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天气炎热,一池蓝莲在水的滋养下,还算生机旺盛。只是,蓝莲的花早就过了花期,这一池蓝莲,却是开得正好。浑圆翠碧的叶子,实实铺在池面。碧叶错开能见水的地儿,就是走进了瞧,那水也是碧绿碧绿,通透通透的。水下莲叶茎上的刺,依稀可见。而水上的蓝莲更是美不胜收。蓝莲并非单单仅有一色。
它还是花苞之时,整个都是绿色的,唯独苞顶,露出一点蓝色。它盛开之后,那起初在最外边的绿色花瓣打开浮在水上,花瓣两侧逐渐泛出浅一些的紫色。中央的花瓣便全是蓝色了,余了那花蕊似如絮紫水晶雕成,潋滟却也深沉。恰如嫡蓝羽其人。
而习习趴在廊中的横栏上,脑袋歪歪扭扭搁在脖子上,一截白皙的手臂从薄且浮华的蓝色衣袖中露出,凭空乱挥。她的动作深深地破坏了她那一身上好的蓝色裙裾。
为什么我不能摘?为什么我不能摘?她现在,心心念念的全是这事。满满一池蓝莲,摘一朵又看不出来,不如摘一朵去?她的思想向来是追随行动的。思量这会儿,她已然从横栏边离开,蹿到了池边最接近蓝莲的那处。
蹲下身正伸手准备摘,“姑奶奶,大人吩咐过,你不许靠近莲池一步的。”那声音突兀响起,将她好不容易借但生出的念头,打得魂消魄散。那声音接着来,“看来,守池子的下人没把大人的吩咐看进去啊,明日须得换人了。”
习习耷拉了脑袋,撇撇嘴,起身使劲拍了拍裙子曳在地上沾染的尘土。事实上,宰相府,只要嫡蓝羽会涉足的地方,皆是一尘不染,即便她裹着白衣,在地上滚两遭,亦不见得会弄脏它。
那人望着明显不太乐意的习习,无声叹气。若不是看在宰相大人的份上,她才不会这般迁就她呢。
“姑奶奶,大人说,该药浴了。”
习习抬头瞥瞥天色,不由自主眯起眼,然后对她道:“奶娘,时候还早,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被她称作奶娘的妇人四十来岁,一张脸五官柔和,令人一见顿生亲近之感。她此刻很是不悦。
“我是小姐的奶娘,你又非小姐。怎能胡乱唤?大人说了,你若不愿去,明日他会延长时辰,亲自守着你药浴。”
习习竖直了脑袋认真琢磨,大热天让她在热烘烘的药水泡半个时辰,忒折磨人了。但是,倘若与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相比,她简直不敢想下去了。衣衫剥净,被丢进泡满药材的热水桶里,泡上两三个时辰,那还不跟把她这个大活人作了一味药引,拿去煎药一样?习习打了个寒战,他,该不会是接着医治她的名义,打算将她熬成十全大补汤吧?不再多想,她乖乖地出了回廊,找嫡蓝羽去。
她远远就嗅到了一大股药材的味道,熏得她想逃。稍稍联想了一下逃跑的后果,她很果断地没有把那一瞬罪过的主意,付诸行动。
踏入房中,下人才往大药桶中加完热水。她故作嫌弃捏起鼻子,朝那白玉面具下的人望去。
“我可以不泡吗?外头已经很热了,说不准,我泡着泡着,就热死在里面了。”
嫡蓝羽深邃的眸子,没多少情感,依旧很是温暖地开口,“你今日不泡也行。自己动手将这一桶水与药材解决了。明日在把今日的加在一起泡。”
见风使舵,她还是比较擅长的,虽然总有人唾弃,可面对嫡蓝羽,谁敢不见风使舵,谁就是傻子。她乖乖除了外衫,也不管嫡蓝羽还站在房中,走上去,“咚”地一下,跳入桶中。霎时间,屋中水花激扬,溅了嫡蓝羽一身,也溅了一地。
嫡蓝羽的衣裳湿了一半,贴在身上,直滴水。他仅仅伸出两根手指,将白玉面具上摇摇欲坠的几滴药水,抹了去。
背过身,边走边道:“明日加药不加水。”
话一完,门边从外面落了锁。
然而,习习毫不在意,暗自高兴。加药就加药,她又不怕。她乐的乃是,今日终于成功泼了他一身药水。染得他一身暗灰色的衣裳,狼狈不堪。
在药水中倒腾了一回,她意兴阑珊,找到一个自己感觉最舒服的位置,偏着头闭上了眼。
习习那时被送至宰相府,已是太医们束手无策,情急之下,玉深云想到的法子。
不得不承认,这法子相当有效。其实若是一开始太医治不了,便请嫡蓝宰相去治,断不会出现她连续十几日的昏迷。只因,玉深云一直不愿习习的存在被嫡蓝羽知晓,云儿知她甚深,擅作主张,由着一群太医每日都做无用功,仅以人参吊着她的命。
习习终究是从人人闻而惧之的噬魂渊中爬上来的,她没有出现奄奄一息的情况,却也面色苍白,始终未曾苏醒。
她后来听宰相府的下人说,宰相大人耗费了整整三天时间,让她醒来。并且,在她昏迷之时,已经对她的双眼用了药。
那****恍然从梦中醒来,双眼被蒙住,眼前一片漆黑。依稀觉得自己撞到了什么冰凉微温的物事。结果,淡然而沉稳的声音飘在耳边。
“你醒了。”
短短的三个字,她觉得那人说出口,别样酸楚。禁不住就要流泪,却被揽入一个微温结实的怀抱中,一只手附上来,在她额头停留了短暂瞬间,最后停在了她的发上,温柔抚着。
“别哭,你的眼睛尚未好全。你若哭了,我先前做的,岂不白白浪费了?”
