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索把两人越带越远,若不是他才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习习肯定会以为他想把自己骗到偏僻处,杀了。
青索在前边走,似乎知道身后两人的疑惑,平声静气解释道:“师母住得较为偏僻。”
习习失声惊呼:“师母?”
青索不回头看她,仍在前面平稳而随意迈着步子。
“师父与她虽未成亲,我却觉得她与师父之间早已衍生出了生死不渝的情意。所以,我一直都把她当做师母对待。师父和她都缄口默许了。”
难怪她一直躲在万千寻这里。
迭城四周有山,习习不是不清楚,然而,此时,她立在山脚下,却是忽然没了想上去的心思。嫡蓝季季住在山上,居然。
她再躲嫡蓝羽,也不至于如此。这一刻,她心中忽然有些柔软的东西,冲了出来,她果真对嫡蓝季季下得了手吗?
施泠宸淡淡握住她的手,眸中无悲无喜。
她亦稍稍用力,回握住他,抿嘴一笑。
山不高,三人爬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半山腰。
山腰上不似她所以为的那般芳草萋萋,长木成林。一路走来,皆是山间自然走出的小路,眼前此段,显然是经过人为修葺的,宽敞许多。
她粗略目测,约摸能容得下车马并行。
路两旁,皆是一片不小的竹海。竹节高拔,竹叶青翠,互相掩映,遮住了强烈刺眼又灼热的光线,在中间漫步而行,分外清幽。竹林里铺满了枯萎凋落的竹叶,很有一番自然风味。
习习一时兴起,还蹦跶进林子,在松软的枯叶堆里踩了几回才肯出来。
施泠宸淡然放任她胡来。
竹林道似乎有些长,她走着走着,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茉莉香味。思及一年前,在医馆内,青索透露给自己的那一点点消息,顿时心如明镜。原来如此,可这惑才解,又上疑惑,嫡蓝季季不是还没死么?为何青索会说是悼念?
她在边走边想,鼻中吸进的花香更浓。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竹海的尽头,绕满喇叭花的竹篱笆围着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篱笆之内满是茉莉花树环绕,纯白的茉莉盛开,亦是一片白绿相掩映的花海。屹立在树丛中的小楼便极为显眼。
整座楼是就地取材,用了竹子做成,看上去很是顺眼。
青索在门前叩了叩门。
不消一会儿,一个着素色衣裙的少女速速出门,在竹楼门口望了望,笑道:“青索,篱笆上的门没闩,你且打开领客人进屋吧。我告诉蓝姨去。”
那少女笑起来,侧脸一边一个梨涡,很是甜美阳光,又不失灵静秀气。
青索连声应好,推开门与他们一起进去。
竹楼是吊脚的,下层用了坚硬结实的木材将整座楼支撑起来。竹楼一侧开了楼梯,直通正门。
走在楼梯上,炎热消了颇多。
到了门前,习习却迟迟迈不出步子往屋里踏。她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以何种情绪去面对嫡蓝季季。一路过来,她努力劝自己放松,脑子里塞满别的事情。可当她站在门外时,竟幽幽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惶恐怖惧。
施泠宸只以为她是心怀愧疚,突袭牵了她的手,十指相扣,一把将她拖进了屋。
嫡蓝季季在里屋。
她坐在窗前,半靠着竹壁,面上笑容恬淡安然,望向窗外。
听到响动,缓缓侧过身来,静静地凝视着出现在屋子里的几人。
青索指着他们两人一一向她介绍:“师母,这位就是师父提到过的嫡蓝姐姐,身旁这位,是施泠宸施公子。”
他又对先前露了一面的少女招手:“释然,我们出去,让师母跟他们说说话。”
那少女面带犹豫,迟疑地看看嫡蓝季季,见嫡蓝季季轻轻点了头,才跟青索一道出去。
“坐吧。”她的声音亦温柔动听,如春风拂面。
习习分明听出了其中那掺杂的病态的柔弱。
她想唤她一声,却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一声称呼哽咽在喉,叫不出。
嫡蓝季季似是看透了她的那点窘迫,微微笑起来:“说起来,我虽然不见得多老,到底与你师父是兄妹,长你们一辈。若是不介意,你们唤我一声蓝姨便是。”
习习依言,与施泠宸一人唤了一声“蓝姨”,立即陷入了沉默。
三人之间的气氛,不知怎的,就这样僵持起来。
良久,嫡蓝季季率先开口打破僵局,她望着习习:“我听说,你是哥哥新收的徒儿。我哥,他还好吗?”
习习亦放软声音,只当在与她闲话家常。
“师父一切安好。蓝姨这十几年来,日子都如此清苦么?”
她淡淡摇头,眼底写着满足,“这十几年来,我过得并不清苦。在宰相府,虽然陈设亦美,哥哥还引了了活水养池,却没有我每日在这半山腰上,听流水淙淙,鸟啼阵阵,赏尽一山百态来得有趣。哥哥安好,我又见到你来传信,心中最后的牵挂也了了。即使是黄昏时刻,我在茉莉树下长眠,亦是无悔这一生了。”
“蓝姨”习习嘴中吐出这两个字,嗫嚅着再也不知如何发话。
嫡蓝季季又将施泠宸静静端详了一番,笑着说:“公子气度不凡,想必出生不俗。”
施泠宸还之以礼,淡然一笑:“蓝姨谬赞。”
“公子可否出去稍等片刻,我有些体己话要与这位嫡蓝姑娘说。”
施泠宸松开了一直与习习相握的手,把她们二人留在屋内。
青索与释然一见他出来,立即冲上前,紧张地盘问:“你惹师母不高兴,被了赶出来?”
