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三竿,宰相府的下人做事轻手轻脚,有一间院子一派静谧,不见人影走动。
过了一刻钟,下人蹑手蹑脚进了院子,颇有几分白日做贼的感觉,令人哭笑不得。为首的是位中年妇女,精神奕奕。她与众人一番耳语,轻轻打开门,让了拿了洗漱之物进去。而后,她惴惴不安地摸出一张大红的形似信件的物事,叹了几声口气,又揣了回去,方才迈步进门。
习习昨日在仪式上并未累着分毫,若要细算,那么仪式上,走的那段路,勉强算了上是累了她一下。只不过,夜间见了好几位故人,听闻一些事情,心安,睡得便熟一些。她边任人折腾,边如是想,叙旧亦是个消耗心神的,不然我怎会心力交瘁以致酣睡至此地步?
奶娘昨晚撞见她与施泠宸那一幕,闹到了嫡蓝羽跟前。也不知他究竟准备怎样,到此时尚未来训她。她心里胡乱想着一堆事情,不免有些心不在焉,拿了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碗。她偶尔清醒一下,也没人出声提醒,她身为嫡蓝家的小姐当如何如何。
事情梳理完,她抬头注视奶娘,较为不解。
奶娘几次错开目光,转回来,仍见她瞅着自己不放,更加心慌。
正在她欲开口询问之时,一个侍女进了来。
“小姐,宫里来人传信说,请您进宫一趟。”
习习认真琢磨了琢磨,她与玉清不甚熟稔,这会儿要她进宫的怕是玉深云。她不免有些郁郁寡欢,玉美人该不是又要言传身教,提着她的耳朵,说,“离施泠宸远远的”吧?
草草喝了点粥,她换了衣服,了无生气,见玉深云去了。
玉深云抱着孩子,正在哄他睡觉。习习一来,她立即把孩子交到了她手上。
可惜,习习不曾亲手抱过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婴儿,动作放得再轻,仍将小继弄醒了。他在习习怀中哇哇哭泣,声音不大,却隐约有了几分惊天动地的气势。她甚是无语。
小继生下来,她便没能见上一面,此时他已有了两个多月大,小脸不似初生孩子一般皱巴巴,颜色依旧红粉,哭泣时双眼紧闭,只留了一条****,五官最突出的地方则是嘴巴了。他的嘴巴由于正在大哭,长得老大。习习哄他,他的小嘴巴仍没有合上。
一旁妇人模样的宫女欲上前来哄,被玉深云冷眼一睨,吓得瑟瑟发抖,头垂得老低。
习习甚为无奈,“玉美人,他、他不听我的,你还是让奶娘来哄吧。”边说边小声招呼抱在怀中的小继。
玉深云很是冷淡:“你若是哄不住他,怎么把他带去交给他父亲?”
习习一惊,差点将小继扔了出去,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双手把小继抱紧了些。
“你就要把他送走了吗?你们若是割舍不下,不如就留在宫里啊。”
玉深云寒声道:“他跟着我无名无分,不利于他日后成长,只有交给他父亲,才会有所好转。他在我身边呆久了,我就会真的割舍不下了。所以,你要趁早把他送走。”
“为什么是我去送?”明明知道答案,她还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玉深云望着她怀中的小继,眸中深邃,“因为,你该知道,他不会对任何一个女子付出真心的。我要你彻彻底底,看明白。”
习习这样被玉深云留在宫中,都逗留了几日。期间,嫡蓝羽也遣人过来捎了话,皆被她一一打发回去了。
小继不难哄。习习连续哄了几日,得出这一结论。可她又不愿这么早,就将他送还施泠宸。遂偷偷抱了小继出来,去了上回她睡觉的那个草木繁盛的园子。
她立在园子里,触景生情,感触良多。
园中的草木已被修剪打理过,不再没有人气。
她记得,九岁那年,她在宫中呆的时间最久。被错认生擒的那次,便是在此处发生的。
那时也赶上盛夏,天气炎热,她和永安在殿中烦躁不已,难以入眠,趁着大家熟睡的空当儿,她们躲着宫侍,随意乱逛,恰好逛到了此处。此处,原本乃是先帝一位不怎么受宠的妃子所住。先帝驾崩之前,遣散了宫中所有妃嫔。是以,那时,已有十年无人居住。两个小姑娘,金碧辉煌的宫殿见得多了,面对杂草丛生,荒芜的园子,她们格外胆大,一起进去,打算一探究竟。
宫人已许久未来打扫,一些大件的物件放在原处,没有挪动过位置。她们正转得惊奇有劲儿,听得门外一阵窃窃私语。
“明明看见她们进了这园子,可这园子这么破,永安公主应该不会进这种地方吧?”
“管他呢,先掳了她们带回去有公主,最好不过了,如果其中没有公主,想必不会引起什么大事,我们再来一趟就是。”
两个小姑娘一听,心惊胆战,对在午睡时溜出来,一个宫侍都不带,后悔莫及。习习在嫡蓝羽的照拂下长大,什么事儿没捣弄出来过?她虽比永安小上一岁,心思却比她成熟,心眼亦比她多。
四处张望,瞄见角落里的旧衣柜,轻轻拉着永安过去,“你躲里面去。”
永安睁着一双迷人的妩媚美目,不肯。
习习心急,打开了柜子,使力将她塞了进去。她虽武艺不精,却被嫡蓝羽逼着习了几年的武,力气比养在宫中的永安,不可同日而语。匆匆从地上抓了两把灰,洒在开柜门留下的印记上。多少遮掩了一些。
她稍作细想,大摇大摆从屋中出去,不断嚷嚷:“死丫头,你跑哪儿去了?竟敢让本公主来找你!看我逮着你,不罚死你我就不叫玉深云!”
