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到医馆,正遇上一大堆身着华衣,神情肃穆的人从医馆出来。
那些人中,从年纪轻轻的少爷至白发苍苍的老翁,无一不有。上前打探适才知晓,万千寻找了他们所有在迭城有一席之地与德高望重的人,前来作证,城主之位留与青索,让大家帮扶一把。而他自己要求死后不立碑,骨灰亦不下葬,甚至请求了在场所有的人,不要为他举行葬礼。
习习浑身一震,大惊失色,他这是准备与嫡蓝季季一个死法么?
抬腿欲进去,青索却扶了他出来,面部皮肤早就失了弹性,如今更是犹枯瘪的耄耋老人的脸,灰败,了无生气。
青索见他们来了,沉着稳定,从容道:“嫡蓝姐姐,施公子,师父要上山。”
果然如此,习习有些立不稳,暗暗使劲咬紧牙关,才憋出一句话:“我们一起去。”
说罢,她主动前去扶万千寻。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方才她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万千寻身上,没有注意到,而此时,她却是瞧了个清清楚楚。
是那个人,她之前虽未正面看清过他,但她偏偏确信,是他无疑。
他亦对上习习恍然的目光,温声问道:“不知在下是否可以随众位一同上山?得蒙万大夫不嫌弃,在下方能在此一了夙愿,做晚辈的,也想尽一份心力。”
言辞颇为诚恳,青索随即答道:“只要公子不将所见所闻透露与其他人。”
习习转过身去,扶住万千寻。一步一步缓缓往嫡蓝季季所在的那座山前去。
那人得允,亦步亦趋跟在他们一行人之后,静静扫了一眼习习的背影,便没了其他举动。
他安静行走,却有另一道视线投在自己身上。是施泠宸。
他谦和一笑,施泠宸淡淡移开了视线。
从医馆至山麓并不远,但万千寻已经很难迈动步子,可他偏偏坚持,要一步一步,亲自走上山。
众人无法,只得看他几步一歇,慢慢朝那山而去。
到山麓之时,日光已过正午,万千寻在山脚下顿足,望着半山腰树木不甚繁盛的那处,目光安宁祥和,又隐含满足笑意。
他微微使力,竟轻巧地挣开了习习与青索两人扶住他的手。
两人皆吃惊无比,他已虚弱不堪,此时竟有力气逃开两人的搀扶。
“我要一个人爬上去。”
他声音沙哑,八个字说得缓慢,却又清晰,荡在三人耳边。
他果真依言,独自上山,身体稍有摇晃,亦自己缓缓稳住。无论谁上前打算帮忙,他都坚定拒绝。
原本半个时辰的山路,他们走了足足两个时辰。
待万千寻拖着疲惫倦怠的残破身子,出现在竹海入口之时,他那精神忽地又回来了,恢复了气力,精神抖擞。沉稳矫健地前行。
习习看得眼泪控制不住,毫不间断地从眼中滴落,咬紧了牙,发不出声音。
竹海尽头,已是那座竹篱笆围着的竹楼。
篱笆前面立了两个女子,一个身形还未展开,是少女无疑。另外一个,逆光站着,裙裾飞扬,阴影之中她的身影翩然若舞动的绫绸。
万千寻稳步至她跟前,握了她的手,静静相互凝视。
仿若七月酷热,茉莉争先抢后在绿叶中吐出洁白的花朵,他们在灼灼花丛之中,心平静微凉,初遇,一眼生情,而后相爱至沉寂。
默契地携了她的手,往篱笆之内走去。
这片他亲手为她打造的天地,最后,终于会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栖身之所。
他们在整座楼外,最大的茉莉花树之下的那排长竹凳之上坐下。
习习只觉此情此景,让人心中万分酸楚,扭过头去,不敢多看。
朦胧的眼一扫,没有发现释然。
万千寻干枯的手,轻轻抚上嫡蓝季季苍白的脸,淡淡笑了。
“季季,你仍如多年前,我们相遇之时,那般美好,那般年轻。我却已苍老至此。”
嫡蓝季季笑意盎然:“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初见时,温文尔雅,潇洒如风的模样。”
他淡然一笑,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卷了一缕自己的放在她手心,“你看,它还没白,我却已经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她摇头,“如果是永远不能在一起的白头,我宁愿不要。”
她忽而话音一转,唤道:“释然,青索,过来帮忙。”
只见释然捧着显眼艳丽的大红色喜服从习习身侧而过。她与青索各自取了衣物,替竹凳上的两人,含泪穿上。
茉莉树下,两抹大红色,哀戚如亡人的鲜血。
“这是我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放在箱底好多年了。”
万千寻轻轻揽住她,喃喃道:“季季。”
“我很早就在一直想象,你穿上我缝制的喜服,定然比寻常还要悦目。这么多年过了,直到今日,你才有机会穿上它。若不是我的一意孤行,你早能穿上喜服,娶妻生子,过着安稳平静的日子。你,怨我吗?”
他将怀中之人揽得更紧,“我从前只怨你一条,便是无论我如何,你皆不愿嫁给我。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你越不愿嫁与我,越能说明你对我的情深。你怕我扰乱了辈分,有朝一日遭到世人的唾弃。如今,我已不是迭城的城主,不会再有人在意这些世俗束缚了。你愿意,嫁给我了吗?”