施泠宸摇摇头:“她说与习习有些私话要讲。”
少年少女若有所思。
嫡蓝季季朝习习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习习看着愈发心惊胆战,她竟也瘦弱到了此种境地,一时不忍,自己伸了手,与她瘦成皮包骨的手握在一起。
“习习,你看,小姨再也没有力气把你抱起来了呢。”她的话,似悲似喜,又带了欣慰。
习习却是惊讶与愧疚交织,咬着唇不知作何反应,眼泪忽然涌出,不断落下,再也止不住,痴痴望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她忽然轻轻靠过去,倚在嫡蓝季季怀抱里。
“小姨”她低低哭喊道。
嫡蓝季季反手缓缓搂住她。一下一下顺着她的青丝,安慰道:“习习,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只是小姨,没能给你什么。你要记得一件事,不管来日如何,我们年幼时,曾今经历过的,绝对是最真的了。”
习习的眼泪成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抱着她胡乱点头。
嫡蓝季季又说:“我已是将死之人,而我牵挂的人,亦安好无虞。现在我爱的人,也将陪我一起共赴黄泉。你知道么?小姨心里寂寞很久了,现在却好满足。上天不会一直亏待你我。要好好珍惜。”
习习泪眼婆娑,从她怀中起来,使劲吸吸气,流泪不止转变成抽抽搭搭。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平静下来,眼却红肿不堪,明显是哭过的痕迹。
“小姨,你既然与大师兄相爱,为何不和他在一起?”
嫡蓝季季怔了片刻,面上有难得的凄楚,忽而喃喃道:“正如你所说,他是我哥哥的徒儿,亦是迭城的城主。我怎么能让一城之主做出如此违背伦常的事?”
她转露出恬然安静的笑容,“能在他特意为我建的竹楼里,了此余生,已经是命运对我的万般眷顾了。我怎么还敢奢望那些本不该得到的?”
她的手抚过身侧的每一样竹制陈设。
“这屋子所用的竹子皆是他亲手所伐,所有用具,皆是他一刀一刀费尽心血雕刻而成。
它们,便是我一生最珍惜的宝贝。”
沉醉在幸福之中的嫡蓝季季,容光焕发,眸中神采飞扬,恍然似二八年华的少女。
嫡蓝季季正襟与她对视,“习习,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已经不行了?自从他上次来与我说过你的事之后,再也不曾上山看过我。”
她咬着唇,不知如何作答。
嫡蓝季季忽然痴痴地道:“也罢,也罢。他若不慎走在我的前面,那他就不用承受我离去之痛了。这锥心之痛,我嫡蓝季季心甘情愿地受了。”
她心内悲惋,却不愿在面上显露。
二人对坐了一刻钟,嫡蓝季季忽然道:“把锁魂珠给我吧。”
她不禁呆住,嫡蓝季季已知锁魂珠?
但她还是木然地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幽蓝泛着冷光的玉石模样的珠子。
嫡蓝季季把锁魂珠捧在手里:“我九岁那年便知晓锁魂珠的存在了,只是我从未见过。你不必讶异。”
她细细地摩挲着锁魂珠,“我将死之前会将它化入水中服下。你记得将我的尸身焚化,再得到的锁魂珠,就是锁了我魂魄的了。”
习习见她一脸平静,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一般。
掩去心中苦涩,她出声问:“小姨,你如何知晓锁魂珠的用法?”
“想必你也翻阅了某位先人留下的札记,才找到锁魂珠的吧。”
习习点头。
“那便是了。遇水消融,水尽则现。指的可不就是,生人服下化了锁魂珠的水,经火淬炼,方可收回锁魂珠。”
她失声惊呼,连忙掩唇,“那嫡蓝弦若是服了锁魂珠,岂不要活活烧死她才能取出锁魂珠?”
嫡蓝季季闻此,不禁摇头,神色肃穆起来:“习习,我体内的魂魄,你可以轻而易举拿去。可姐姐的,你还没碰着她半分,说不定,自己已死无葬身之地了。我不是要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毕竟,我们三兄妹里,你跟哥哥感情最深,跟姐姐却是一丝感情皆无。正因如此,她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我知你定执意如此,只能道一句:万事小心,步步为营。切记,不可鲁莽行事。”
习习将她所言,一一牢记在心,方便来日使用。待她讲完,她又道:“小姨,那你可知嫡蓝弦在哪里?我与施泠宸查了多日,没有半点消息。”
“她是颀国某位官员的夫人。”
“那位官员是谁?”她赶紧追问。
嫡蓝季季又是一阵摇头:“她毕竟是我的姐姐。无论从哪处讲,我都没有明确告诉你,以便你取她性命的必要。小姨言尽于此,你自己保重吧。”
见她如此坚决,习习知晓,必定套不出什么话了。而且,颀国官员的夫人,这个范围已经很小了。她与施泠宸只需去颀国拜访一番,也许,嫡蓝弦的下落不日便可掌握。
她与嫡蓝季季告了别,缓缓踱出竹楼。
施泠宸与青索、释然早在下边儿等得心急火燎的,见她下来,两个男的扯了她就不断盘问,释然则是立马冲进屋与她错身而过。
习习不顾两人的盘问,好奇不已。
“青索,这个叫释然的女孩子又是谁啊?”
青索赌气似的,冷哼一声,道:“她是师父最先收的弟子,自我知晓以来,一直陪在师母身边的。什么医术都不会,还总要让我叫她大师姐。”
她被青索孩子气的不屑逗得笑了起来,主动牵住了施泠宸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三人又趁正午未至,日头尚不算太大,匆匆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