱她的生生死死费尽艰辛得来的平静生活。从前只听说,如魅公子风流成性,却没想到,我现今竟要偷偷摸摸窥视姑娘去。然而,见到她的背影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心窝酸涩无比,我曾错过的背影啊,青丝成紫发,待她转过头来的那瞬,我愣了一刻,从屋顶离开,潸然泪下。
不管她变成了何种模样,我一样会难过:过得好,我难过,过得不好,我亦然。我将从国都带来的那对镯子,拿了一只放在店里,而另一只,我自己留着,想着将来怅惘之时,拿出来睹物思人,或许可以令自己以为,至少她接受了自己的礼物。我给她讲述世祖妃子的故事时提及过一对镯子,而这对对镯子,只少了镂空淬毒珠的那一步。既希望她记得,又期望她忘怀了。
没多久,泠曦就来了,我有些担心她找来,但直到与泽上门,我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她若铁了心要将我从往昔割舍,便是面对面,她也能风轻云淡地与我微笑,然后错身远去。
他来找我是为了白芜之事,我对与她有关的事,稍微上了些心,因此,对此事也略知一二。白芜不应该,用墨国的毒下手。两年多以前,我差点命丧这种毒下,是泠曦为我抢了最后的解药,使我得以续命。那毒需要分为两个阶段下,但是,与泽来找我时,他已经被下了第二种,而我剩下的解药,只够救一个人。更因有研发那毒之人的毛发灰烬做药引,配药,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泠曦当时,杀了那人。这世间,仅此一份解药。
与泽的脸上浮现一抹微微释然的惘然遗憾,我听他亲口道:“救她。”他转过来盯着我,“你一定与我作了同样的选择,不是么?”
“是。”我微微一笑。
我在另一只镯子上涂了解药,送给她。连同它一起送她的,还有时雨草。时雨时雨,是余,是我啊,习习,你可知道?
然后,在某一天,我杀了白芜,他把她逼回了嫡蓝羽身边。但是,与泽毒发的日子只有几日,我莽莽撞撞带她离开,而她,竟然也答应了。在边境的时候,我带她去看了时雨草,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我猜,或许她早就料准了很多事。她可能,从得知我送她的是时雨草之时,就知道我也在迭城。可她选择了不闻不问。
我对她的回忆,结尾停在了那天的日出上,山河再美,也要有她作陪,才动人。我多不想她离开,但,带走她的,是嫡蓝羽。与泽不知道,嫡蓝羽要取她的魂魄,正如她不知道,与泽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这两个傻瓜,就在对彼此的相互欺瞒中,在以为是对彼此好的欺瞒中,双双离世。可我悲怆赏月时,偶尔回想,竟觉得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结局了。他的憧憬里,她活得无伤无痛,她的憧憬里,他佳人作伴。
而我,终究,沦为了局外人,守着妻儿,念着她,红尘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