她衣着不菲,模样也不比永安差到哪里去,与永安站在一处,真真瞧不出谁才是公主。
贼人佞笑将她抓走。
永安躲在柜中,因为害怕,全身瑟瑟发抖。终究只是十岁的孩子,她昏睡在破旧的衣柜里。
幸而主使来劫永安的叛党沉不住气,第二天便带了习习上殿要挟虚迟女皇退位。习习被嫡蓝羽在殿前救回,玉清才顺着她所指的地方,找出了奄奄一息的永安。
也是从那时起,她和永安的牵扯有了开端。
小继在她怀中嘤了一声,打断了她对往事的追忆。她见小继没有醒,自己的胳膊却早就酸疼麻木了,就循了原路返回。
玉深云终于等到她抱着孩子回来,让一身粗布麻衣的奶娘接过小继抱着。
“奶娘,你抱了小继,且随她一起去。”
习习不太情愿,只是没表现出来,“他在哪里?”
“他在方懿那儿,你去吧。”
玉深云拿了她送给小继的那块玉佩,又命人取了一样东西交给奶娘。
只一眼,习习便知道了那是什么。简朴的小长木盒,里边装着她买给她的步摇。
玉深云明媚笑起来,“我要割舍的是与她有关的所有妄念,连同你一起,也要被我弃在过去,埋葬了。今后,再相逢,我们便是陌路人。”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十年的执著,就此真的放下了吗?
永安习武是因那次她替她被掳了去;豢养面首,是因为她曾开玩笑说,极喜男色,若是有一堆俊秀男子,会很赏心悦目;与施泠宸欢好,是为了让她断了对施泠宸的绮念;生下小继,更是要逼自己不许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如此种种,她现在轻描淡写,说要舍弃。只需说出,便能舍弃么?
之深,施之深。
在她记忆中的那个永安,完整了,却并非她想要的。
她蒙着面,依旧往后门进去的。方懿的院子有些远,轻车熟路找到。叩开了门,那少女对她还有印象,笑脸迎她进屋,看见她身后抱着孩子的妇人,却不知该不该放行。
习习看出她的为难,接过奶娘手上的孩子,道:“你在外面等我。”
又对那少女道:“姑娘,麻烦你给她一口水喝,找个地方让她歇歇脚。”
少女听此安排,不再为难。让习习自己进去找方懿了。
习习推门而入,方懿正与施泠宸言笑晏晏。方懿依偎在施泠宸身上,很是亲密。
她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几日前还曾与他卿卿我我,此时他与另一名女子亦亲密无间。怀中的小继,又是另外一位女子为他生下的孩子。
施泠宸看向她,敛不住笑意的眸子里有些许诧异,“怎么是你?”见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儿,那份讶异更甚。“这是?”
方懿也吃惊,温柔笑着说:“施大人也认识陆姑娘么?”
施泠宸点点头,让她坐下。
“陆姑娘离开月三斜才九月不足,今日怎么抱了一个孩子来此?”
习习不知她的话,到底是不是在挖苦自己。
“方懿姑娘可以回避一下么?我与施泠宸有话要说。”
方懿笑得灿然,施泠宸替她答道:“你说。方懿她不是外人。”
习习默然半晌,将孩子递给他。
他不明所以然。
“孩子是你的。”
两人的笑均僵在脸上。
良久,施泠宸强颜欢笑,“你别胡说。”
习习摇摇头,严肃而认真,“我没有胡说。孩子的娘是谁,你不必再追问。她说了,权当不曾生过他。”
方懿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习习又补充道:“她只有一个要求,孩子的名字取为‘之深’,爱之深,恨之深,痛之深,失之深。”
施泠宸脸上已有怅惘的神色,喃喃道:“施之深,失之深”
他抱过孩子,小继并不适应他的怀抱,从睡梦中醒来,大哭不止。
习习没有帮他的意思。
方懿却是已经面色如常,对施泠宸微微撒娇,“让我哄哄他。”
或许方懿温柔如水,小孩子也能感觉得到,小继在她怀中,很快止住了哭声。
施泠宸心神恍惚,似乎在想自己何时多出的一个儿子。
“小继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他,不要违背他娘把他交给你的初衷。”习习起身,淡淡笑道。
“小继,他的小名么?”
她点点头,“别人嘱托的事情,我已办到,我该走了。”
她果断转身,将施泠宸的呼唤声,置若罔闻。
站在方懿的院子门前,她抬头仰望苍穹,什么也没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灵识清明,心绪逐渐好转。寻到奶娘,一同回去。
何二娘领着一位华服男子,正往方懿的住处去,恍然瞥见习习离去的背影。当下嘀咕了一句:“这背影怎么越看越像陆丫头?”
那华服男子,听闻此言,顺眼一望,余光只抓住了她的裙角。蓦然掠开,朝那背影追去。
何二娘四处张望,没有人影。
不由哀叹:“天天都来找陆丫头,今日怎么就真给碰上了呢?”
那男子一路尾随马车到了允国皇宫外。见马车进宫之后,等了一个时辰,再也没出来。
他徘徊良久,终于离开了。
不时,又一辆马车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