她依言没哭,闻着他身上的药味,轻轻唤了声:“师父。”
那一声“师父”唤得两人均是感慨万千。
“你活过来怎么也不回来?”嫡蓝羽喂她喝了些水,温声问她。
“我刚活过来,记得的事情不多,后来遇上了一些故人,慢慢才记了个大概。便是在永安那儿,我也是到了”
她的话哽咽在喉。
“怎么不继续说?”
她喟然轻叹,接着说,“我也是到了亲眼见到一个人被杀死时,前胸喷涌而出的鲜血,才记全了所有事情。”她伸出双手,抱了抱嫡蓝羽,“对不起,师父,我应该早些回来的。”
相拥的两人皆沉默了良久。
“师父,我的样子与从前无半分相似。你如何知道是我?”她问,“我在他那里住了四五个月,他都没有认出我。我后来被永安带回也理,她却常常肯定我就是妍儿。但始终心存怀疑。为何只有师父,一眼便能认出我?”
嫡蓝羽顺着她的头发,淡淡道:“我将你抚养至十七岁,怎么会仅仅因为一张脸的改变,就不认识了?”
习习日渐恢复,嫡蓝羽说,因为天下人皆知妍月已死,她不能直接以妍月的身份面世。
他对府中所有下人声称,因为与她有缘,恰逢她也唤作习习,要大家将她与妍月,一视同仁。
习习觉得现实很滑稽,连一直伴在她身边的奶娘,也不曾认出她。一张脸,蛊惑了所有人的眼,惟一人例外。她死而复生,不能再以先前的身份活着。若说了,别人皆认为她是冒充;不说,却一样令她心里不畅快。
幸而,她乐观无忧远胜于多愁善感。不日,便又恢复成两年多以前那般,没心没肺地闹腾,时不时给府中各位下人添些乱子。
迫于各种压力,生活得很是滋润。半月便养得脸色红润,行走间不再颤颤巍巍,令人心惊。
只是这每日的药浴却似要命地来。她去找嫡蓝羽,而嫡蓝羽则曰,她的身子只是暂时地好了。若要不遗留,不好的影响,她必须泡上半个多月。
午间吃过饭,正赶上习习平日泡的药用完了。趁嫡蓝羽亲自替她准备药浴用的药材的节骨眼儿,她溜到嫡蓝羽不许她乱来的蓝莲池。
嫡蓝羽很是宝贝这一池蓝莲,虽说不许她靠近莲池一步,但那不过是面上吓唬她的话。他只不过怕她摘了一回,便来二回。如此繁复由她折腾,过不了几日,蓝莲池中的蓝莲估计,所剩无几。
嫡蓝羽的心思转得飞快,奶娘来得贼快。天知道,她才伸了手,还没碰着那蓝莲呢,已被突然出声的奶娘吓得缩回了手。
照旧被揪了回来,“乖乖”药浴。
习习午饭之后,没有午睡,浸在桶里,不可避免地睡着了。
嫡蓝羽遣来的侍女们个个没能将习习从睡梦中唤醒。唯恐才被大人治好半月的病人又闹出了什么病,慌慌张张请了嫡蓝羽来。
嫡蓝羽一进去,就瞧见她歪着脑袋靠在桶沿上。她那呼吸平稳的样儿,哪像是出了事?不过是睡太深了而已。
桶内的水早凉了许多。他本想摇醒她,看着她裸露在外的肩头,微微愕然,醒悟过来,端过侍女送来得一盆水,从她头上淋了下去。
习习立即从梦中惊醒,直甩头,站在她周围的侍女们衣衫多多少少都湿了一部分。而嫡蓝羽却是有了经验,水淋下的瞬间,形如鬼魅,撇开得老远,衣袂飘然看她怒目而视。
习习抹干脸上的水,睁开眼仔细辨认四周之人。周围全是被她弄得颇为狼狈的侍女,心知绝不会是她们。
晃晃身子,瞧见嫡蓝羽的靠近,当下便明白了。
她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把我淋出病来?”
嫡蓝羽摇摇头,衣袂飘飘,很是俊逸出尘,“我的医术尚可,淋出了病,我再替你治好便是。”
习习暗暗腹诽,师父不愧是师父,表面温良无害,实则,他才是最腹黑,最可耻的那个。
她赶了嫡蓝羽出门,用清水淋了身子,擦拭干净,准备换衣,瞥见那露草色的衣裙,霎时想到嫡蓝羽,脸黑了几分,发誓这今后几日,必须滚得远远的。
有一条忠告,对习习来说,绝大多数时候,是非常有用的,那就是:爱惜身体,远离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