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泠宸在未七和薇罗的房内守了习习彻夜。拂晓,晨曦尚未化开之时,一声清脆的鸟啼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望向床头仍在沉睡的那人,不经意翘起的嘴角说明她此刻做的正是美梦。那样子,让他恍然间忆及有一日,妍月与她师父置气,跑出来哭得稀里哗啦,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噎噎在自己肩头睡着之后,泪痕未干,却嘟起了嘴,喃喃道:“师父最好师父”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他已经记得不那么清楚,他再望了习习两眼:她,终究不是妍月。理好衣衫,他默默离去,背影平添几分苍凉萧索,让人不忍直视。
转眼,数日已过。
习习把一切收拾妥当,去找施泠曦。施泠曦一张嘴便是标准的痞子。
“哎呀,初九,你瞧见了吗?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大惊小怪。初九立在一旁,瞄了一眼习习,埋下头,道:“公子,太阳太刺眼,初九瞧不明白是从哪边出来的。”
施泠曦恨铁不成钢,有这么个“贴心”的贴身小厮,他迟早会气结而亡。
他的目光挪到习习身上,甚是惊疑,这丫头,竟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对自己的挖苦,不作理会,一张脸上,流露出淡然婉转的温柔,含蓄又外散,缄默。
一时间,三人均是沉默不语,日光渐渐毒辣,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纹丝不动的三人是在受罚。施泠曦一直在琢磨,愣是没找出缘由,正打算开口。习习忽然问道:“你说,如若我不在这里,你哥亦会对未七和薇罗好吗?”
施泠曦呆滞了片刻,这是什么问题?试探着问:“莫非你要离开?”
习习摇头,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何对未七和薇罗那般上心。到底是因为暮子勋,还是出自真心?”思索片刻,她又补上一句,“你是他弟弟,应该最清楚罢。”
施泠曦见她的样子不似玩笑,认认真真回答她:“一半是朋友的嘱托,一半是发自内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哥他也不例外,何况,未七和薇罗这样讨人喜又精灵的小孩子,有几个人讨厌得起来?”
习习若有所思,莞尔一笑,提着裙角,只一眨眼的功夫,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天气晴朗,施家二少心情大好,乐道:“初九,天气不错,叫上大公子,咱一起出门转转去。那丫头愿意去的话,捎上她们吧。”
初九嘴角不断抽搐,忠言相劝:“公子,现下是夏秋交际,不是暮春,早过了时节。”
施泠曦扇子一合,往他头上使劲一敲,“叫你去就去,废话这么多干嘛!要不,改天我让大公子调教调教你。”
初九一抖,道:“公子,初九即刻便去。”
果不其然,初九找到习习,话才说到一半,习习便一口回绝:“太热了,我就不去了。你带上未七和薇罗一起,小孩子贪玩,肯定愿去。”
一群人收拾好,习习送他们到门外,想想,对未七和薇罗招手,“未七、薇罗,过来。”两个孩子依言过去,习习没说话,拿手轻轻揉了揉两个小孩子的头发。她对施泠宸说:“好好照顾他们。”
施泠宸点头,即使她不说,他也会。
只是,最后他似是发觉了她的不同寻常,离开的时候,深深回眸凝视了须臾,才缓缓转过头。
他转过去的一霎那,习习泪如雨下。
她在心里始终默念一句话:对不起。未七、薇罗,我不愿抛下你们,但不得不。施泠宸,事情皆因我而起,我不能让你担这责任。施泠曦,那么欺负你,希望你不要介意。空谷、足音、初九,再见。此去一别,抑或再难相见,谢谢你们的照拂。他日若能再遇,必当倍还你们的恩情。
习习在他们后面漫步跟着,距离越拉越远。走过熟悉的街巷,热闹的集市,走向越来越安静的街,七拐八拐,柳暗花明。本来她记路的本事着实不怎么好,前些日子,特意天天上街来打转儿,次数一多,倒将这条路清晰刻进了脑中。没想到,她记住的第一条路,居然是通往此处绮云阁的路。
绮云阁的后门,较前门清静不少,门可罗雀。习习正要敲门,门开了,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盆水,手脚麻利,往暗沟里一泼,转过身来,面前立着一位女子,比绯烟姑娘还要好看,小丫头当场就愣住了,咋舌称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女子”
习习浅浅一笑,“小姑娘,我来找绯烟姑娘,劳你替我去通传一声,就说,两月之期,我如约而至。”
那倒水的小丫头忙不迭点头,就打算去,忽然转身道:“既然如此,姑娘且随我进去,待会儿只要给云姐姐招呼一下即可,省得姑娘在外面等着。”习习想想倒也在理,便随她进去。上午绮云阁并不在营业,后面多是收拾归置屋子的下人,阁里的姑娘大多还没起。即使是起得早的,身子养得金贵着呢!谁会愿意来后面自降身份?