这是习习回迭城以来,听到的,他说过的最长的话。
嫡蓝季季自他怀中起来,苍白的脸颊上,微见两抹红晕。她望进他的眼里:“你连我做的喜服已穿在身,还问我什么?”
她垂眸接过释然捧着的托盘里的两杯酒,郑重递了一杯给他。
“今日,拜天地是不能了,我只好省了。”她端着酒杯绕过他端酒杯的手臂,认真道:“交杯酒断不能省。喝了这杯酒,你我,便是夫妻。即使是黄泉孤寂,我们结伴而行,亦不会再寂寞了。”
看着他二人缓缓饮尽杯中酒,习习已经麻木得不知该有如何情绪了,眼神空洞。被一只温暖而又有力的手臂静静揽住,她机械拧过脖子,朝那人,苦涩一笑。
嫡蓝季季靠在万千寻的肩上,声音甜若蜜,温柔动听。在场所有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嫡蓝季季,注定寂寞一生,却觉,有你,再寂寞,足矣。”
万千寻听了他身侧,心爱女子的这句情话,缓缓闭上眼,面容安详。
嫡蓝季季的眼角滑下一滴泪,亦缓缓闭上了眼。
相拥的二人,静若雕塑。
天边的残云卷着,昏黄日光衬得那两人的脸色晦暗不明。
“师父师母!”释然与青索跪在地上,恸哭不止。
施泠宸的手指在习习脸上轻轻滑过,她后知后觉,伸出手,抹了一把,全是滚烫的泪。些许泪水溢进了嘴角,她的舌尖触到,咸涩无比。
她拉着施泠宸,徐徐跪下,守在他们面前,虔诚作揖、叩头。
直至残阳被云层吞没,那二人的面目,在茉莉树下,终究全部晦暗了。
沉浸在悲痛中的青索,再没哭出声,他的眼中只在不断涌出泪水,平静地可怕。
“嫡蓝姐姐,这是蓝姨生前要我转交给你的信。”释然捧着一封书信,垂头立在她身侧。
习习滞神半晌,颤抖着手从她手中接过那封嫡蓝季季留下的信。
释然又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咬牙道:“蓝姨说,请你将她的尸身焚化。”
她木然再接过火折子,欲往竹凳边去。衣衫被绊住。
低头一看,却是释然跪在了地上,拉住她的裙角,苦苦哀求:“嫡蓝姐姐,你可不可以别烧掉蓝姨和师父的尸身?释然求你了!你要释然拿什么交换都可以,不要烧他们的尸身行么?”
僵硬地摇了摇头,她沉声道:“对不起,释然,我无法答应你。”
释然还哭喊了些什么,她没听进耳中。她只是呆呆地望着穿着大红嫁衣的嫡蓝季季,透过她,看到了师父。
抬步就走,脚下再也没了阻力。
她回首一看,青索将释然制住了,他朝她严肃道:“师父要求与师母,尸骨永不分离。”
她惨然一笑,掉过头来,跌跌撞撞跪倒在二人身前,使劲地磕了六个响头。颤颤巍巍,吹燃了火折子,点在两人的下摆之处。火顺着衣物一路开始慢慢攀上,她却不曾挪动半分。
“小心!”
施泠宸心惊胆颤,身形一闪,再站回原处之时,已经将她从火边带开了。
“嫡蓝习习,你也想死么”他一时气急,厉声喝道。
她扬起脸,红肿的双眼,眸子一片清明。
“火是冷的。”
施泠宸将她一并带起,迅速退后几步,一起远远注视着那火舌吞干净竹凳上的两人。只一刻钟,火将尽了,周遭所有的茉莉花树,皆未被殃及。被焚化的只有两人的尸身,与那条长长的竹凳。
不仅他们,其余几人亦看出了这火烧得不同寻常。
习习立马冲到那最后一簇火光之处,蹲下身,细细瞅着。那簇火,本是明亮的,此时,渐渐从最外层,被蓝色吞噬,蓝色的光紧跟着缩在一颗浑圆的珠子上,没了光影。她拾起那颗锁魂珠,此时,竟已不再似先前那般恍若玉石。它呈半通透状态,莹润了许多。
她低头,地上什么灰烬都未留下。仿佛那二人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般。
静静收了锁魂珠,她对注视着自己的所有人道:“什么都未留下。包括,骨灰。”
青索与释然再悲痛,却也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他们将竹楼上,彻彻底底地打扫干净,持着火把,带几人下山了。
习习的手,被紧紧握住,她扭过头,瞥见释然脸色不好。
“青索,释然她”忆及她方才哀求自己的模样,她有些问不出。
“师父说,若是我二人有缘,我会与她相守一生。若是日后无缘,也要替她找一门好亲事,让她一生幸福无忧。”
他说话的口气,平静沉稳,镇静从容,俨然一副能担当的男子汉模样。
习习微微叹惜,人总要被逼着长大。
青索与释然,失去一直庇佑他们,情同父母的人。她以死为代价复生得以成长,比起他们,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往后的路,再艰难,他们也必须走下去。小小少年,短短几月,终于做好了管辖这座城池重任的准备。释然,亦须从悲痛中走出,只是,她无忧的少女时光,恐怕,一去不返了。
她嫡蓝习习何尝不是一样?单纯快乐,早已随风而去。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眼前。不动声色地与施泠宸靠近了几分,她的手心温暖得厉害。
小姨,师兄,你们都希望我们坚韧,不是么?