那小丫头,一路见着人就恭恭敬敬地打招呼,也不管别人什么脸色。偶尔遇见几个心高气傲的,一声冷哼,她亦谦顺一笑,不作回答。
赶巧两人到的时候,云儿竟站在门外,面上挂着浅浅的笑。
“云姐姐,这位姑娘要见绯烟姑娘。”小丫头朝她笑笑。
“多谢你将她领来。”云儿颔首道,目光随即移到习习身上,“习习姑娘,小姐等你多时了。”
习习也不多说,待云儿为她开了门,径直往房里走。
门外的小丫头,看得眼睛都直了。绯烟美则美矣,性子素来高傲冷淡,除了近身伺候的云儿,加上那位长相阴柔的施公子,这位姑娘是第三个被允许直接入房的人。
再说绯烟,当初来得就很奇怪。小镇本就地处三国交界之处,疏于世俗束缚,女子进风月场所早就不足为奇,而绯烟,偏偏做了与这相比更加离经叛道的事情。那日夜色方浓,绮云阁里莺声燕语,丝竹声不绝于耳。一名华衣女子蒙面款款而至,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子,衣着略微朴素,低眉顺目,很是恭敬的模样。绮云阁内的姑娘,只当怕又是哪家千金小姐不知红尘乐事,前来见识的。立即有三名女子,笑着上前欲招呼她,她身后安静立着的侍女,弹指之间便已掠至她身前,将上前来的三人一一挡开。那三名女子面面相觑,不知缘由。
绮云阁的老鸨匆匆下楼,向她赔笑道:“姑娘初来乍到,怕是一时没适应过来。若是不介意的话,先去楼上雅间歇息片刻,心中有了主意,再告诉芸娘我不迟”
“不用了。”那声音温柔娇媚,带着几分意犹未尽,似是天生就是来迷惑人的,不大,却使整个大堂几乎平静了下来。
白纱覆面的女子,徐徐伸出左手,抬起,顺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袖袍渐渐滑下,露出一截白玉一般的手臂,一只柔荑揭开面纱的刹那,如牡丹妖娆地绽放,艳压群芳。朱唇轻启尚未语,众人已觉满室生香。只听她一字一句,清晰说出:“我要做这绮云阁的头牌。从今以后,请唤我绯烟。”
送上门的好事,芸娘断然不会拒绝,鬓角都堆起笑意,“敢问绯烟姑娘有何条件?”
“我的客人我自己挑。而且,我不会直接为你赚钱。我想走之时,芸娘可不能拦我。”
芸娘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姑娘的条件太过严苛,芸娘可不愿做亏本买卖。”
她虽是妩媚地笑着,芸娘分明瞧见她眼底一片清凉。“是么?芸娘不肯收留,那我只好去那璞玉楼问问,可否收留我了”
芸娘眼皮一跳,看来这尊佛,不收也得收了。璞玉楼与绮云阁之间的明争暗斗,似乎从双方开业伊始就未停止过,积怨之深,旁人不明,这两位老鸨心中可是一清二楚。芸娘眉间一抹异样的神色稍纵即逝,换上笑脸,“姑娘既然早就做出了决定,芸娘倒也乐得做那成人之美的顺手之劳。”左右巡视一番,她朝身旁的女子示意,大厅里立即让出一条道来。
“绯烟现下可要移驾雅间小憩?”
绯烟点点头,一双美目熠熠生辉,唤了自己的侍女,在众人的注视下,身姿袅袅而去。自此开始了在绮云阁霸道、悠闲、多彩、无忧的日子。
习习不曾想到,绕过屏风,映入目中的,却不是穿着平常艳丽而又具有十足诱惑力的衣衫的绯烟,绯烟临窗而立,一身碧色锦衣,在这秋意渐起,日光毒辣依旧的时节,有些不搭调。
习习在一旁正好奇着,飘忽一眼,恰恰瞄到窗口的风吹进来,带起绯烟的发丝,淡淡飞散,静静垂落在她的肩头,习习生平第一次觉得,绯烟其实也该是红尘中渡劫的仙子,下一刻,她便功德圆满,就要乘风而去。
习习呼了一口气,慢慢蹭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外可见之处,大半是绮云阁的后院,然而,在那之间,刚好有一小部分的楼层缺口,并未完全将视线局限在院内,习习的目光越过那个缺口,细细碎碎的亮光反射到眸中,居然能看见湖。不对,湖,这里明明只有一片湖啊,那不就是自己被迫害的地方吗?习习已经郁卒到不行了,耷拉着脑袋,满脸挫败。
“以后怕是再没机会站在这里看风景了。”绯烟的声音带着似有似无的愉悦,那丁点儿的遗憾,此时,欲盖弥彰。习习着实琢磨不透这位祖宗的想法,直盯着她。
“小姐,准备好了。”门外传来云儿的声音。
绯烟忽然启唇一笑,分外纯净,拿捏不到一丝风尘气。
“走吧。”
绯烟凭空出现,而今,凭空消失了。唯一不同的是,她还拐走了一个人。
芸娘坐在绯烟的屋子里,恍然间,连目之所及的陈设,皆如它们的主人一般,冷清决然又叫人拿捏不到半分不好。她稍作整理,匆匆吩咐阁中知情之人封口。望着紧闭的房门,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方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